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圍棋AI出世以前,李襄屏曾聽一位非知名職業棋手說過:其實到目前爲止,人類對棋盤中腹的認識依然蒼白無力。
李襄屏對此深以爲然。
尤其到後來看到圍棋AI肆虐人類後,那相信不止是李襄屏,應該有更多人對此有更深刻的印象。
那爲什麼棋盤的中腹會成爲圍棋的難點呢?比如說像今天這盤棋,像李襄屏這種水平的人,他對中腹的選點茫然無頭緒,甚至連武宮正樹先生這樣的人類棋手中公認中腹高手,連他一時半會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這當然是因爲人類棋手在進行中腹選點的時候,通常很難找準正確的思考方向。
中腹選點當然需要具體的計算,然而在相當多的時候,中腹選點問題好像又不僅僅是具體計算問題,還需要你的判斷能力去配合。
那麼在這當中,到底是以計算爲主還是以判斷爲主呢?或者說,這兩者都應該佔多大比例呢?這樣的問題當然沒人搞得清,李襄屏甚至認爲,即便是圍棋AI,它也許能比人類更精確,但也未必已經完全搞清。
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因此棋盤中腹選點問題,這一直是超高難度的圍棋技術,屬於那種最難的“虛算路”問題之一。
也同樣因爲是這個原因,因此在人類圍棋發展歷史中,假如有棋手能下出這一類中腹妙手的話,那歷來都會被人推崇備至。
例如當年日本秀策的一步“耳赤之妙手”,自從圍棋誕生以來,可以說哪怕是在人類範疇,也曾經下出過無數妙手,然而論知名度,論大家對妙手的推崇程度,那步“耳赤之妙手”好像無論怎麼排,都能排進人類妙手的前三。
爲什麼會這樣?李襄屏認爲除了這步妙手附帶有一個帶點傳奇色彩的故事之外,另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一步中腹選點的妙手!
這一類的妙手說不清道不明,沒人知道當年秀策前輩爲什麼會突然下在那裡,甚至在這步棋出現很多年之後,有無數棋家試圖對這步棋進行詳細解讀,並且在解讀的棋手中,還包括吳清源以及木谷實這樣的絕頂高手。
然而從來沒人解釋清楚,至少李襄屏就沒有看過,任何一種解讀能真正讓人完全信服。
然而它偏偏就是妙手,是那種真正意義上“妙手偶得”的妙手,是那種所有人都信服,所有人看過都覺得賞心悅目,甚至能讓人感動的妙手。
而就在剛纔,當李襄屏按照老施的指示落下那手棋,他第一感覺這就是一步妙手,一步類似於“耳赤之妙手”的好棋。
是的,儘管在第一時間,李襄屏其實根本沒搞懂這步棋是啥意思,因爲這手棋完全出乎他的預料,剛纔他在思考選點的時候,他根本就沒往這個地方想,然而圍棋就是這麼奇妙,當他看到自己親手落在棋盤上的那枚棋子,他覺得這步棋賞心悅目,這步棋甚至讓他有點感動,因此他憑直覺就認爲這是一步妙手。
當然嘍,李襄屏現在也是職業棋手了,並且是水平已經不低而且還希望自己能夠繼續提高的職業棋手,那麼他的下一個反應,當然是試圖去解讀這手棋,好弄懂自己外掛下這手棋是什麼意思。
而就在李襄屏試圖解讀這手棋的同時,觀戰室衆人當然也在解讀這手棋,觀戰室的解讀還是是以武宮正樹爲首,而武宮先生在對着棋譜足足看了3分鐘後,依然是一臉呆癡狀,嘴裡反覆在重複一句:
“這個......看上去是好棋,這應該是步好棋!但是,但是......圍棋還能這樣下嗎。”
而見到他這副模樣,大竹英雄不滿意了,他從武宮手上接過棋譜自己看,並且不僅是大竹,這邊的情況還把林海峰先生等人吸引過來,於是在下一刻,日本棋壇的“竹林”同時在解讀老施剛纔下的那手棋。
又是幾分鐘之後,大竹英雄先生長嘆一口棋:
“好棋啊,真是充滿非凡想象力的一手,這手棋一出,好像頓時破解了白棋的難局吧。”
林海峰先生因爲前面並沒一直盯着這邊,因此他的反應稍慢一點,花幾分鐘又把前面進程過了一遍後,林先生不吝讚美之詞:
“是啊,的確是非凡的一手,這位中國少年真不虧是百年一遇的天才,我看這一手棋,應該能夠和秀策棋聖“耳赤之妙手”媲美了吧?”
很有意思的是,大竹英雄先生雖然也認同這是一步好棋,但卻似乎不怎麼認同林先生的說法,他橫了林先生一眼然後說道:
“哦?林先生認爲這像“耳赤之妙手”嗎?我卻有不同看法。”
“嗯?大竹先生的意思是.......”
大竹英雄嘆一口氣:“看到這一手棋,我倒想起丈和前輩曾說過的一席話,丈和棋聖曾言:不攻,不殺,不活,不圍,此爲圍棋之最高境界,林先生你看這手棋,是不是已經有了點這個神韻呢?”
這個評價當然就更高了,比“耳赤之妙手”的評價還要更高,林先生聽了露出笑容:“哈哈不錯不錯,不攻,不殺,不活,不圍,這手棋的確同時做到了這四點,好棋啊!今天哪怕是隻看到這一手棋,就已經不虛此行。”
兩位老前輩怎麼商業互吹暫且不提,到這個時候,對局室內的李襄屏也差不多讀懂這手棋了,而讀懂之後的李襄屏同樣升起一種很玄妙的感覺,他感覺自己在看懂這手棋之後,彷彿連自己的境界都有所提高。
那麼老施這手棋到底下在什麼地方呢?爲什麼這麼多棋手在看懂這手棋之後,都會對它讚歎不已呢?要解釋這個問題,那還是要重新梳理一下之前的局面。
這盤棋下到70手棋左右的時候,由於趙治勳先生之前一連串樸實而又兇狠的下法,讓白棋面臨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那就是下到這個時候,白棋居然還沒有一塊像樣的基本功,因此在施大棋聖這手棋之前,誰都認爲白棋需要“圍”一手,好歹先維持一下實地的平衡再說,否則的話越到後面,可能連“圍”的機會都沒有,因爲隨着棋盤上的棋子增多,那麼單純圍地的話只會越圍越小。
又因爲在這手棋之前,黑棋已經把自己棋盤上所有棋子都已經做活,不能說全局厚實吧,但至少已經處處安定。那麼在這種局面,高手知道黑棋想“圍”其實是不好圍的,這種厚勢單純用來圍空的下法不僅效率低下,而且也違反棋理。
“厚勢不圍空”,然而在當前局面,白棋似乎又只能圍空,這就是白棋之前的爲難之處,同時也是大家認爲白棋難下的原因,因爲當時即便連武宮正樹先生這樣的高手,也沒幫白棋找到什麼非常合適的下法。
只不過武宮先生沒找到,施大棋聖好像卻找到了,他剛纔這手棋,似乎把這個困難成功破解。
必須特別提一句的是,老施剛纔的這一手棋,那還是落在中腹這一帶,而不是轉到棋盤上其他地方去行棋,否則的話那就不叫解決問題,而是叫製造頭緒轉移矛盾。
那麼現在的問題來了,既然同樣是在中腹一帶行棋,那麼研究室這麼多高手,怎麼老施的選點大家都沒找到呢?難道老施的中腹感覺比堂堂“宇宙流”武宮先生還要牛逼?
有沒有比武宮先生牛逼李襄屏不清楚,然而李襄屏清楚的是,施大棋聖的中腹感覺肯定比現在的自己要牛逼得多。
在弄懂老施這手棋的意思後,李襄屏非常理解爲什麼自己想不到這個選點:
因爲施大棋聖的這手棋,他根本就沒有立足在這個“圍”字上!
是的,在所有人認爲都應該“圍”的時候,老施卻偏偏沒有去“圍”,這就是這手棋立意更高的地方。
當然嘍,僅僅是“不圍”還不算什麼,這好像也沒看出有什麼高明之處,老施這手棋真正的高明之處就在於:
這手棋看上去“不圍”,然而卻又像是在“圍”,白棋在棋盤上多了這手棋之後,那個模樣看上去依然到處漏風,黑棋貌似有很多種方法可以打穿這個模樣。
然而只要仔細細算的話,卻發現白棋多了這手棋之後,黑棋好像還真不是那麼好輕舉妄動,因爲白棋的這枚棋子,已經擺好了一副作戰姿態-----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老施的這手棋,那就是別人認爲他該把自己籬笆扎牢的時候他沒有去扎籬笆,而是手拿一根棍子,隨時等別人衝進他房間之後,他再來個關門打狗。
老施的這種思路下法,那無疑是一種很高深的思路下法。
而這樣一種思想,那恰恰就是當年日本棋聖丈和提出來的“不攻,不殺,不活,不圍”思想。
在當年,丈和認爲這種思想是圍棋的“最高境界”,他個人畢生都在追求這種境界。
說句實在話,這到底算不算是圍棋的最高境界,李襄屏是完全不知道。
他現在唯一知道的是,有了這一手棋之後,白棋已經成功打開了局面,這盤棋將進入一個新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