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室擡進門,程渭的日子卻也並不曾花團錦簇起來,反倒還失了從前的清靜。
說起來,這妾氏卻也有些來歷,姓方,名巧心,乃是西府大太太華氏的表妹。
程家這偌大的宅邸中,並非只住着馮老太太一家,還住着小馮氏一家。
馮老太太與這小馮氏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當年,姐妹倆雙雙嫁入程家,馮老太太命好,嫁的乃是嫡支長子,不久便成宗婦,而小馮氏卻是嫁給了旁支的一位庶子。
其後程家敗落,馮老太太與小馮氏先後成了孀婦,那小馮氏仗着一張巧嘴,就此巴上了馮老太太,一大家子全賴嫡支養活,其間不知生出了多少事來,程家僅存的田產也被變賣一空,險些連程濟兄弟讀書的錢都湊不齊。
所幸程渭尋了一門好親事,姜家乃是豪富,程家的日子才又漸漸有了起色。如今,那小馮氏一家仍舊與馮老太太同院而居,只以一道院牆相隔,分作了東、西兩府。
方巧心便是西府大爺程汜之妻華氏的表妹,馮老太太對姜氏素來不喜,又覺着親上加親乃是好事,是以那華氏不過在她面前說了兩回,她便命程渭納了方巧心爲妾。
這方巧心的名字裡雖有個巧字,其爲人秉性卻與馮老太太頗有幾分異曲同工之處,程濟有時在旁瞧着,亦不免生出些感喟。
有人相伴、無心同眠,他家這個二弟委實是孤單了些。且程渭與其妻姜氏原就伉儷情深,納妾本屬無奈之舉,如今這妾室反倒成了二房的一塊心病,去之不得、留又不甘,程渭想也頭疼得緊。
照理說,這些內闈之事,合該由主母處置纔是,程渭想也是苦此局面久矣,是以一聽聞姜氏動身在即,他那幾日的面上的笑容都比往常多了些。
可誰也沒想到,姜氏母女在回京途中驟然失蹤,白石書院又有兇案發生,那真兇眼下還在外頭不停地殺人,程渭此際心境如何,程濟就算身在局外,亦感同身受。
可他能做的卻也有限。今日在書房相候,也是怕程渭被老太太幾句話勾起愁腸,萬一再與家人生分起來,也是不好。
靜坐了片刻後,程濟便又和聲道:“外頭人都說‘老小,老小’,人這年紀一大,反倒會像那幼童一般,說話行事少些章程,二弟將心懷放開一些,也就是了。”
這是在委婉地勸程渭不要與馮老太太一般見識,卻是一字不及於彼,正是“子不言母過”。
這些年在國子監任着差遣官,聖賢書讀得越發地多,骨頭縫裡彷彿都透着股子賢明氣,恍眼望去,倒好似那書案旁坐着的不是程濟,而是哪位先賢生像。
程渭將這話聽着,面上的神情彷彿有了些變化,卻也不大分明,再開口時,也只得極簡的三個字:
“我省得。”
停了停,轉過話頭,反倒寬慰起了自家大哥:“長兄也莫要太憂心,元娘她們只消好生地呆在家裡,便可無虞了。”
不提此事還好,一提此事,程濟的面上便也添了一重憂慮,嘆道:“話雖如此,到底使人心驚。”
二人所言,仍舊繞回了那樁兇案。
此案的第一個死者,便是白石書院的一位女學生——崔綺娘。
這崔綺娘乃是朝奉大夫並集英殿修撰崔讓之女,死時年僅十三歲。而本案的另三名死者亦皆是十餘歲的少女,不過除崔綺娘一人外,餘者皆非白石書院的學生。
而本案之所以被命名爲“白石書院兇案”,是因了那崔綺娘乃是第一名死者。
程渭做了六年判官,過手的兇案也有近百宗,深知在這類零散且連續的殺人案裡,往往第一名死者的身上,隱藏着最爲關鍵的線索,是以纔會將白石書院的名頭放在前面。
更何況,那崔綺娘乃是五品官之女,且還是死在了白石書院裡,當時曾造成了不小的恐慌,這案子的分量便也不同了。
“崔朝奉頭髮已經白了一半,瞧着像老了十歲。”數息後,程渭嘆了一聲,語氣很是沉重。
崔朝奉便是崔綺娘之父崔讓,他如今告病在家,已有半個月不曾上值了。
這崔讓身體孱弱,三十歲時才艱難誕下一子,後又有愛女降生,他對這雙兒女很是疼愛,且這兩個孩子也皆出落得聰明俊秀,這崔綺娘當年更以案首考入白石書院,乃是汴京城小有名氣的才女。
卻不想,愛女突遭橫禍,慘死於書院之中,崔讓白髮人頭黑髮人,一時急痛攻心,引發了舊疾,就此臥牀不起。
也因此故,這案子纔會鬧到了官家面前。
接連有少女死於非命,一些知曉根底的高門大戶已是人人自危,只因開封府用了不少手段將消息壓了下去,坊間倒還無甚傳聞。
不過,如果這兇手再繼續犯案,總有一天消息會傳開,屆時只怕民心動盪,難以收場。
程府目今也有好些豆蔻年華的姑娘,其中程元娘、程月娥皆是程濟之女,他身爲父親的,自是憂心女兒的安危,對這案子亦很是關切。
“長兄回去再與大嫂說一聲,今年中秋便只在家裡熱鬧熱鬧便罷,外頭的燈會便莫要再去了。”程渭此時說道。
中秋節當晚,汴梁城各處皆會張掛彩燈,又有雜藝戲班在鬧市耍弄,百姓出門觀賞遊玩,此乃京都慣例。
但這個中秋節,顯然並不是個夜遊賞燈的好時節,程渭將這話說出來,意在請執掌中饋的大嫂王氏約束好西府那邊的人,莫要去湊中秋節的熱鬧。
不過,以他對西府小馮氏一家的瞭解,這話縱是帶到了,那邊也未必會聽。
程濟自也知曉其中關竅,溫聲應下了。
該知會的自當知會,到底是也一家子親戚,至於對方聽從與否,他的態度與程渭是一致的。
兄弟二人錯開話題,敘了幾句閒言,正要再說些朝局正事,忽聽院外喧譁驟起,似是有好些人奔走尖叫。
“外頭怎麼回事?”程渭提聲問道。
那守門的小廝也不知出了何事,正沒個理會處,陡見一個婆子打老遠跌跌撞撞跑了過來,一面跑一面叫:“回……回來了!快……快告訴二老爺,二……二夫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