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裡,衛姝已經明白了。
正所謂有教無類,白石書院雖爲女學,卻也恪守着這一條,哪怕這很可能也只是表面文章,然而多多少少,總能惠及庶族一二。
倒也是樁好事。
此時,便聞姜氏又道:
“那真定縣地處偏遠,正合其一;姑娘出身庶族,亦合其二;再,姑娘於妾身一家有恩,區區一個入學試的名額,不能報此恩之萬一,還望姑娘莫要嫌棄纔好。”
她說得誠摯,言下之意,也是在替衛姝打算。
若能在白石書院讀上幾年書,衛姝便也算是良家子,往後嫁人亦有一分體面。
或許在姜氏看來,一個女人最好的歸宿,莫過於成家。
此乃她的好意,衛姝承她的情,遂也不曾出聲反駁。
前些時候,姜家已經想法子將衛姝落籍在了真定縣。
真定縣毗鄰敵國,時有流民自關外逃亡至此安家落戶,是以那戶籍上頭管得便比較鬆,姜家人面廣、出手闊綽,替衛姝落個女戶亦非難事。
有此前提,衛姝如今也算是名正言順的大宋子民了。
不過,就算佔了這幾重便利,白石書院入學試的名額,應該也並不好拿。這其中必定有程家出力,再加上陸深暗地裡的動作,方可成事。
既然一家子女孩兒都要考試,衛姝便也聽從了姜氏的建議,當晚便在程府住了下來。
那桃溪齋一早便已打掃乾淨,隨進隨住,很是方便。
因此院緊挨着東西兩府相通的角門,衛姝甫一住定,姜氏便立時命人把角門給鎖死了,連個由頭都沒給,擺明了就是仗着衛姝的武力強壓西府一頭。
西府諸人很快便聞知此事,還真沒有誰敢來觸衛姝的黴頭。
不過,次日一早,衆女齊聚東府小書房溫書之時,那程月嬋等幾位姑娘的面色,便皆有些不大好看。
天氣一日日地冷了下來,原先從那道角門進出,幾多方便,如今卻要從外頭兜上一個大圈子,費時不說,一路上又是泥、又是水,那雨又下個不停,委實煩難得緊。
跨進書房後,程月嬋當先冷着臉坐了上矮凳,眸光一轉,便瞧見了自個兒的繡鞋。
鞋面上的泥點子已然擦去了,但落下的灰印卻還在,回去後必須得過上一水才能洗淨。可這繡鞋卻是絲織的,本就嬌貴,那新染的石榴紅顏色又嫩,這一過了水,就再也不鮮亮了。
程月嬋心中氣惱,臉也沉了下去,兩眼往旁掃了掃,扭頭便對着跟來的丫鬟罵道:
“你這瞎了眼的狗東西,怎地還不把書袋兒打開?要主子親自動手麼?”
那丫鬟唬了一跳,忙上前去替她解書袋,動作稍慢了些,她又挑眉冷笑:
“喲,拿着本書在手裡,就當真以爲自己是主子姑娘了。也不打盆水照一照自個兒的臉。真真是什麼髒的臭的都敢往這屋子裡站。”
那丫鬟平素沒少捱罵,此刻也不過臊得滿臉通紅,手腳卻是十分利落,沒幾下便將書墨等物取出擺放整齊,低頭退了出去。
一旁的程月姮、程月嫦見狀,盡皆抿脣不語。
姮、嫦二人乃是西府二老爺程源之女,乃是正正經經的嫡出姑娘,論出身卻是比程月嬋要高的,且她兩個也自矜於身份,是以面上並無表示,心底裡卻覺得,程月嬋罵得好。
東、西兩府雖然不睦,關起門來還是一家子,東府的官勢澤及西府,那不是份所應當的麼?
可那姓衛的又算什麼?
一個跑江湖的下九流,出身低賤、挾恩圖報,如今竟還妄想着進白石書院讀書?更有甚者,還要和她們這些貴女同屋溫習?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她識字兒麼?縱使識字,又能識得幾個?
有此想法的不只她姐妹二人,便是東府的那幾個姑娘,約莫也是一般的心思,只是礙於情面不好提罷了。
不過,她們不提,自有人會提。
書房裡的氣氛此時頗有些壓抑。
程月嬋雖是庶出,卻是一衆女孩兒裡年歲最長的,又因了出閣在即,性情益發古怪,動不動就要發脾氣,尋常也沒人愛招惹她。
如今,那東府裡也只一個程元娘在場,此際,元娘正端坐在竹几前,若無其事地看着書,彷彿隔絕了外物。
身爲東府嫡長女,她倒也真沉得住氣,一個房頭的姐妹被人夾槍帶棒地罵了,她卻是從頭到尾一聲不出,恍若未聞。
“嬋姐姐莫要再惱了,前兒你咳嗽纔好些,這一生氣再拍了風,又得病一場,若是再誤了什麼花會茶會,豈不可惜?”
一道軟和的語聲自屋角傳來,那嬌柔的喉音好似乳燕輕啼,極是悅耳。
此聲一出,姮、嫦二女便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面上皆現出了譏嘲之色。
開口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西府老太太小馮氏心尖兒上的親親外孫女兒——胡映雪。
胡映雪與其胞兄胡植二人,已經在程家住了快有十年了。
雖然這兄妹倆姓胡,程家也不過是他們的外家,可在西府,這姓胡的卻硬是比姓程的面子還大,不僅說話好使,落到手裡的好處也最多。
沒法子,誰教人心總是偏的呢。
小馮氏對幾個孫子孫女皆是平平,唯獨將這兄妹倆捧在了手心裡,有什麼好東西都盡着他們。
好在這幾年來,老太太精神漸有不濟,胡家兄妹也到底年幼了些,手段有限,西府兩個房頭才總算有了幾分根腳。若不然,這西府到底姓胡還是姓陳,還真不好說。
程月嬋這時候正在氣頭上,胡映雪這話又戳中了她的痛腳,讓她想起了前些時候因爲生病沒去成的一場詩會,登時那怒火直往上涌,尖聲道:
“青天白日地說什麼病啊災地,晦不晦氣?”說着她便用力朝地上連“啐”了幾口,又兩手合什道:“妄人譫語,佛祖在上,莫要理會,全當是瘋話罷了。”
語罷她鬆開了手,又扭頭去罵外頭的丫鬟:“讓你拿手爐來,你怎地不回話,你那嘴是擺設麼?平素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倒是說個沒完。我瞧你那舌頭也該剪了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