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贊皇縣地處太行山脈,與井陘縣一樣,左近亦有一座大山,便是贊皇山。
相傳,贊皇山乃前代帝王伐逆戰勝之處,有其親手所刻“吉日癸巳”石崖一面,乃千古絕筆。
也因此,這贊皇山與蒼巖山雖皆屬太行山系,但若論名氣,前者卻是遠遠大於後者,蓋因贊皇山不只有帝王親筆所書石崖,還有一座“贊皇禪寺”,亦是歷經百年的古剎,山上又有數處迴音之嶂,自然天成、頗爲奇異。
每年秋爽時節,便會有無數人慕名前來,或遊山攬勝、或拜佛問禪,周遭百姓亦時常會去贊皇禪寺中祈願,香火鼎盛,遊人甚衆。
此外,這贊皇縣亦是河北東路的一處重鎮,由此可直入大名府,那大名府外更有一條官道通往東京汴梁,是連接真定、大名並開封三府的要地,是以比井陘縣更顯繁華,街衢之上各色店鋪林立,城廓遠闊、人煙稠密,乃是大宋邊城罕有的望縣。
這一日,秋雨初歇、西風送爽,贊皇縣東坊的雲來客棧裡,亦迎來了好些上山進香的香客,男女老幼齊聚一堂,頗爲熱鬧。
然而,過兩道穿堂,再繞一所小院,那後頭的貴賓客院之中,此時卻是清幽安靜,小圃中,幾株秋花開在秋陰下,牆角一叢修竹,迎風搖擺,別有一番自在。
一個穿紅衣的小姑娘捧着只藥碗,碎步轉出短廊,自東廂一路行至西廂,立在門外喚道:“衛姐姐,嬌嬌來啦。”
“進來罷。”衛姝語道,將手中書卷放在了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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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月嬌推開屋門,小心翼翼地走到榻邊,眼瞧着那碗中湯藥將要灑出來,衛姝忙伸手去接,卻被程月嬌側身避開了,口中道:“衛姐姐快睡着,嬌嬌來餵你喝藥。”
這是她近來最喜做的事,一天三頓準時喂藥,從無錯漏。
衛姝只得收回手,靠坐在榻上的細布大迎枕邊,看着程月嬌舉起一匙湯藥,一臉期待地送至自己嘴邊,不由得暗自搖頭。
這是拿朕當布偶喂着玩兒了。
這孩子還真是……天大地大,玩兒最大。
罷了,這補藥也的確有些效驗,虧損的氣血已然補足,且經奔雷谷一戰,功力竟也小有進益,如今已達到從前的兩成半,若是加上煉血神功再拼死一搏,則五成有餘。
此等境界,已然可以縱橫大半個江湖了。不過,若是遇上山莊來客,那還是得避一避鋒芒的,畢竟她眼下是真的打不過。
張口吞下一匙苦藥,程月嬌巴巴地又送上了第二匙,同時飛快從果盒裡拿了塊杏脯,偷偷塞進嘴裡,動靜大得險些沒將果盒掀翻,卻還自以爲瞞過了衛姝,一面鼓着兩腮偷吃,一面悄眼觀察衛姝的神色。
衛姝只得閉着眼睛,裝沒瞧見。
對這嬌嬌兒的脾性,她自忖還是頗爲知悉的,心下也未覺她玩心重有何不妥。
歷經生死之後,還能保有一顆愛玩之心,可見此女天生膽氣便比旁人壯些,依照那藥典醫書上的說法便是“神完氣足”。
且這女娃兒心性也還不錯。
便在來贊皇縣的路上,有一日,衛姝見她偷偷在野地裡撮土焚香,對着那土堆嘰哩咕嚕地說了半天的話,一時喚“梅香”、一時又呼“順伯伯”,幾乎將程府中所有僕役的名字都喚了個遍。
衛姝一算日子,那一日恰是頭七。
由此可知,這嬌嬌女實非自私涼薄之人,如今一味地好玩,也只是在以一種她獨有之法,紓解那一日的驚怖與悲傷。
衛姝覺着這是好事。
心境舒和,於身體亦有益處,姜氏母女原就有病根兒,身子柔弱,衛姝傷重那幾日,她兩個也因淋雨受驚,病得很是不輕,所幸此時已然痊癒。若此番再落下了心疾,衛姝縱是手眼通天,也沒法子將她們全須全尾地護送回京。
喝了十全大補湯,衛姝便哄着程月嬌出屋去玩,旋即關嚴門窗,盤坐在榻上,默運內功心法,搬運體內真氣運行了一個小週天,以使藥性儘可能地發散出來。
待到收功之時,已是天將向晚,又是一日平安度過。
衛姝起身行至後窗,支開窗扇,倚窗閒眺。
程月嬌並不在院中,想必又躲在屋裡玩她那個小箱籠裡的玩物了。而沒了這小姑娘在,院子裡便有些空落落地,斜陽草樹、修竹無言,越添幾分岑寂。
衛姝擡起頭,遙望着西邊的天空。
薄雲籠住天穹,陣陣暮風穿窗繞戶,攜來枯黃的落葉,滿地荒草叢生。
她將窗扇推大了些,自懷中取出那隻紅鯉錦囊,劃開藏在暗處消息,抽出了一卷絲絹。
上好的江寧府織造貢品雲絲,捲起時,只有龍眼大小的一丸,展開卻可鋪滿一張八仙桌。
衛姝小心地地將絲絹展至帕子大小,迎光凝視着其上古怪繁亂的字跡,神情漸漸鄭重起來。
此乃長鋒營密信,以一種特殊的暗語寫就。
去歲春時,她與大宋密諜多有接觸,曾見過類似的密信,又因武者聽力超羣,就此瞭解了長鋒營的不少密事。
只是,衛姝並不知解信之法。
她只認出了絲絹最上方兩枚很特別的花押,其中一枚乃是宋諜密信中“甲等”之意,寓指此信爲最高機密要件,據說有些是能直接上達天聽的;
而另一枚花押,則爲送出此信的宋諜獨有的私押。
宋諜中有一些人身份特殊,或處要地、或任要職,能夠拿到比較重要的消息,而這私押便是他們密諜身份的象徵,會不定期進行更換,所知者僅此人及其直接聯繫者,幾無僞制的可能。
從花押上看,送出此信之人,似乎是姓孫。
這是衛姝如今解除了唯二信息。
她凝神目注絲絹,眸光有些惘然起來。
此時展信,與其說是解密,不如說,是在憑此懷想。
時光倥傯,忽忽已是年餘過去,白霜城裡的刀光劍影、血淚呼號,依舊如在眼前。
衛姝的視線漸而有些空茫,信上的字跡亦變得模糊起來,腦海中浮現的,是一張張遙遠的、故去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