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閣下有一汪池塘。
池塘不大,裡頭植了好些荷花,花開時,亭亭可愛,頗可一觀,更兼池水風涼,若是在暑熱的天氣裡,倒也是個閒坐的好去處。
不過,如今這時節自然是看不到荷花的,那碧綠的池水之上,只有幾片殘荷飄蕩,便是雨打殘荷之聲,聽來也過於蕭瑟了些。
天陰沉沉地,閣前的石階泛出一種深青色,遍佈其上的苔痕已被攜着水意的風浸得溼滑。
快要落雨了。
程元娘提着裙襬,小心地一步一步地踏下青階,西風鼓盪着衣袖,吹透單薄的秋衣。
她其實大可以將那字條扔了,不來赴這個約的。她想道。
畢竟她與那衛姑娘根本就沒說過兩句話,連熟人都算不上,那字條也未必便是留予她的。
可她卻還是來了,甚而連一點思慮的時間都沒給自個兒留,一見到字條便馬上趕了過來,還將丫鬟也全都給支開了。
“這是體面的辦法。在下還有好些不那麼體面的法子,姑娘可願一試?”
恍惚間,那一管清冷的單線似又響起在耳畔,程元娘下意識頓住腳步,慢慢地轉過身去。
空無一人的水閣,只有冷風拂過光禿禿的石凳,又自她的裙裾間穿越,不留半點痕跡。
程元娘便又有些恍惚了起來,疑心自己是不是做了個惡夢,然而,膝蓋與手肘處傳來的隱痛,卻又在時刻提醒着她:
她沒做夢。
那名喚衛姝的女子約她在玲瓏閣見面,以威勢、以武力、以絕對且難以撼動的強大,當面威脅了她,甚而還挑明瞭若她不聽話,那麼她的“餘生都只能在榻上吃喝拉撒”。
這話真真粗鄙。
可粗鄙之下,是令人膽寒的恐怖。
程元孃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在這空寂無人的賞花閣上,她的心比身體還要冷。
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是後知後覺地明白,她方纔面對的是什麼。
是殺意。
濃烈、切近,離她不過咫尺之距。
她相信,彼時的她但凡有一絲的異念、或有一息的遲疑,她便再也無法如此刻這般,用自己的雙足踏下石階,再踩上地面了。
她真的會如那女煞神說的那般,在牀榻之上,了此殘生。
“好自爲之。”
這是程元娘在察覺到那股微風之前聽到的最後一語。
而後,她的膝蓋與肘彎便好似被什麼堅硬而又帶着溫度的事物拂了一下,鈍痛入骨,讓她險些不曾摔倒。
如今她已知曉,那是她此前種種的代價。
她借祖母之手加諸於程月嬌身上的傷,此刻,一無遺漏地反還於自身。
而在心底深處,她竟然還有着一絲的慶幸,慶幸於對方只是原樣奉還,而非十倍乃至於百倍還之。
縱使對方有這樣的能力,但卻並不曾如此做,緣由是——
此乃體面的法子。
而程元娘還必須接受這樣的體面,因爲除此之外的後果,絕非她能夠承受。
她捏着裙角,死死地抿住嘴脣,卻並不能止住齒關相扣發出的“格格”聲。
那聲音很輕,唯她自己可聞。 她知道,她逃過了一劫。
雖然她當時渾身僵冷,連呼吸都難以維繫,更遑論出聲說話了,但那姓衛的卻似是看出且料定了她會聽話,亦會竭盡所能挽回一切,於是飄然而去。
程元娘自然會踐諾,也自然想要全須全尾地活着,而非變成行屍走肉。
“姑娘,姑娘。”
遠處忽地傳來熟悉的呼喚,硬生生扯回了程元孃的思緒。
她彷彿陡然醒轉,下意識便挺直腰背,面上亦換過一副神情,還伸手在頰邊揉了幾下,以使自個兒的面色不那麼難看。
數息之後,一道身影便自小徑的盡頭而來,卻是被支走的採蓮。
方纔程元娘命她回屋取書,還特意挑了書架角落的書,以拖延些時間。
此刻,採蓮手中便捧着個軟羅包袱,裡面是厚厚的一摞書,分量頗爲不輕,她的額角已然見了汗。
“不必這麼着忙的,還早着呢。”程元娘撣了撣裙角,徐步迎了上去,語聲一如往常般舒緩。
採蓮忙緊走幾步,陪笑地道:“姑娘可是等急了罷?”
“無妨。”程元娘簡短地道,旋即抿住了嘴脣。
採蓮向她面上覷了兩眼,漸漸地便也收了笑,小心地隨侍在側,往前走出幾步後,到底沒忍住,輕聲地道:
“那風地裡還是挺冷的,姑娘方纔該把斗篷穿出來,也怪婢子,沒先回去拿一趟。”
她一臉地自責,擡頭看着主子。
程元娘卻也不知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兩眼筆直地望着前頭,沉默地提步前行,並不發一語。
採蓮雖是才提上來的一等丫鬟,那股子伶俐勁兒卻並不比踏雪差,見此情形,便也知機地閉上了嘴,只往那風頭裡趕了兩步,爲主子擋去些風。
直到轉上夾道時,一直不曾開言的程元娘才忽然停了下來,問了採蓮一個問題:
“祖母醒了?”
採蓮一怔。
她只是回屋拿書去的,如何知曉錦繡堂的情形?
然而尚未待她答話,程元娘驀地又像是明白了什麼,拂袖道:“罷了,我下晌再問罷。”
說這話時,她的眉心微微蹙起。
那姓衛的言語間頗有深意,她這一路上都在反覆地思忖、揣摩,隱隱覺出了一件事:
馮老安人突如其來的這場“病”,似乎並非巧合。
說到底,程月嬌挨罰的根源,還在馮老太太的身上。正因老太太對二房不滿,纔會將那些挑唆聽在心裡,再付諸於行動。
如今,這根源已然斷了,至少在今日,程月嬌是用不着再去挨罰了。
程元娘心裡突地一跳,一股莫名而來的寒意瞬間直透骨髓。
“姑娘可是拍着了風?冷不冷?”
採蓮早便察覺到了主子的不對,此時見元娘面色慘白,以爲她是方纔凍着了,不由得有些發急,同時心下又覺着古怪。
程元娘素來安靜,就和外頭那些求學的士子一般,只愛個讀書寫字,可現在卻像是丟了魂似地,也不知出了什麼事。
她並不敢往深裡問,只就着自己能說的去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