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在聚居地廣場上的喧囂聲很快把回了房的伯衡也給引了出來。他一出來就看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快步朝晾衣架的方向走去,然而還不等他出聲,抱着他衣服的年輕女孩就立刻跑去了別地。
餘下的女人們堵住了伯衡的去路,雙方語速飛快地說着什麼。
“小夥子害羞了,要把衣服拿回來,”蠻納笑吟吟的,“都這麼大的人了,臉皮還這麼薄……”
維克多利婭莫名感到一陣尷尬:“看不出來,原來這位老師在這兒是個萬人迷……”
“他是這個!”蠻納用力地比了個大拇指。
“怎麼說?”
“還要怎麼說,”蠻納瞪了維克多利婭一眼,“衣服都要搶着自己晾!”
三個水銀針同時回頭望向蠻納,發出一聲輕而整齊的“啊……”
蠻納又迅速說出了許多伯衡的優點——譬如他外出歸來錯過飯點的時候從來不會大張旗鼓地喊別人過來給他做飯,譬如他房間裡的垃圾總是自己清掃,又譬如這麼多年了,儘管有許許多多的姑娘向他示愛,他卻始終表示自己當下並沒有成家的打算,從來沒有佔過哪家人的便宜……
“……他可能喜歡男的啊。”佐伊道。
“瞎說!”蠻納的目光突然變得鋒利,“我們這裡可沒有會搞那種事的人。”
赫斯塔回過頭:“哪種事?”
蠻納的聲音變得猶豫起來,幾個音節飄在嘴裡,始終組不成一個完整的詞。
“……同性戀?”維克多利婭試探着說道。
“沒有的!”蠻納答得斬釘截鐵,彷彿在拒絕一種難以啓齒的疫病,“我們這兒沒有誰是那樣的。”
“這也是戒律裡的?”維克多利婭問。
“當然了。”
佐伊也探過腦袋:“可爲什麼呀。”
蠻納的表情已經變得有些難看,她並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同這幾個外鄉人東拉西扯,於是她帶着幾分惱火反嗆:“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怎麼生孩子!”
佐伊反而感到有些好笑,不過在她開口之前,蠻納已經先一步起身離開,朝伯衡的方向走去了。
佐伊和維克多利婭同時起身往客房走,走了幾步發現赫斯塔還蹲在臺階邊上,眼睛望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麼。
“簡?”
赫斯塔回過神。
“有心事?”
“沒。”
“回去躺會兒?”維克多利婭指了指房間。
赫斯塔點點頭,拉着維克多利婭的手站了起來。回房路上,她一路無言,看起來有些睏倦——就在蠻納提及“那種事”而迅速變了臉色的瞬間,赫斯塔想起去年冬天與克謝尼婭的幾次爭吵。當那張可愛的臉再次闖入回憶,初夏的山林彷彿也忽然變得寒冷。
「簡,你是在什麼時候意識到你喜歡女孩子的?」
這一長段時間以來發生的許多事已經讓赫斯塔忘記了許多關於克謝尼婭的細節,她放任遺忘發生,畢竟遺忘撫平痛苦。然而每次一想到她,首先回憶起的,必然是兩人爭吵時,克謝尼婭那張傷心、焦急、又帶着幾分驚疑的臉。
彼時赫斯塔常常對克謝尼婭的憤怒感到不知所措,彷彿在真正開始理解之前,她已經被克謝尼婭密集而尖銳的表達驚得不敢動彈,生怕自己又做錯什麼引來更大的風暴……
此刻赫斯塔忽然意識到,克謝尼婭的憤怒似乎也不全然是針對自己。就好像她們之間曾經隔着一塊只有克謝尼婭能夠看見的玻璃牆,每一次她對着自己張牙舞爪,其實是在對着那堵看不見的牆發起衝鋒。
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她今天才忽然在另一片完全不同的大陸上瞥見這堵玻璃牆的一抹光影。這個突如其來的感悟讓赫斯塔忽然有點兒消沉,她本能地回到電腦前面開始處理工作郵件,希望郵箱首頁的信息流能把這突然驚醒的痛苦沖淡。
維克多利婭此刻滿肚子的刻薄玩笑,她向赫斯塔主動拋了好幾次話,結果赫斯塔像塊木頭似的無動於衷,於是她轉向正在倒茶的佐伊。
“嘿,佐伊。”
佐伊莫名其妙地看了維克多利婭一眼,沒有迴應。
“你竟然會自己擰開熱水壺倒茶,”維克多利婭道,“了不起!”
“……什麼?”佐伊表情複雜,“你正常點,你想說什麼?”
“我要反思,”維克多利婭道,“我平時給大家的鼓勵還是太少了,我怎麼就沒想到自己倒垃圾晾衣服也能當優點——”
“那我優點可多了,”佐伊坐到椅子上,“我每天睡覺都親自把腦袋放在枕頭上,從來不喊人來幫我合上眼皮……”
她自然地將左腿架在右腿上。
“……看看,”佐伊拍了下大腿,“翹腿坐這種事我什麼時候麻煩過別人?”
“嗯,”維克多利婭突然比了個大拇指,“你也是這個。”
兩人沉默了半秒,突然爆發出一陣聒噪的大笑。笑聲中,赫斯塔突然直起了腰,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咦”。
“那最了不起的還是我們監察官大人。”維克多利婭看了過去,“不僅親自翻開電腦……”
“親手敲擊鍵盤。”佐伊道。
“親眼查閱郵件——”
赫斯塔無語地回看了一眼兩人:“……帕卡特給我回了一封超長郵件。”
維克多利婭這才稍稍收斂笑容,站起身:“這麼快,她說什麼?”
“不知道,我剛打開,她撤回了。一點開滿屏幕的字,我就拉到底看看到底有多長——然後郵件就灰了,提示‘已撤回’。”赫斯塔道,“十號的字,我往下滾了兩三屏……”
維克多利婭看了眼時間,赫斯塔大約三小時前發的郵件,以這個篇幅來看,帕卡特應該是信一發出就看到,並且立刻動筆回信,寫到現在。
……然後在發出的三十秒內選擇了撤回。
“一點內容都沒看到?”維克多利婭問。
“開頭看了幾句,”赫斯塔回答,“說這種針對兒童的‘隔離主義’她只在抗生素髮明以前的城市孤兒院,以及獨裁者們視倫理於無物的社會實驗裡見到過……感覺她挺憤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