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和風嘴裡吐出來的瓜子殼落在一片枯草上,一個女子腳邊不遠處。這地方站着這麼多人,別人都沒說什麼,惟獨那個女子,冷哼一聲,嫌惡看他一眼。
和風一瞧,原來是許芳苓。
平心而論,許芳苓與他什麼過節都沒有,可他就是跟她合不來。一想到常五上次二話不說,一擲千金爲她買什麼雲絲錦,她卻悉數裁開了鋪在了桌子上,他氣就不打一處來。
也是那次,他不過多說了兩句,常五居然爲了這樣的女人不惜跟他動手。要知道,常五那條命可是他跟閻王搶回來的。
沒想到,這女人又來了。看來,還是對九王爺不死心啊。看着許芳苓一笑,和風將手裡的瓜子又吃了幾顆,朝着她腳邊將瓜子殼狠狠一吐。
許芳苓冷哼一聲,杏眼一瞪,知和風是衝着自己。這裡是九王府,她發作不得,只好甩了和風一個白眼便換了地方。
攬月臺下,芙淑見承譯說完便將她當做了空氣,目光越過她,兀自站在一旁候着。
忽然,芙淑見這九王府的管家身子一正,朝她身後微微低頭躬身。
芙淑轉身,見不遠處有一男子,着白衣,邊鑲青藍,錦繡金翅鳥的暗紋,不密不疏。非金非紅,而是選了極其清淺的藍。
芙淑只覺得,色雖清淡,卻已勝過任何錦衣華服。可她不知道,眼前所見不過是金翅一羽,一幅紋樣,他身上的不過一角,真正的錦繡都在另一人身上。
再看那男子正緩步,燈火闌珊裡,踏輝而來。若是執筆平宣,他當即便能入畫。連絲毫潤色都不需要。
九王府上上下下皆早就見慣了,這就是他們的九王爺。且他平日就是如此,看似清冷,其實平易近人,很好說話。
是以,攬月臺附近,九王府的人沒覺得有什麼特別,可芙淑卻看着走近的蕭池一時沒動。直到承譯一躬身,低聲喚了一聲“爺。”
芙淑仍舊沒回過神來,好像沒聽見一樣,依舊在盯着蕭池看。府裡規矩少。底下衆人已經有人開始掩面低笑。笑那個女子一見了他們家九爺,先前與承譯的那些氣勢都沒了,像換了一個人。
這下,芙淑終於回過神來,來不及多想,她匆忙跪在那男子跟前。
可那男子腳下並未停,繞過了她,不疾不徐,踏上琉璃階,負手輕上攬月,飄渺輕逸若謫仙。
芙淑悄悄擡頭。看着他背影挺拔,不是說這九王爺病弱不堪麼,怎麼-----
又聽得那男子聲音傳來,“是本王來晚了,開始吧。”
夜比水涼,明明短短几個字,沒有任何情緒,她卻覺得那聲音裡,透着溫淡好聽。
“是。”
攬月上置辦齊全,軟座,瓜果,熱茶,一應俱全。蕭池緩緩坐下來,隨手拿了一個暖爐在手心裡把玩。
小小銅爐,爐身上卻鏤刻星雲,別緻精巧。
攬月之上,幾位宮中來的歌姬腰身輕旋,柔若無骨。底下人皆不由驚歎,芙淑衣袖半遮面,眼角輕擡,發覺惟獨那個九王爺,目光清越,不見絲毫波瀾,亦不知他在想什麼。
他那平淡神情,讓她懷疑他是不是在看歌舞。
同樣在看他的不只芙淑,還有隱在看熱鬧人羣裡的許芳苓。
其實,九王爺不過是還在想,那天青的瓷瓶上,時雨過後的新鮮櫻桃紅,究竟是如何調出來的。
手中絲帶一揚,底下喝彩聲不斷。唯芙淑到了他近前,柔軟腰肢於他腳邊輕輕一跪一伏,身子稍傾,眉間硃砂似乎愈發鮮豔了。
纖纖白臂隱在輕紗裡,沉腰婉轉之際,手掌一翻,指上丹蔻正濃,只見掌心中居然現了一杯酒。
盛酒盞子是鮮少見的輕巧,置於掌心剛剛好。
這嬌柔豔麗的臣服討好,任何男人都不會拒絕。是以,她這一杯酒,連聖上都未拒絕過。
且每次舞前,她都會事先打聽清楚。這朝上誰愛醇厚墨釀,誰愛酸甜果酒,沒人比她更清楚了。
歌姬如流水,芙淑不算絕色,可唯她能長盛,憑的不過是一個心思細膩。那些男人在想什麼,她仔細琢磨幾番,便能猜出個大概。
這次,這小小的盞子裡,盛的是最烈的煙花燒。
就算只有一口,可她的掌中酒,粉香醉人,總能讓人難忘。
果然。九王爺伸手從她掌心裡捏了那個小盞子。
芙淑一笑,眉心硃砂月下正妖。這男子也許的確不愛歌舞,可他只要是男人,就一定與別人一樣,也逃不過她的這一盞酒。
誰知,只見九王爺眉目一斂,雪袖一擡,她那小盞子便落下了攬月臺。
霎時間,絲竹聲咽,幾個女子也不跳了,就地跪着。
芙淑亦俯身,心中奇怪,九王爺愛煙花燒,難道錯了?
可就算錯了,不過是酒一口,他不喝就算了,何必要如此。
又見九王爺未動聲色,可在場誰都能感覺到,他明明已經不悅,可最後什麼都沒說,只起身緩步下了攬月。
他走後,承譯才同芙淑說,“莫說煙花燒,九王爺早就不喝酒了,無論多淺淡,只要是酒,他就一滴都不沾。”
芙淑奇怪,難道是她的消息出了錯?
“我怎麼沒聽說?”
承譯聽了,眉毛一挑,又說,“呵,你?”
這九王爺,就算承譯天天跟在他身邊,尚不能全部都知道個清楚,何況一個外人。外人對他所知,不過皮毛,而且就這點皮毛,也沒幾句是真的。
承譯也懶得同她解釋,只說,“今日就到這裡,明日繼續。”
承譯說完也匆匆回了。
向來歌舞不離酒,承譯走後,芙淑還是想不明白那男人心思。於是走近高臺案前細看,發覺長案上盞未涼,且真如那個管家所說,皆是茶水。
地窖裡,葉棠正趴在牀上,逗着那隻小白鳥。
信靈認路,自來過一次後便記住了地方。夜幕一降,寒風一起,它也不往房裡鑽了,徑自從南邊小窗裡鑽了進來。反正,這裡也一樣暖和。
小東西正站在葉棠的枕上。葉棠伸手戳了戳它圓滾滾的小身子,身上傷都好的差不多了,她反而一點都不困。
沒多久。那小東西就被她戳煩了,肥肥的小身子往旁邊挪了挪。可惜還是挪得不夠遠,沒能逃過她的魔掌,又被她抓進了手心裡。
這地窖裡的確是沒什麼能讓她打發時間的,她就抓着信靈,一會捏捏,一會兒戳戳。最後實在沒意思,她站到那扇小窗下,一擡頭,發覺連月都看不見了。
她有些煩躁,已經整整一天沒人跟她說話了,今天這麼晚了,他該不會不來了吧。長夜清寂,在這地窖裡,燈火通明,她倒是也不怎麼怕了。不過,今夜似乎能聽見絲竹聲聲。
腳上傷容不得她多站,於是她又坐會牀邊上,看着自己裙襬上無數只形態各異的寶藍金翅鳥,層層疊疊。
這衣裳在地窖裡顯得愈發華麗了。她伸手往衣料上一摸,呵,連金翅鳥的羽毛都是一針一線手工繡出來的。顏色漸次變,每三兩針便要換一種繡線纔不顯突兀。
她嘆了口氣,這繡工花了那麼多心思製成的衣裳她只能穿着待在地窖裡。
雙腿一伸,她又看見了自己的腳。腳上的紗布,還是九王爺親手給包的。
她突然就想起來,他將自己的腳放進手心裡的時候。
她不過輕哼一聲,他便轉過頭來問是不是弄疼她了。
葉棠似乎從沒想過,就算這九王爺脾氣再好,是不是真的好到可以輕易給一個女子耐心包紮腳上傷口。
正因爲她愛過,她知道愛是怎麼回事,此時再想,難道這九王爺對她-------
這想法一萌生,她便覺得自己有些可笑,隨即搖搖頭。
她清楚記得他說過,他待自己好,是因爲她是九王妃。若他娶的不是她,他也會待別人一樣好。
況且,這天下隨便任何一個女子,都不會像她一樣,又髒又能惹?煩,他應該會更喜歡纔對。
她正坐着出神,突然聽見有人叫她。
“喂,九王妃?”
這地窖寂靜了一整天了。一絲聲音都沒有,連她自己的呼吸都清晰可聞,葉棠只覺得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下意識四周一看,又聽那聲音說,“哎呦,小姑奶奶笨死了,我在這兒呢!”
葉棠這才擡頭,看見了趴在枯草上的和風。他也不嫌髒,爲了看看他,一定整個身子都趴在了地上。
葉棠下了牀,跑到窗戶跟前,擡頭看他,“和風!”
那歌舞着實沒什麼可看的,何況還有許芳苓在,他站了一會兒便走了,這會兒笑說,“知道你無聊,就來跟你說說話。”說着,和風一努嘴,“你的腳,要記得按時換藥。”
葉棠點點頭,“你放心吧,九王爺每天都------”
她說了一半,突然不在說了,轉而又問,“你知道他去哪了嗎?”
和風冷哼一聲,想起蕭池正坐在攬月臺上看那幾個歌姬,還有那個承譯,沒好氣道,“他啊,攬月臺上呢。”
“攬月臺?”
“嗯。”聽得些許聲響,原來是絲竹聲停了,和風一瞧。見那些看熱鬧的人也三三兩兩回了,便說,“我得走了,改日在來看你。”
葉棠見和風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腿上枯草,匆匆走了。這偌大地窖,又迴歸了寂靜。
歌舞一散,蕭池從攬月臺上下來,沒走多遠便碰上了許芳苓。
葉家兄妹的事鬧得滿城風雨,他娶的九王妃更是站在城牆上當着衆多百姓親口承認了。許芳苓思量再三,還是決定來九王府看看他。
月照花林。石板蜿蜒,他一人佔了正中央的位置緩緩走着,許芳苓只好差他一步跟在他身邊。
快到了花林盡頭,許芳苓看這九王爺沒有同她開口的意思,只好說,“你寧願一人深夜笙歌,也不願去醉雀樓了,是嗎?”
又見他卻像沒聽見一樣,仍舊??走着。
許芳苓咬了咬牙,又說,“葉家兄妹的事。現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再怎麼說,她曾是你枕邊的人,我知你心裡一定不好受。”
許芳苓乾脆繞過他,擋在他面前。
“我知我比不上將軍府小姐,可是至少,我身心乾淨,永不會背叛你。”
面前去路被人擋了,他只能停下來,看了看面前的許芳苓。
明明許芳苓跟了他一路,一路上與他說了許多話,他一句都不答不說。可看他此時的神情,好像是纔剛發現許芳苓的存在一樣。
目光平和,不言不笑,他站在她面前,低溫平靜得好像與這周遭的空氣融爲一體了。若非他太過惹眼,幾乎讓人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看見許芳苓,他似乎在努力回想她剛剛說了什麼。
終於想起來了,她好像說她永遠不會背叛他。
這姑娘家狠下心才能說出口的表白,依舊未能激起他半點漣漪。
這九王爺只說,“我已經有妻了。”他頓了頓,又說,“天晚了,你若需人送,便去找承譯,他會安排。”
許芳苓看着他繞過自己,就好像吩咐承譯,安排人送她回去,就是他不將她當做陌路的最大區別了。
她在他身後冷聲道,“若我不想回去呢?”
他連頭也未回,“府裡有現成廂房,你隨便。”
許芳苓看他緩緩遠去,他的確還是以前的樣子。似乎跟誰也不願多說,誰也入不了他的眼。他與她的話也不多,她總以爲,他待她已經是特別了。若是別人,未必能得他如此。
許芳苓低頭暗忖,她忽然很想知道,他與那個葉棠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嗎。再一擡頭,又見他已經摺了回來,到了他面前。
她以爲他後悔了,誰承想他卻說,“拿來。”
許芳苓不知他要什麼,“什麼?”
“大寒那天,你從書房裡拿走的東西。”
許芳苓明白過來,他說的是她拿走的那枚棠花釵。
“難道那不是-----”
“不是給你的。”
許芳苓將頭一扭,“我沒戴在身上。”
“那就明日。”
他說話一向簡單明瞭,不容置喙。
這麼晚了,許芳苓看着蕭池並未回房。穿過花林,往北邊去了。
九王府雖大,可宅院建的集中,北邊除了一個柴房和一個地窖似乎就沒別的了,他去那裡做什麼。
連信靈都將腦袋埋進翅裡了。葉棠依舊坐在牀上,睡意全無。突然覺得腳上他纏的紗布有些礙眼,三兩下便給拆了。
拆了紗布,葉棠重新試着往地上站。
沒想到才站起來,蕭池就來了。
他一進來,便看見了散落在她腳邊的紗布。
果然,他不過晚來了一會兒。
她站在地上,看了看自己的腳,一擡頭纔看見他。
蕭池有種錯覺,她擡頭看見他的一瞬間,輕哼一聲。似乎是在怪他。怪他來晚了。
快步到了她跟前,將她抱回牀邊上坐着,自己也在她身邊坐下來。
她一身的衣裳還未換下來,直到此刻,她坐在他身側,一幅金翅呈祥纔算完整。
順勢拿了她的那隻還未好利索的腳丫,託在自己手心裡。
“誰準你拆紗布的?還有,誰準你下牀走路的,嗯?”
他也沒準備真的怪她,因爲知她一定一個人坐不住。一邊說着,一邊已經從旁邊小案上重新拿了藥和新的紗布。仔細看了看她的傷口,熟練上藥,包紮。
從他進來,她就沒同他說話。結一系好,他順勢捏了捏她的腿。
“下次在不聽話,我可不客氣了。”
他的警告,她也沒當回事。
蕭池想起一件事來,就是他調了一整天也沒調出來的櫻桃紅,這下可得好好問問她。
“葉棠,我有件事要問你。你畫櫻桃用的紅色,不濃不豔。紅潤又清透,如雨水洗過。這顏色,你是怎麼調出來的?”
葉棠並不知道,他命人買了許多瓶瓶罐罐回來,且正每日在書房裡,模仿她的筆跡,想復原她的心血。
不知他爲何會問起這個,但聽他提起了櫻桃紅,葉棠朝他一笑,而後又坐在牀上朝他勾了勾手指。
九王爺眉毛一挑,懂了她的意思。她是讓他過去呢。
九王爺倒是很聽話地往她身邊挪了挪。再看她。那笑裡的得意和狡?,他似乎許久未見過了。
乾脆將她抱了,放在膝上。一抱起她來,蕭池才發現這衣裳的玄機,二人衣裙一相疊,寶藍色金翅鳥的圖樣落了滿身,或明或暗,互相映襯,竟是極盡華美。
看,莫說他了,就是府裡製衣處的人都覺得他們該在一起。
葉棠只顧着想她的櫻桃紅,自然沒注意身上這小小的玄機。
胳膊順勢往他肩上一搭,她在他耳邊說,“你想知道這櫻桃紅啊,就不告訴你。”
蕭池低眉一笑,只要他想知道,便沒有什麼能瞞住他。
他可是記得,這姑娘怕癢得很。攬着她的手順着她的腰肢一側輕輕往上,尋了地方,輕輕一動,她果然在他懷裡一邊笑一邊躲。
她幾乎立刻便服了軟,“好,好,你別動了,我說,我說還不行嗎?”
九王爺這回似乎沒那麼好說話了,只說,“嗯,晚了。”
她笑着笑着便從他懷裡滾落到了牀上,一邊縮着身子,一邊不住躲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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