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棠在他懷裡睡得安穩。他卻看着她,一夜無眠。一句話,聽得他心裡一顫。
直到清晨,葉棠在他懷裡輕輕動了動,他便知道,她要醒了。
揉了揉眼睛,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俏臉一紅。一襲紅紗早就被他扯下來丟在一旁了,她身上除了一層被子和他的手,什麼都沒有了。
恍惚中,她終於回過神來。那,她的胳膊,他都看見了?
“驚,驚瀾?”
她幾乎整個人都在他懷裡了,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藏。只侷促地將兩條胳膊往身後背。
蕭池看在眼裡,什麼也沒說,伸手拿了自己的一件裡衣往她身上裹。
大清早的,他不知道在看她一會兒他會做出什麼來。還是先將她遮起來的好。
她有些摸不清楚他的脾氣,一時間也沒說話。
直到他給她穿上衣裳,他又將她抱回了懷裡,然後拿了她的胳膊。
她怯怯看着他,正用勁兒抽着自己的手。
他將她握住了,小心掀開了衣袖。白日裡,細嫩胳膊上密佈的牙印更清晰了。
“這個,和風給你出的主意?”
她看着自己的胳膊,點了點頭。眼神平靜,似乎被咬的斑駁的手臂不是她的。
葉棠又說,“你別怪和風,是我不讓他告訴你的。”
蕭池沒應她,她以爲他是不同意。
靈機一動,她身子一欠,從旁邊小桌上摸了一把小梳子。
“驚瀾,我給你束髮。你別怪和風了,這樣好不好?”
蕭池看着她,發覺她的確是一天比一天清明瞭,如今都知道與他談條件了。
其實,她被人餵了醉雀,偷偷咬自己,都是因爲他。他又怎麼會怪別人呢。可轉念一想,她的確是有些時日沒有給他束髮了,他打算順水推舟,於是笑道,“好。”
他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只一件便遮了大半個身子。她在他身後一跪,小巧的膝蓋都隱在寬鬆的衣衫裡。
她圍着他轉了好一會兒,又扯着他的發,左左右右讓他挪了一個遍,最後總算是束好了。
她花的時間比以前更長了,可這髮束得卻越來越鬆。
“好了。”
算了,鬆一些就鬆一些吧。
他一轉身,見她正拿着那柄小梳子,瞧着他的發得意。
長臂一展,將她帶進懷裡親了親。手掌隔着他的衣裳,在她身上一掠。忽覺她還是太瘦了。
“葉棠,我帶你去個地方。”
衣裳快要給她穿好了,她才問,“我們要去哪?”
“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春日纏綿又多雨。不大不小的雨一落便是三兩日,每每冗長得讓人心煩。
可她卻很喜歡這種慵懶緩慢得好像看不到頭的日子。
至於九王爺麼,從未關心過天氣如何,也無所謂喜不喜歡。
一推門,才知今日天色空濛,飄了雨絲。承蒙雨水潤階,新綠已盎然,空氣裡都是潮潤潤的清甜新鮮。正是青青顏色好時節。
雨細未沾衣。她向來也不喜歡撐傘,拉着他便步下了階。
她很喜歡今天的衣裳,素白底子上,不知是什麼花的骨朵染了春紅,與天色時節都很相配。
院子裡,輕提裙襬,緩緩轉了一圈。
白衣決然,他站在她身邊,等她揚起小臉問他,“好看嗎?”
這話,她在房裡的時候她就問過他了,只不過似乎又忘記了。
蕭池笑了笑,還是說,“好看。”
九王府最西邊的房間裡,除了蕭池自己,平日沒有別人會來。
房裡原本供奉着一支華勝,如今空餘一方絨綢。
那女子故去多年,如今連蹤跡都無處尋。可他還是特地帶了葉棠來。
他始終記得那個女子的話。她曾要他出宮去,還說總有一日會遇到一個陪他伴他的人。
如今,他找到了那個想一輩子待她好的人。所以,他要讓她看看他的妻。
葉棠隨着他一跪,立即便有人送了熱茶過來。
小小青柑一枚,去橘肉,中鏤空,以橘皮爲容器,添上等碧珍新茶,經秘製沖泡,茶香混合着清新橘香。衆多茶裡,這是她最喜歡的一種。
葉棠明白了他的意思,雙手接了遞來的茶,俯身恭敬一揖。然後又將茶水小心灑在絨綢正下方的地面上。
橘香茶香,清新滿室。
儀式簡單,但好歹是一片心意。
“我們回去吧。”
蕭池扶她起身之際,冷不防門外雷霆乍驚。春日驚雷,並不多見。猛然一聲,她被嚇了一跳,渾身一個激靈。
蕭池握了她的手,安慰道,“只是一聲雷而已。”
葉棠點點頭,隨他出了門。一出來才發現,這天色愈發晦暗了。明明是上午,空中灰濛濛一片恍若遲暮。
緊接着,身後房門落鎖。不知是不是因爲被雷聲驚到了,心中未安,她便回頭又看了看。
“葉棠?”
她回過神來,這纔跟着他繼續往回走。
沒走多遠,便迎上了慌慌張張正往這邊跑的承譯。
“爺,不好了!”
承譯站定,連氣都來不及換,直說,“聖上,聖上親自來九王府了,車駕已經在門口了!”
饒是承譯氣喘吁吁,一臉急色,蕭池只說。“知道了,既然來了,那就迎吧。”
“是。”
承譯應下又趕緊去準備迎駕。
蕭池順手理了理葉棠的衣襟,說,“你先回房去等我,下雨了,沒事不要亂跑。待會兒和風會給你送藥過去,要乖乖吃藥。知道了嗎?”
待她點了點頭應下,他一彎腰,吻在她額上。隨後喚了一個丫鬟過來,送她回房。
前廳,蕭池遙遙見了那人身影,被徐公公小心扶着,看起來的確是有些佝僂蹣跚了。
衣襬一掀,廳中一跪。
“父皇。”
徐公公扶聖上坐下,聖上低頭看了看跪在他面前的蕭池,也不知在想什麼。廳外屋檐的積水滴滴答答落下,潤透了階上青苔,聖上這才說,“小九免了吧。”
承譯送茶進來的時候,見九王爺正站在聖上面前。
一盞茶遞上去,聖上一揭蓋,見盞中正沉着一顆小小青柑。手上一頓,而後水中香霧捋了幾遍,橘香茶香沁人心脾。
聖上盯着白瓷盞底的那枚青柑看了許久,卻是未喝。
蕭池注意到,他那端盞的手上,有幾道疤痕,似乎是刀傷。
“朕這次來,是有事同你說。”
蕭池站着沒說話,聖上擱了盞子起身,“去書房吧。”
九王府的書房裡,桌上滿滿當當都是她的東西。
“父皇,有什麼事還是在這裡說吧。”
聖上沒理他,徑自由徐公公扶着緩緩出了前廳。
書房門一開,聖上看着滿屋的東西一怔。行至桌前,隨便拿起了一個小瓶子,看了看上面三兩筆便成的圖案。
不甚講求技法,顏色也各異,什麼花鳥魚蟲倒還算生動有趣。只是聖上怎麼也不敢相信,他這小九會有閒情逸致畫這種東西在瓶瓶罐罐上,還一畫就沒個夠,一連畫了這麼一桌子。
“小九畫的?”
“是。”
聖上聽了笑笑,沒說話。
目光又落在他案後的書架上。書架上還有許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什麼泥人燈籠亂七八糟的東西擺了整整一架。
“朕記得,大婚時來你府上,這兒可不是這樣的。”聖上一指那書架,“這些小玩意兒都是你買的?”
蕭池想了想,用他的錢買的,可不就是他買的嗎。
“是。”
聖上於案後一坐,一眼便看見了蕭池出生時他給的那支紫毫。他親手刻給他的筆,也沒得到什麼特別的對待,被他隨手放在了衆多的筆裡。
聖上眉目一斂,只因他看見了筆端的那個“瀾”字上印着一個小巧的牙印。暗自一笑,不知道他若是問這是誰咬的。小九會不會說是自己咬的。
蕭池見聖上將筆摘了,擱在手裡,拇指放在那個牙印上輕一摩挲,而後問他,“小九,朕親手御賜的東西,也是你咬的?”
蕭池輕一挑眉,只說,“嗯,是。”
聖上見他承認得雲淡風輕,可人已經走到了近前。
看眼前這小九的意思,是不想讓他繼續拿着那紫毫了,他想將那紫毫要回去。
聖上擡頭看了看蕭池,將那紫毫試着往他面前一遞。他果然一把便拿回了那支筆,此後竟一直拿在手裡,未曾放下。
聖上心裡清楚,並不是因爲他有多看重那支筆,怕是筆上那個牙印吧。
不過是半年功夫,這書房變得他都快不認識了。
更奇怪的是明明這書房裡有座,偏偏書案一角上還放着一把椅子。
聖上一低頭,發現自己坐的這地方,書案上還沾着許多顏色。伸手一摸,時日已久,早就乾涸。
他不信,小九取色的時候還會將墨彩滴落得到處都是。他自小就愛乾淨,白衣上半點塵都容不下。
不過是有人取了色,恰好又愛咬筆桿罷了。倒是那邊椅子邊的一小塊地方,桌上乾淨又整潔。
略一沉吟,聖上倒是也沒在繼續問什麼。
和風一進門,將手裡的傘一收,順手擱在了門口。雨不大,可他嫌棄溼漉漉的水汽惱人,依舊要撐傘。
傘面難得不是花裡胡哨的,而是開了幾朵白玉蘭,潤了雨水很是清透。傘面一折,花瓣合起來,又什麼都看不見了。
和風給葉棠送了藥來,見九王爺沒在,他也沒急着走,等葉棠喝了藥,他又給了她一瓶藥膏,要她塗在自己手臂上。
她開了瓷瓶的蓋兒,放在?前一嗅,是清甜的草木香。
“葉棠。這都這麼久過去了,你若是能在堅持半個月,咱們便又能一起去祁州府了!”
去不去祁州府葉棠似乎不太關心。
“那我能執筆了嗎?”
和風想了想,“應該差不多吧。”
放下手裡的藥膏,葉棠想起來昨日的事情,便想問問他,“和風,我昨天看見,你被承譯扛走了,承譯有沒有-----”
她原本是想問問他承譯有沒有欺負他之類。可和風一聽她說這事兒,卻蹭地一下站了起來,瞪着她道,“誰叫你偷窺本醫仙的!”
葉棠看着他一臉委屈,什麼叫偷窺,“明明院子裡的人都-----”
話還沒說完,和風一甩袖,道,“我還有事,先走了!”說完便撿了立在門口的玉蘭傘匆匆出了房門。
和風走後好一會兒,葉棠一人又喃喃道,“他被承譯扛走的時候,就是大家都看到了啊。”
小半日過去了,蕭池還未回來。她沉不住氣了,便想去找他。一出門便碰到了承譯。
“王妃是想找爺吧。”
她點了點頭。
“爺在書房裡,聖上也在。這會兒您可千萬別去擾,還是稍微等等吧。算算時候,也應該快出來了。”
雨還在不大不小地下,讓她自己在這裡等承譯有些不放心,於是將傘往她頭上一撐。
“我陪您等會兒。”
葉棠擡頭,看着頭頂上傘面上的玉蘭花開得娉娉婷婷。
“這傘可真好看。”
承譯也擡頭,看了看被葉棠誇過的傘面,只笑了笑沒說話。
葉棠看着那傘面,覺得有些熟悉。忽然又想起什麼來,問他,“承譯,我昨天看見你扛着和風------”
承譯聞言,咳了兩聲,立即指了指自己舉着的傘,道,“額,九王妃,我也覺得這傘,確實挺好看的。”
“承譯。你昨天沒打和風吧。”
“九王妃,瞧您說的,我怎麼會打他呢。”
葉棠聽了點點頭,可實在是想不明白,承譯當時就是怒氣衝衝扛了和風啊。
承譯順手一指,“王妃您看,聖上出來了,您可以去書房了。”
距離有些遠,葉棠遙遙一看,果然看見有一個明黃身影從書房緩緩而下。身邊扶着他的那人她也記得,是不久前跑到九王府裡來帶她的徐公公。
待聖上走遠了一些。承譯說,“下着雨呢,我送您過去。”
徐公公小心扶着聖上,滾龍靴踏在溼潤的石板上,有些緩慢。
徐公公低聲提醒道,“您慢些,地上溼滑。”
忽而,聖上似聽見了什麼,腳下一停,回身一看。
恰好瞧見一個女子上了書房前石階,裙角沾花。纖纖一抹影兒,他片刻恍惚。可不是他花了眼,的確是有個丫頭進了書房。
聖上擡袖,手指微顫,問道,“剛剛進去的,是誰?”
徐公公只說,“聖上您忘啦,她就是將軍府的小姐,如今的九王妃,葉棠啊-----”
徐公公還沒說完,聖上又匆匆轉身往書房走。徐公公忙擎了傘跟上。
葉棠進了書房連門也未關,見他正負手立在桌前,不知在想什麼。
“驚瀾?”
他轉過身來,她已經到了眼前。
眉眼一瞬溫柔下來,將她往懷裡輕輕一攬,“不是讓你在房裡等我,怎麼過來了?藥吃了沒有?”
她卻沒回答,徑自伸手攀上了他的肩,踮起了腳,輕輕去貼他的脣。
門外,徐公公只見九王爺一用力。似要將那女子的腰肢折斷在懷裡。輕一低頭,不敢再看。
可聖上腳下似生了根,一直看着那房裡擁着的兩人遲遲沒動。
沁芳宮裡,她似乎總是冷着一張臉。
直到那天,他說,“若雪兒能主動些,朕或許可以饒他一命,餘生容他苟延殘喘。”
自她上香回來,她就不讓他碰了。
不是因爲他怎樣,而是因爲她覺得自己髒。
聽了這話,她猶豫了一會兒。就算大佛後面,那個人不顧她的意願,傷她害她,最後她還是沒辦法看着他死。
而他也當然是騙她的。不管她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傷她的人都得死。
她緩緩起身,走到身着龍袍的男子面前,問了一句,“你不嫌我髒嗎?”
“嫌,可朕願意忍一會兒。”
她沒什麼表情,點了點頭,攀了他的肩,踮起了腳尖。就如此般。
蕭池吻得急。被他箍着的那姑娘覺得口中的空氣又不見了,一邊扭了兩下身子,一邊睜開了眼睛。清凌的眸子越過他,落在門外一棵老樹下。
老枝翠葉,黯淡天色下一抹明黃格外顯眼。
白色背影籠了女子的身形和麪容。最近頭疼得厲害,那個將軍府的小姐,聖上本來已經有些記不清了。可這會兒,他一眼就看見了那雙眼睛。
蕭池鬆了她,見她還在怔怔看着門外。一回身,明明門外除了滿庭青翠的葉滴雨聲便什麼都沒有了。
他以爲她又發呆了,撫了撫她臉頰。“葉棠?”
“看什麼呢,嗯?”
她回過神來,看了看他,搖搖頭。
他一笑,將她抱了,坐回案後,將她放在自己膝上。她靠在他身上,手裡拿着一個從書架上拿下來的小泥人。
哪怕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只聽細雨綿長,他也想抱着她。
她說。“聖上今天來了。”
“嗯。”
她晃了兩下腳,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是叫你進宮去嗎?”
他聽了有些驚訝,低頭看了看她,“怎麼知道的?”
她一時沒說話,他以爲她是走神,腿輕輕一擡,顛了她兩下。
“那天,張將軍也來了。”
蕭池一下便明白了,原來。那天他在前廳聽到的她的聲音是真的。她當時,真的就在他門外。
將手裡的泥人往桌上一放,她又說,“可你不想去。”
他笑,誰說她遲鈍了,她明明聰明得很。
蕭池沒說話,她又擡頭問他,“爲什麼?”
“葉棠,我不會留你一個人了。”
他再也不會讓她一人上街,也不會讓她一人留在府裡。點了點她的?尖,他拿了那個她順手放下的泥人。笑說,“我若是不在,你一個人怎麼生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