察覺到了衛姝的視線,周尚亦自覺形貌欠妥,忙擡起衣袖抹臉,又去撲撣衣袍,態度十分殷切,似乎要在衛姝的面前保持足夠的禮儀,哪怕這大殿中只他二人,再無第三雙眼睛。
僞裝?作戲?有所求?還是……另有圖謀?
阿琪思與他又是什麼關係?
衛姝心底疑惑得緊。
可是,在記憶的最深處,阿琪思似是對此並不見怪,就彷彿他二人平素相處時亦是如此的。
“我扶姑娘出去罷。”
略事整理妥當,周尚便上前兩步,很自然地半扶着衛姝站起來,緩步向殿外走去。
衛姝其實一點都不想走。
她還惦記着後院那兩具屍首呢,可此時情勢卻又迫得她必須得走,且還得立時想清一個問題:
是眼下就點明井下有死人,還是容後再說?
猶豫只在片息,很快衛姝便有了計較:
容後再說。
相較於當場挑明,後者顯然更爲穩妥。這倒也非是她心存僥倖、寄望於周尚沒看到屍首,而是她如今的境地很是不利,貿然開口乃是行險。
少說、多行、多看,盡一切可能拖延時間,將此地之風土人物、此身之親朋故舊多記起些來,才能在不得不開口之時,少幾處錯漏。
便在衛姝思忖時,周尚已引着她沿破朽的廊檐走到了小山門外,隨後,腳步忽地一頓,朝衛姝微微躬腰道:
“姑娘的東西都在這兒呢。方纔我便是瞧見了這些東西,才猜到姑娘在此處避雨的,進來一找,果然便找到了姑娘。”
衛姝順着他的視線望了出去。
山門外牆角處,端端正正地放着幾樣事物:一柄折起的青布油傘、一雙木屐,還有一隻蓋着油布的竹籃。
昨夜雨橫風狂,那籃子上的油布捲起了一角,裡頭空空如也,顯是沒放東西。
這是……阿琪思的?
莫名而來的熟悉感再度襲上心頭,衛姝走過去,熟門熟路套上木屐、繫好了繫帶。
果然,大小剛剛好,還真就是阿琪思之物,那油傘與竹籃想必也是她特意放在那裡的。
如此一想,衛姝腦中恍惚浮現出了昨日的一個片斷:
阿琪思冒着大雨急急趕到山神廟,將手頭幾樣東西放置在了這裡,隨後便闖進了大殿……
不,她並非第一次來這裡!
黑暗中的書頁陡然飛快翻動,一幅幅畫卷如在眼前:
穿碧裙的少女在小山門前躑躅;著黑衣的少女在深夜巡視着大殿;一襲白裙的纖細身影飄忽如鬼魅,嚇得路人大叫逃竄;雪天的黎明,四下寂然,少女身如飛燕,穿梭于山神廟的屋頂……
鬧鬼、晦氣、山神廟有怪物……市井傳聞漸多,山神廟也漸無人跡,最後終是廢棄,而如走馬燈般的回憶亦於此際一停,幻化出了最後的一剎:
如瀑大雨中,少女似箭支般躍入大殿,飄飛的裙裾與暗器破空聲隱去了她擲劍的動作。
她選了一個絕好的角度,大殿的樑柱、石塊並傾頹的塑像乃至於窗外風雨,皆爲她的掩護。
阿琪思是故意的。
衛姝忽然有所明悟。
少女頻繁在此出沒,裝神弄鬼嚇唬路人,漸漸使得山神廟門庭冷寂、街巷無人,爲的便是將這裡變成她、以及另一些與她相似之人最爲鐘意的地方:
一個人跡罕至、鬧中取靜,進可攻、退可守的絕佳殺人拋屍之所。
這是少女長達一年甚而更久的設局,爲的是將有可能追擊而來的敵手,引入對方自以爲勝算無疑的死地。
而昨日的穿窗一躍,便是阿琪思堆壘泥方、搬動塑像、調整角度再經無數次演練後的結果。
可惜,少女算準了一切,卻唯獨漏算了對手暴漲的內力。
原以爲仗着功力深厚、軟甲護體,便可以硬拼着挨下對方一擊,再以“藏鋒”絕技殺死對方,不料竟直接斃命。
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那一縷芳魂若是泉下有知,此時又會如何作想?
衛姝的思緒漸漸拋遠,很快地,一個極富江湖氣息的名號便躍入了她的腦海:
《七殺封脈訣》
是了,鉤八定是施展此門功法,才令得內力大漲的。
在阿琪思的記憶裡,對方很久之前便拿到了這部秘笈。
這是一門逆行經脈再行封禁以短暫增強功力的功法,每封一脈、便可增加一成的功力,七脈全封,則功力暴漲一倍。
不過,這門功法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即施招後要立時開脈順經,否則非死即瘋,而這開脈順經卻至少需要十息的功夫。
換言之,七殺封脈訣若一擊不中,便無異於將自己的性命雙手奉予他人。
也正因此,《七殺封脈訣》在江湖上的名聲並不好,許多人視之爲歪門邪道。
而鉤八在偷襲成功後長時間未再出招,也必定是在開脈順經,若非如此,縱使衛姝還魂,亦必死於其手。
這難道也是天意麼?
“來,阿琪姑娘,我來替您撐傘。”周尚的語聲響了起來。
衛姝頭頂一暗,舉目視之,青傘如張開的蓮葉,傘面微微傾斜着,周尚的大半個身子都在傘外,儼然一副侍奉周到的模樣。
衛姝不動聲色,擡手輕掠髮鬢,眸光掃向傘柄上的機括,微有些好奇。
大梁朝也有華蓋羅傘,宮廷儀仗裡常會用到,只是那傘面兒卻是隻張不收的,且也比這大了許多。如今這把傘不僅輕便小巧,還能收放自如,倒也頗爲有趣。
如此看來,這化外之地、異國番邦,似乎也不是全然的蠻荒與混亂,還是有一點可取之處的嘛。
衛姝拂了拂並不寬的衣袖,復又低眉整理裙襬。
周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爲什麼,當他將油傘高高舉起時,眼前少女那理所當然、從容自若的神態,竟讓他生出了一種“我本該服侍於她”的念頭,殊爲怪異。
周尚皺起粗眉,旋即又鬆開,衛姝此時亦打理好了衣物,轉首看了過來。
各懷心思的二人相顧一笑,一個小心逢迎撐傘、一個半推半就徐行,慢慢走出了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