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殷勤
好一會兒後,莽泰纔像是終於下定決心,兩手向膝上重重一按,沉聲道:
“七日之後,必給先生答覆。”
騎快馬由白霜城往返皇都昌黎,差不多便是七日。
王匡心底涌出了一絲失望。
眼神滯了滯,他轉而卻又擺出笑臉來,頷首道:“也好。恰好在下也需要幾日工夫處置些雜事,卻也兩便。”
總算事情有所進展,雙方的意思也近乎挑明,莽泰心下略定,便立時喚人進來擺宴,又命人去叫長子固德,他自己則親自來請書九。
禮賢下士這一點,至少在明面兒上,他做得還是很好的。
書九卻是推掉了。
他素喜清靜,平生獨愛書之一道,於吃喝享樂之上並無講究。莽泰卻也愛惜他是個人才,聞言並無不喜,還命人將好酒好菜送去了他的住處。
未幾時,莽泰的長子固德便到了。
他並非一個人來的,身後還跟着親隨並幾個面相兇惡的金人將領,書九認出了其中兩個:
一個是紅甲軍領甲、哈爾沁人達昌安;另一個則是黑甲軍領甲、索塔人芒格。
除他二人之外,還有兩甲的若干頭人隨行,只他們都離着固德頗遠,並不敢靠前。
“前輩怎麼在外頭?不進去吃酒麼?”固德那丹遠遠瞧見書九,立時丟下達昌安並芒格,大步走了過來。
他約莫二十上下,身量比莽泰高些,也壯實些,穿了件織金袍子,足踏黑靴,青溜溜的腦門兒上亦刺着一隻狼頭,腦後髮辮則以五色彩繩繫住。
額前刺青乃是金人權貴的象徵,以獅虎爲尊,鳥雀爲末,庶民奴僕只有得了主子或貴人的賞識,才能被恩准刺青。
此外,金人男子身份越高者,腦後辮子的數量也越多。
據說,金國皇帝的髮辮上九下五,取九五至尊之意,而其額上刺青是一頭金睛雄獅。
那丹家族雖是新貴,這幾十年來倒是恩寵不絕,是以其刺青便也是頗爲威武的狼。
不過,縱使有着這般刺青,固德亦遠遠不及乃父有威勢。
他生得一雙狹長的眼睛,鷹鼻薄脣,面如冠玉,樣貌其實頗爲俊秀,但那眉宇間卻總透着一股子陰沉,此時雖是態度恭謹,那笑容看起來也很像在冷笑。
書九對誰都是淡淡地,此時見了他,也只是微一頷首,喚了一聲“少將軍”,便再無別話了。
固德卻顯得很是親熱,笑着道:“父親讓我來陪席,沒想到前輩居然就在外面,不如我讓人把酒擺在外頭,與前輩同吃可好?”
書九負了兩手,寬大的衣袖隨風搖擺,淡聲道:“多謝少將軍美意,在下還要值守,不便飲酒。”
被他婉拒了,固德卻也是面不改色,含笑道:“就依前輩的意思。”
說着又回身衝達昌安並芒格招手:“你們兩個也來給前輩請安。”
他二人並不識得書九,見眼前不過是個宋人,還是個書生,看起來文縐縐地,心下便先有了三分輕視,只是不好拂了少將軍的面子,遂上前隨意問了個好便罷。
書九仍是一臉淡然,點了點頭算作回禮,便飄然而去。
固德含笑目送他行得遠了,方纔繼續向前。
才一跨進院門,他面上的笑容驀地便是一收,冷聲道:“達昌安、芒格,你們是欺我年少,把我的話不當回事麼?”
他的聲音不高,然而語氣神態皆極陰鷙,相較於乃父那鋒利的氣勢,他更像是一支隱藏在暗處的箭,稍有不防,便會被那暗箭所傷。
達昌安是領教過這年輕上司的厲害的,聞言立時躬身道:“小人不敢。”
此時的他再不復帳中獨飲時的殘暴,看上去要多老實有多老實。
芒格的性情比他隨和些,此時雖不知爲何竟觸了上鋒的黴頭,也自躬身道:“小人知錯,下回定不會這樣了。”
固德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忽地勾脣道:“哦,你知錯了。那你可知你錯在何處?”
“啊……這個……”芒格一下子支吾起來,兩個不大的眼睛滴溜溜四處亂轉,偏想不出一點緣由,急出了滿頭的汗。
固德也不出聲,就這麼不冷不熱地盯着他,直待對方腦門兒上的狐面刺青都冒出了油光,他才慢條斯理地道:
“阿力,你來說。”
阿力乃是固德的親信,素來頗有智計,此時聞言,原先還在看笑話的他立時上前幾步,低聲道:“是,少將軍。小人以爲,兩位領甲方纔錯就錯在對那宋人不夠禮敬。”
芒格聞言,一雙綠豆眼立時張大了兩圈,似是極爲意外,那廂達昌安卻已在忙忙地找補:“哦,那小人這就回去再向那宋人……”
“不必了。”固德擡手止住了他,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進去罷。”
語聲未落,提步便往前走。
達昌安與芒格呆呆地站着,俱是滿心地疑惑。
對於這位總是陰晴不定的少將軍,他們其實有點犯憷的。
大帥莽泰看似嚴厲,實則卻是賞罰分明,爲人亦堪稱磊落,只要不犯下大錯,他還是挺好相處的。
固德那丹則不然。表面上他對誰都笑,可有時候你都不知道哪句話、哪件事得罪了他,莫名其妙地就被他厭棄了。
擡頭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固德,阿力早已心領神會,拉過兩個領甲走到一旁,耳語道:
“那宋人根本沒甚要緊,要緊的是少將軍的臉面。方纔少將軍分明教爾等好生見禮,你倆卻是十分裡只做到了五分,這豈不是折了少將軍的臉面?”
說到此節,他又朝院外擡了擡下巴,面露不屑之色,以口型比出了四個字:
“牧那黑泰。”
豬狗不如之人縱是有了幾分體面,也是高貴的金人恩賜下來的,而若是沒有了金人的賞識,牧那黑泰便永遠只能是牧那黑泰,只配在金人的腳下匍匐。
那叫書九的宋人武功高又如何?
也不過一條替人賣命的狗罷了。
固德外和內方、心性高傲,對書九的禮敬從來都只是表面功夫,骨子裡卻是根本瞧不起此人的。
事實上,能被他瞧得起的人,這世上也沒幾個。
這一番話說得清楚,達昌安與芒格終是聽懂了,連連點頭稱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