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寺坐落於姑蘇城外,雖稱寒卻香火鼎盛。他自有記憶起便生活在寺中,不見得有多虔誠,只不過是嬰孩時被丟棄在寺門前,便被師傅稱是與佛有緣留在了寺裡。他的師傅不是什麼住持大師,而是一個他看起來最不像和尚的和尚。每天不知在想些什麼,喜好人間煙火,時常不在寺中,除了教他些武藝什麼都不教,他只得每天和那些別的師叔的徒弟們一同唸經打掃庭院。粗茶淡飯,雖偶爾也會被排擠,但過得也算可以。
正是節日,寺中前來拜佛的人最多的幾日。師兄們忙着接待各式的善男信女沒空理他。難得清閒,他一個人躲到在後院沒有客人的地方練武。一套拳打下來,他注意到不遠處,一個穿着明黃色衣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躲在廊柱後怯生生的看着他。寺院裡院清靜之地應該不會有人來,這孩子是怎麼回事?他走過去詢問,小女孩看到他過來往柱子後躲了躲。怕嚇到她,他在柱子的另一側耐心的詢問着。
寺院後院屋子分佈很亂,不熟的人很難找到路。一個人迷路,女孩可能真的嚇壞了,不知道跑了多久才終於找到了一個人,意識到沒有危險這個溫言詢問自己怎麼了的大哥哥能幫自己走出去後,女孩從柱子後面繞道他面前伸手抓着他的袖口哭的一塌糊塗。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他手忙腳亂的安慰着小女孩。對着越哭越委屈的她,同爲孩子的他根本不知道要怎麼辦纔好。她迷路驚慌在他面前哭的毫無顧忌,他被她弄得焦頭爛額到底也沒幫到她,是幫她父母尋她的師兄領着她父母趕到她才停止了哭泣。她那當官的父母看到愛女哭成這個樣子以爲是受了欺負,他百口莫辯,是她終於緩了過來說是自己迷路了小哥哥是安慰她才把他救了出來。走之前她眼眶還是紅的卻已破涕爲笑乖乖的站在父母身邊對他說謝謝小哥哥,小哥哥你是好人我會再來看你的,小哥哥再見。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那一年,他十歲,她七歲,兩人都還年少,她覺得那個安慰她的小哥哥長得很好看很溫柔,他則是記住了那個和他不同有着父母寵愛的官家小女孩。
數年後,他被師傅領着進了那巍峨的大院。庭院雖大,卻異常清冷,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他有種凜然的緊張感。她的父親與師傅竟是舊識,見他們到了,親自出來把師傅迎了進去,表情嚴肅認真。他沒有被允許進去,留在外面被下人引去花園等待。天色陰沉晦暗,她一身天藍衣衫坐在花園的水塘邊喂那一池錦鯉。見到他,一臉毫不掩飾的驚喜:“小哥哥,你怎麼來了?”他亦沒想到會在這遇到她。自上次相遇已過了七年,期間兩人也見過數面,不過是她去拜佛祈福送素齋他遠遠地看着罷了。兩人所談甚歡,下起雨,兩人冒雨跑去迴廊避雨,明明被淋的很狼狽還看着對方笑,天真歡樂恍若兒時。她沒問他爲何會來此,他亦沒看出她眼底深深地愁緒。
師傅和他在侯府留宿了一夜,他心情愉悅師傅卻難得的滿面嚴肅。第二天,兩人動身出城回寺中。她被換了一身素衣,和一位老嬤嬤一起與他們同去。他們回到寺中的第三天,城中傳來侯府謀反,滿門收押的消息。侯府滿門,七日後處斬。
整整七天,他陪在她身邊,遠遠的看着她的表情一分分沉寂至如死灰。兩門相爭,他家已避退至那麼遠的姑蘇城,還是逃不過這般的命運。父母早就預料到或許會有這麼一天,給她準備了替身,讓他的師傅帶她離開只求能保住她的一條性命。
不是沒有過懷疑,父母越來越嚴肅的表情,家裡越來越緊繃的氣氛。只是沒想過,那滿門富貴到頭來竟落得個那般結局。她不知道自己苟且偷生的活下來到底有什麼意義。
她在寒寺生活了三年,日子過得平靜而沉默。一年前隨她一起去的老嬤嬤去世了,她沒掉眼淚安靜的將那位陪了她許久的老人埋葬在寒寺後面的竹林裡。眼底越發沉寂,卻又有不一樣的凌厲光芒自那嬤嬤去世後出現。
三年來,他依舊如以往一般唸經拜佛掃院,不過是多了一項有空便陪在她身邊。師傅讓他保護她,他不知道怎麼做,只能儘量讓她時刻在自己的視線中。
那天與往日沒什麼不同,她讓他帶她去尋他的師傅,那個不像和尚的老和尚。兩人說話的時候,他就站在師傅旁邊聽着。
“我是來道別的,多謝這幾年的收留。”
師傅看了跪在他面前的女孩一眼“你決定了。”
“是。”她語氣堅決。
“哎……都是孽障啊。那兩人用了與我的約定只求把你救出來,你又是何苦?”
“我總歸是要對得起這麼多年的養育之恩,還望大師成全。”她盯着眼前的人,眼底翻涌着黑色的情緒。
“罷了,罷了。”師傅長嘆閉上眼不去看她,衝着門外揮揮手“你走吧,我已仁至義盡,以後你是死是活我不會再管。”
她深深一拜,起身看了他一眼,毫不猶豫的轉身邁出房門。
他看着那女子的身影消失不見。從此,寒寺裡少了個寄宿的女孩,多了些許冷清孤寂。
他依舊過着苦修的日子,吃齋唸佛,虔誠認真。
一年後,煙花巷紅袖招新出了個花魁,高貴冷豔,才貌雙絕,初次露面便將一衆煙花女子比了下去。姑蘇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達官貴族也都掙破頭求她一顧。
他知道那是她。她回到姑蘇城前到過寒寺,師傅沒肯見她。他幫着求情也沒用,她看着他替她着急,攔住他笑的雲淡風輕,“不見就不見吧,我不過是想道句謝。明天以後,我將是姑蘇城最美最高調的女子,估計不會再踏入這清淨之地了吧。”最後看了那高坐蓮臺的佛像一眼,嘴角扯起一抹嘲諷的笑“佛大概救不了我了。”
他看着那清冷的背影,忽然覺得心底空了一塊,那嫋嫋的佛音也有些不真切了。
如 此又過了數月,他同師傅被邀去姑蘇城辦法事祈福,路上看見她被一男子擁着從一戶大院出來,送上了馬車。隨行的人看他往那個方向看笑着解釋“那是何府,最近何家少爺對紅袖招的花魁癡迷得緊了,這不,說讓往東都不敢往西去,禮物送的是一車一車的,也虧得何府財大氣粗。一個風塵女子能被寵到這般地步也是有本事啊。”
何府……麼?
“風塵中女子最豔羨的怕不是那金妝寶飾千金只爲美人笑,而是到繁華落盡後終有個人願意娶她回家……她那般女子,可惜了。”師傅輕聲的嘆息了一句,只有站在身邊的他聽到了,卻也不知師傅到底是在可惜些什麼。
他沒想到她會給他送信邀他一敘。送信的是個女子,孑然一身清清冷冷的立在佛堂,口信帶到後問了看着佛像好像自言自語的問了一句“你信佛麼?”問完也沒有等他回答,轉身就走了。他追了出去想問清楚,門外卻沒有了那女子的蹤跡。
想了許久到頭來還是去了,外面煙雨濛濛,他在茶樓隱蔽的隔間裡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也不知等了多久。
他坐下後兩人都未出聲,說書人在堂中講着一出話本,大概是某些江湖恩怨,魔教的人爲禍武林殺了一女子,那女子青梅竹馬的戀人花了數年時間聯合各方勢力終於給自己女友報了仇,同時贏得了武林的敬重,人人皆稱一句大俠。邪不勝正,結局雖然那女子回不來了也算是皆大歡喜。
“呵……”聽完故事她放下茶杯發出一聲輕笑,狀似無意的問“你說,何爲魔。”
“心迷妄動,即是魔。”
“萬法皆空何來魔?諸法寂滅何來佛?”
“心迷即是魔,心悟皆是佛。心著即衆生,心淨皆如來。”
“佛可救得了我?”
“佛渡衆生。”
“它救得了衆生爲何我家當初被陷害滿門皆滅無人相助?爲何我淪落青樓看彼岸人情冷暖命如草芥?世事涼薄,都是人事,諸佛何曾有心?”她怒。
“阿彌陀佛。”他看着那眼角泛紅的女子合掌而念,不再言語。
“算了,我同你爭論這幹什麼。”她平靜了下情緒,喝了口茶,兩人都沉默了半響。
到底是他先開了口“今日你找我來所謂何事?”
“想見見故人罷了。”她有些疲憊,伸手揉了揉額角“小哥哥,你說過會保護我的吧。”
聽到這許久不曾聞過的稱呼,怔了一下回答“是。”他當初答應過師傅,會保護這女子。
“那你可殺得了魔?”
“萬法皆空,魔當渡,不當弒。”
“渡,呵呵,好個魔當渡,只是不知那世道皆魔如何得渡。”她頓了頓,又接着道“你不用回答,就這樣吧。”
兩人安靜的喝茶,不再言語,窗外說書人又開始講另一段恩怨糾葛,堂中客聽得認真。不知多久,雨停 了,他一起身告辭,她未起身相送。
走出茶樓後向他回過頭向她坐的閣樓望去,那女子一身白衣,坐在窗邊,清冷孤寂,怎麼也不像是衆人所傳妖豔惑人的模樣。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活着的她,距離他們第一次見面,已經過了十二年。世事無常,他不再是當初孤苦無依的小和尚,她從當初的官家女兒變成了名滿姑蘇的花魁。
當初幫她傳口信的那女子數日後又出現在佛堂。他本以爲這次又是傳信,結果她拿出了一枚染血的玉佩。那玉佩他見過,那是她父母留給她的最後一樣東西。
“她死了。”見他伸手接過女子開口。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盯着那玉佩上的血跡滿腦子都是她最後那淡漠的笑。
還能是怎麼回事呢?她孤身一人給父母報仇,借花魁身份隱秘行事聯合朝廷衆人一點點毀掉何家基業。本來還算順利,不成想被狡猾的何老爺發現。損失撈不回來了,何府離被毀只差一步,滿懷憤怒的何府衆人將損失都算在了她的頭上。縱使她聰慧過人計謀無雙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秘密暴露,她被抓入何府受盡折磨而死。
“她預料到或許凶多吉少便將這枚玉佩交給我保管,說如果她死了就把這給你送來。”說這些話時自稱彼岸的女子沒什麼多餘的表情,眼底盡是看慣世事的漠然。
“她在哪裡?”他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屍體被那幫人扔到姑蘇城外的亂葬崗了,本就不成人形。估計你去了也找不到哪個是她。”
“她可有什麼話帶給我聽?”
彼岸看着他,眼底有了些許同情“她最後留的話是,小哥哥,你渡得了魔,可你救不了我。無論如何,謝謝你最後還肯見我。”
“啊——”他仰起頭髮出似哭號的吼叫,手中緊緊攥着那染血的玉佩,,一雙眼睛紅得好似要滴出血來。
彼岸心底有些不忍,她沒有說,那女子當時已是被折磨得遍體鱗傷,看到她出現在牢房說完這最後的話就去了,臉上傷痕遍佈,卻也能看出她最後的表情是笑着的。
“她用她的故事讓我幫她送這兩次信。除此以外,若你覺得痛苦,我可以幫你把關於她的記憶洗去。畢竟這是你們兩個人的故事。”彼岸看着他詢問。
“不必。”他臉上沒有了任何表情,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人。“若連我都忘了她,這世間還有誰會記得有這麼個人存在過呢。”
他不知道彼岸何時離開的,也再沒看那拜了二十多年的佛一眼,立了許久後,他去了後院,在師傅門前扣了三個頭,不顧師傅惋惜的目光隻身一人離開了寒寺。只帶走了一把從小跟在自己身邊的刀和那枚染了她的血的玉佩。
他在亂葬崗翻了一天一夜終於找到了她那不成樣子的屍體,他將她好好地葬在了附近的林子裡。那裡聽不到寒寺的嫋嫋佛音。然後,進了姑蘇城。
是啊,我渡得了魔,可我救不了你,我已入魔。
那天天下着小雨,何府被一個人拿着一把刀滅了滿門。做出這般事情的是個和尚,手起刀落殺人不眨眼,雖是光頭,卻是素袍染血,狀若修羅。
彼岸聽聞這些事的時候已經出了姑蘇,從寒寺相反的方向出的城。那小和尚估計已經死了,只是不知道是死在趕去的官府手裡還是比他慢了一步的他師傅手裡。那老和尚幾十年前也惹過不少事,後來周圍人被連累心灰意冷纔去寺裡當的和尚,但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