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欺以方

第5章 欺以方

除了地位超然的侍中之外,散騎常侍與侍郎以及給事中等天子近臣,鮮有休沐之時。

倒不是天子曹叡苛待,不允許他們休沐;而是伴駕機會難得,且對日後仕途大有裨益。

所謂簡在帝心嘛~

無有朝夕相處,何來的青睞有加呢?

因此不管是誰,只要任職天子近臣後皆不捨得休沐,哪怕無法被天子青眼相加亦要爭取留個“勤勉任事”的好印象。

但曹叡今日算是長見識了!

竟還真有人不珍惜的!

尤其是夏侯惠受職不過五日,連自己都沒有見過便休沐了!

此子對仕途淡漠如斯乎?亦或者是在鄉野時日久了,沾了草莽任俠之氣?

坐在象輅(路)上歸去寢宮的曹叡,心緒隨着車輪的緩緩晃動而起伏着。【注1】

或許,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就是夏侯惠的這種不尋常之舉令他心生新奇,給他留下的印象比起終日伴駕左右的近臣更深了吧。

少時,象輅(路)近寢宮。

諸近臣亦止步,躬身行禮告退而去,也打斷了曹叡的思緒。

他目睹着漸行漸遠的近臣,又側頭看了看天色,低頭思慮片刻便讓宦者折道往太皇太后的寢宮而去。

生在帝王家,且年少時生母甄氏便被賜死的他,鮮能從長輩身上感受到關愛。

除了少時常將他攜帶在左右並感慨“我基於爾三世矣”的魏武曹操外,也就祖母卞夫人能讓他感受到親情的溫暖了。不過,他此番臨時生出過去與祖母用暮膳的心思,卻是不止於親情,而是想親口說一聲,他已然將夏侯惠闢爲散騎侍郎了。

是的,闢夏侯惠爲散騎其中有卞夫人的緣故。

在魏文曹丕設置散騎常侍與侍郎時,乃是將宦官連通中外的權力均分給士人與宗室以及元勳。

如今曹叡繼位後亦然。

如去歲將夏侯玄左遷之後,替補之人乃是選了士族的杜恕,故而現今散騎侍郎王肅升遷爲常侍,替補之人須從宗室或者元勳子弟挑選。

此算是帝王權衡之術使然罷。

最初曹叡的打算,乃是從曹仁與曹純的後輩子侄中挑選。

但前不久,他與祖母卞夫人用膳時,將近古稀之年的卞夫人在席間還興致勃勃的憶起了曹魏基業創立的過往。

難免,亦緬懷起了舊人。

如感慨魏武揮鞭、譙沛元勳用命之事。

如講述起魏武曹操的生母丁氏、第一任妻子丁夫人以及夏侯淵之妻丁氏都是來自一個宗族的緣分。

人老了嘛,習慣性唸叨幾句也無可厚非。

但正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這些話語落在同席的天子曹叡耳中,變成了祖母的隱晦告誡:既然將夏侯玄左遷了,是否該從夏侯淵的後輩子侄中擢拔一人替補?

畢竟,如今夏侯淵一系已無人居重臣之位了!

且夏侯淵雖有漢中之敗,卻也有虎步關右之功績啊!

哪怕因爲身居督帥而臨陣修繕鹿角被襲擊身亡、被魏武曹操怒其不爭斥爲“白地將軍”,但夏侯父子皆臨陣而沒之忠烈,怎麼能不對其後人多些聖眷以免寒了元勳之心呢?

更莫說,先前氣量狹隘的魏文曹丕在位時,還做出了挾私尋隙欲誅殺宗室曹洪、不顧朝廷法度賜死鮑勳之事,已然令朝野士庶腹誹曹魏政權刻薄寡恩了~

如此,身爲天子的曹叡自是有所感。

故而他在心中衡量了一番後,便改變了闢散騎侍郎的人選。

剛好,曹純的子嗣單薄,而曹仁的子侄年齒並不是很適合闢爲散騎侍郎。

也正是這個緣由下,當侍從將夏侯淵諸多子侄的現狀錄於書呈上之後,他這才發現早就在洛陽無有名聲的夏侯惠,在諸宗室與功勳子弟竟是如此卓爾不羣。

亦無巧不成書。

在夏侯淵的後輩子侄中,以夏侯惠年齒最長且尚未步入仕途,宛如冥冥之中註定的不二之選。

不過,曹叡畢竟先前已然有預選之人了。

是故在闢夏侯惠爲散騎侍郎後,也對其小作試探一下。

打算觀其性情品行後,再決定是否將之當作社稷重臣來培養。

如若夏侯惠如夏侯玄那般自矜,那就將之左遷,用先前自己意向的人選替換。

而若夏侯惠爲人可堪留用待日後擢拔,那便將此事告訴祖母卞夫人,讓其多些開懷,亦算是略盡孝道了罷。

洛陽城外,邙山。

此時已至黃昏,斜陽緩緩墮入連綿山巒的懷抱,天際晚霞如火,餘暉灑落在山林野花中,讓前來交遊踏青少郎與女郎“人面桃花相映紅”;鳥雀斂翼低掠而過,鳴叫着歸來山林,山腳次第坐落的屋宅,陸續升起了裊裊炊煙。

郊遊踏青的夏侯惠也盡興而歸。

與他不同的是,策馬緩緩的夏侯和滿臉愁容。

不必說,他定是煩惱着歸去府邸後,大兄夏侯衡必然責罵他們二人浪蕩終日、沒有前去拜會夏侯楙之事。

“義權神色懨懨,乃是擔心大兄責罵乎?”

似是有所覺,並轡而行的夏侯惠側過頭來,臉上似笑非笑的寬慰着,“不必擔憂。此番乃我不從大兄之言,大兄若責罵,我一人當之,定不會牽連義權的。”

我都被你帶出來郊遊了,大兄哪能不責罵我啊~

再者,身爲始作俑者的你都自身難保,哪能勸動大兄不責於我?

夏侯和暗中腹誹,無精打采的“哦”了聲便當作回答了。

很顯然,他是不信夏侯惠說辭的。

對此,夏侯惠看在眼裡,只是輕笑了聲,也不復再言。

歸途無話。

待歸洛陽城,纔剛入府邸,便看見夏侯衡正佇立在廳堂前的檐柱下,眉目間盡是不豫之色。應是等候他們多時了,且知道他們二人郊遊終日了。

苦也!

自幼被長兄帶大的夏侯和暗歎了聲,徑直步前行禮喚了聲“大兄”,便垂首恭立在側,做好了被責罵的準備。

而夏侯惠則是大趨步向前,解下腰側的環首刀塞入夏侯衡手中,然後側身露出背部說道,“我外出郊遊,一時興起而誤了拜訪子林兄之事,有負大兄殷殷之情,甘願領責。”

這是讓夏侯衡以劍鞘抽打的意思。

亦令夏侯衡當即愕然。

身爲家中長子,他已然代父約束諸弟妹行止、督促諸弟妹讀書多年,但生性溫和的他只是說教一番或罰禁足府中,還真不曾以棍棒管教過。

現今夏侯惠就是欺他這點,直接討打,讓他責罵的話語都說不出來了。

想想就明白了。

別人都恭敬認錯、主動討打了,自己要是忿怒難當就直接打幾下,避重就輕的責罵幾句那算什麼事?

但夏侯衡是真下不了手啊~

冠禮之前他都沒有以棍棒教訓過,如今夏侯惠都被闢爲散騎侍郎了還打什麼!

是故,發作不得的夏侯衡好一陣鬍鬚抖動,捏着的環首刀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最終還是將之擲在地上,長聲嘆息,“罷了,罷了!你既已然步入仕途,且自有主張,我亦不復多事了。此些時日我爲伱尋門親事,將長兄之責盡了,日後你如何作爲我皆不復置喙便是。”

呃~

怎麼就扯到親事了。

聞言,夏侯惠心中大急,轉身過來抓住長兄之手,“大兄先前可是許過我,功業未立不言姻親之.”

“哼,莫要拿功業未建等說辭來搪塞!”

但他話語還沒有說完,就被夏侯衡給打斷了,“你若是心念功業不立,何不聽從我之言前去拜會子林兄爲仕途裨益?此事我意已決,容不得你多言!”

言罷,徑自拂袖而去。

令夏侯惠想再做爭辯也沒了機會。

且待他轉目而顧時,還發現夏侯和臉上洋溢着幸災樂禍的笑容,見他看過來了,彼連忙作肅容,“今日郊遊甚爲盡興,亦頗爲疲憊。六兄,我且先去休憩了。”

說完也匆匆離去了。

徒留夏侯惠獨自在檐廊前搖頭苦笑,滿臉鬱悶。

——

【注1:象輅(路),天子車駕的一種,上朝和巡遊地方時乘坐。《周禮》有云“王之五路(輅),玉路(輅)以祀;金路(輅)以賓;象路(輅)以朝;革路(輅)以即戎;木路(輅)以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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