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算花兒再嬌豔,王詡的母親終究是沒有等到莘子回頭的那一天。而如今他將這滿谷的鮮花呈送了自己的面前,她卻覺得是這般不能承受的沉重……
心內還沒有想定,可是雙足已經做出了反應,竟是猛地轉身便急急地朝谷外走去。可是還未走幾步,一隻有力的大掌已經牢牢地抓握住她的胳膊。當莘奴回頭看時,男人英俊的臉已經攏上了一層鐵青。
他緊緊地握住了她的胳膊,直直地望着她,一如當年她拋下他與孫伯私奔而去……這力道之大,甚至讓她疼得痛叫了出來。最後到底是王詡慢慢地鬆開了手,頭也不回地一個人朝着花谷的深處走去。
莘奴停留在原處,看着男人冷漠的背影,突然後悔自己方纔下意識的轉身逃離的舉動。
當初他的母親種下了這滿地美麗的幽蘭芳花,卻到死都沒有等到負心人的回顧一瞥。這也是王詡的心結所在,那個少年所有的陰鬱都與他這充滿壓抑的孩提時的痛苦不堪的記憶有關。可是自己卻偏偏如一去不回頭的父親莘子一般,給他留下一個背影……
這般一深思,罪惡之感簡直充盈了全身,莘奴覺得就算自己不同意,也是要與他當面說清楚的,總是不好一聲不響地離開,徒留他一人在這片精心佈置的花海中。
男人的腿長個子高,大步流星地走起來速度也甚快。莘奴一個孕婦跟在身後實在是吃力,喊他,他又不肯停下來,氣得小孕婦乾脆蹲下身子撿起一塊石頭,掂了掂覺得太大,又換了塊小的,朝着他的後背扔甩了過去。
小時打彈弓的技藝還在,倒是一下命中。王詡終於頓下了腳步,卻始終不肯回頭。
莘奴這才微微帶喘地跟上了他。
這時男人又繼續朝前走,不過照比着方纔,步子明顯放緩了許多,不至於讓身後的那小女人氣喘牛。
再往前走一段,便看見了一座小木屋。男人徑自進了木屋中,將在土竈上的一個陶鍋端了下來,一打開鍋蓋,頓時食物的香氣滿溢。
莘奴在熱湯店內睡了一陣子,此時早就肚餓了,聞得這香氣,逗引得小腹立刻歡暢地叫了起來。在準備婉拒男人的情緒裡,這般毫不矜持的腸鳴實在是叫人氣短。
莘奴咬了咬嘴脣問道:“你不是說要帶我吃些好的嗎?”
王詡沒有說話,只是將兩隻陶碗擺放在了陶鍋的旁邊,然後用木棍從土竈下翻出了糊了泥的烤豬肘。
莘奴將陶鍋裡的美羹用兩隻陶碗盛裝後,看鍋裡那像雞一般的腳爪才發現,這鍋裡應該烹煮的是野雞湯。
秋天林子裡的野果甚多,那野雞也是食得最肥之時,鮮美的肉質熬煮的美羹是家雞的肉無法比擬的。
莘奴盛好了湯後,看着王詡正在溫熱的爐竈裡貼上餅皮,應該不一會就有熱騰騰的烤餅配湯了。
於是她徑自端着碗先暢快地飲了幾口。這時王詡貼服好了餅皮,已經敲開了豬肘外糊着的泥巴,裡面的豬肘看上去個頭不算大,用手輕輕一扯便能撤下一塊多汁的肘皮,王詡直接將那撕扯下來的一塊送到了莘奴的嘴邊,像喂貓兒一般,讓她就着手指吃下一大塊美味。
莘奴心滿意足地連吃了幾塊豬肉後,發覺這豬肉似乎也是與平時吃的不大一樣,肉味純正鮮嫩得很。
這腹內一時有熱湯和肉來墊底,就不那麼慌張。莘奴有些與王詡好好談一談,可是男人只是專注地烤餅,給她撕肉,卻絕口不再提方纔脫口而出的那一句“成親”。
莘奴如何不知他是在鬧着彆扭。雖然自己方纔的反應的確不對,可他不也是一言不發地轉身便走!
這般一想,似乎就沒有那麼理虧了。她決心先示好,從陶鍋裡撈了一塊雞腿肉放到了他的嘴邊。
一直沒有吃東西的男人頓了一下,看了看她遞來的那一塊雞肉,只是皺眉看着,彷彿那肉沾滿了□□一般,卻不肯張嘴去吃。
莘奴倒是來了氣,將那塊肉使勁塞入了他的口中,瞪大了眼看着他吃還是不吃,就連眉間的那一顆紅痣都似乎開了天眼直瞪着他……
王詡在三隻圓眼的注視下,慢慢地將口裡的雞肉咀嚼嚥下,然後安靜了一會,開口道:“我知你只喜青春的少年,可是如今你腹內的孩兒,的確是需要一個疼愛他的父親。我小時無父……常被別人恥笑,也絕不想讓自己的孩子也落入這般情境。”
莘奴聽了這話,胸口的氣悶漸盛,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只是低低地說:“可是你先前說過,不看重這世俗的婚約,你我現在這般不是很好?以後我也不會阻你來見孩兒……”
王詡撣了撣膝頭並沒有的灰塵,眼皮微垂道:“那廉伊並沒有在大梁停留太久,而是去了趙國,據說深得趙王的信任……你在等他衣錦還鄉嗎?”
莘奴聽了這話,將筷子重重放下:“只說你我,爲何又要扯來別人!在你眼裡,我便一直是天性放蕩的,可是你要知,之前有了婚約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說到這,原先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委屈一股腦地翻涌了上。他王詡是天上的神明不成,萬物的更替全都隨了他的心意?
他要她爲奴,她便一夕跌落塵埃。主子的戲碼覺得膩了,便搖身一變成了比家主還嬌氣的奴才。說不成婚時,世間的一切媒妁之約都是糞土一般。突然想當慈父了,便開口不容人拒絕地要求成婚,一旦不答應,竟是掉臉便走,他王詡佔盡了便宜,怎麼便成了天下第一等的委屈人了?
莘奴覺得有塊雞骨頭哽在喉嚨裡,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惡氣,竟是氣得撲到王詡的懷裡,如小時發了脾氣一般,握緊了拳頭使勁地捶打着他的胸膛。
王詡耐着性子任她捶打了幾下,便一把握住了她的拳頭:“好了,剛吃了幾口便鬧,是要打嗝不成?”
說完便將她順着抱在自己的懷裡,輕拍着她的後背:“快要當孃的人了,怎麼還像個黃毛的野丫頭?我知你……不想嫁我,可是腹內的孩兒還有幾個月便要出生了,總是不好讓他頂着私生子的名頭。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有些決定也不能自顧着自己的心思。”
是啊,王詡的這個決定明顯是爲了腹中的孩子才下了的決心。從來不屑於姻緣之人,卻爲了孩兒而心甘情願地成婚,這是多麼大的犧牲,而自己若是一味只糾結着自己的那點子小心思,的確不是爲人母所爲。
以前覺得王詡爲人太冷又薄情,現在才覺得他以後就算不是個好丈夫,卻絕對是個好父親。在腿傷時,他閒來無事爲嬰孩打製的物件幾乎要堆滿一個屋子了……
而王詡見莘奴情緒見緩,又開口道:“你若是擔心成親後,我會拘謹着你,你大可放心,便是照着往常一般自去經營你的店鋪,賺來的利,我也不要,你喜歡留在鄴城便留在這,我也不會強迫着你回鬼谷,你看可好?”王詡倒是知道這懷中孕婦的財迷心氣,便是撿了要緊的報下承諾。
莘奴卻低着頭半響不語,過了老半天,才慢慢地吐出了一個字——“好……”
這一個“好”,便是輕巧地將她的婚姻大事定了下來。
王詡見她終於肯吐口,輕緩地吐了一口氣,陰沉了半天的臉上終於浮泛出了笑意。將她安置在席榻上後,轉身去了屋內,不一會便拿了魏地的婚書讓莘奴按下手印。
莘奴驚詫地接過那婚書一看,這婚書上加蓋的並不是城邑的印章,而是大魏專司戶籍的典官印章,王詡與莘奴的名字戶籍都寫得工整,樣樣都是不缺,而王詡提筆寫上自己與莘奴的名字後,便取來了紅泥將自己的指印按壓在上面。
然後單取了莘奴的食指沾了紅泥再按壓在那婚書上。這般的一氣呵成,嫺熟得簡直如同人市買賣人口的販子一般。
待得按完後,他取了巾帕擦拭着已經有些傻眼的孕婦的手指,不急不緩地解釋道:”你我的成禮要慢慢規劃,可是孩兒的戶籍卻要婚書來定,所以先簽了婚書送到府衙裡備下。”
鬼谷子王詡做任何事情都是冠冕堂皇,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可是莘奴望着自己手指,總是隱隱覺得自己似乎答應了什麼註定會讓她後悔的事情。
解決了這頭等的大事,山谷裡爛漫的氣息終於感染到了王詡的眼角眉梢。男人明顯是放鬆了許多,只抱着莘奴親了又親,彷彿她的從頭到腳,甚至每一根纖發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一般。
最後是她忍無可忍地推開他,直言在這般膩歪下去就退婚,他才笑着鬆了手,讓她又喝了一碗美羹後,便拉着她巡遊這一處他明心佈局的小莊園。
原來方纔食的豬肉,也是谷內的私養。都是從小餵了草藥的小豬,未及長出肥膘,便宰殺烤炙,味道纔會那般的鮮美。
聽王詡說這吃了草藥的豬肉最利於產後的恢復,補氣的效果最好。待得她生產完畢,小豬也該出圈,正好可以熬湯給她喝。
於是剛剛定下了婚事的二人當夜便在這谷內休息了一宿。
待得第二日才重新趕回了鄴城。
莘奴這邊糊塗地與王詡定了婚事,可是心內到底還是有些忐忑,加之心懸着嬀姜,所以回城後,換了身衣服,便來拜訪嬀姜了。
嬀姜雖然自嘲是個糊塗度日之人,可是最重養生的她無論身在何處,都是將自己飲食起居打理得簡單而雅緻。
單說這飲茶一樣,是最近頗爲流行的飲品,傳說,神農在野外以釜鍋煮水時,剛好有幾片葉子飄進鍋中,煮好的水,其色微黃,喝入口中生津止渴、提神醒腦,便是這茶的來歷。雖然不若甜漿那般爽口,所以一般人不能接受,可細細品來,別有一般滋味。
嬀姜的小茶室正面對一片水塘,半敞開的竹拉門外盡是開得爭豔的菊花,花的倒影映在水中,被花團包圍着,就連苦茶也沾染了菊的清香。
莘奴將自己答應了王詡求婚之事說給了嬀姜聽。嬀姜聽了倒是並沒有意外之感,只是嘆了口氣道:“原是不知你們之間還有那麼多的牽扯,你若是覺得他對你好,便是盡好了,不過那個男人掌控一切的天性如斯,就算改也難以改好到哪去。
以後你們若是再起了什麼衝突,姐姐你還是要學着改變些,畢竟這以後的相處,不再是你們以前的主僕,僕主,夫妻的相處之道……深奧着呢!”
莘奴低頭沉思了一會嬀姜的話,突然想起了巧遇姜雲君的那一節,因爲自己的言語不慎,姜雲君似乎誤會了什麼,總是要體現跟嬀姜知會一聲纔好。
可誰知,嬀姜聽了莘奴之言後,淡淡地哦了一聲,然後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慢吞吞道:“他倒是沒有因爲吃多了‘酒肉’而吃得發傻……他那日闖入我府裡來,我一時惱了,便在他的茶水裡下了些泄陽的藥物,他一時乏力而心虛也是應該的,原是不關你的事情。”
莘奴微微驚訝地張開了嘴,心道;難怪那日見了一向健碩的姜雲君,他會那般的腳下發虛,卻是中毒以至於雄風不振……突然,莘奴覺得自己以前駁斥姬瑩的話都可以盡數收回了。
怪不得眼前這個賢淑端雅的女子,當初會幫她相處毒翻了王詡的主意。
這般一言不合便下毒,齊國王女嬀姜,還真是有些不負心狠手辣的毒寡婦惡名呢!
作者有話要說: 喵 今天大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