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逐出
歲暮殘年,如柳絮般的雪花一片片隨風輕舞,將天地山川染成皓白。
蘭陵侯府邸的院落中,告了休沐的王肅正獨坐堂前,手執一卷竹簡,目光有些迷離的看着庭前雪色點點飄零。
他大抵是心生煩躁了。
橫豎都看不進書傳,就連庭前兀自紛飛的雪花,他第一眼過去便覺得凌亂無序,復一眼過去還是覺得雜論無章,平端擾人心煩。
唉,都怪天子那日的胡亂指婚!
最初,天子曹叡不知爲何,陡然就將他女兒指婚給夏侯惠,他心中還是沒有什麼牴觸的。
因爲在數個月的相處中,他覺得夏侯惠爲人品性尚可。
雖是有時候行事魯莽了些,但終究是年輕人嘛。
可以理解。
待在仕途上走得遠了、見過的事情多,自然也就穩重了。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兩家聯姻的流程纔剛開始走呢、纔剛被京師各家茶餘飯後呢,夏侯惠便就成爲了人嫌狗憎的存在。
緣由,是他作了三次諫言。
第一次,是上疏舉薦杜恕,並附和彼斥廟堂風氣不正的言辭。
這次上疏,令所有人都有了一個疑惑——京都不是傳聞夏侯衡持家有道、長兄如父嗎?怎麼夏侯惠還是一副沒有父輩教養的樣子呢?
的確是沒有教養。
出身夏侯氏、職不過一散騎侍郎,竟將已然稱病隱居的杜恕拉出來落諸公卿的顏面!
君不見,先前蔣濟上疏自省,讓天子曹叡重申修德養廉的那股熱勁,不過月餘時日便隨着入冬徹底涼透了嗎?
還舊事重提什麼!
當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半點仕途世故都不懂!
只不過,他的這個上疏,衆臣僚只是在暗中腹誹了幾句。
因爲天子不等此上疏在廟堂發酵,便一錘定音,再次將杜恕闢爲中郎,讓其協助蔣濟署理天子恩科之事去了。
也讓廟堂諸公私下揣測,這是天子爲了推行恩科而授意他上疏的,故而不再糾纏。
但夏侯惠的第二次諫言,則是坐實了仕途“愣頭青”的標籤。
那是坐鎮淮南的前將軍滿寵,上疏廟堂陳述御賊吳之方略,欲將合肥城拆了,搬到三十餘里後的將軍嶺重築。
此事,廟堂諸公意見不一。
反對得最激烈的,當屬護軍將軍蔣濟。
曾任職揚州別駕且對江淮事務十分熟悉的他,覺得合肥城建立了數十年,歷來是抵禦賊吳的前哨,哪能說拆就拆了啊~
賊吳都沒有攻陷過,自己反而主動拆了,管着叫御吳之策?
實屬荒謬!
對此,天子曹叡也沒有確鑿的表態。
而是在一次東堂署政罷,想起先前曾以江淮事務考校過諸近臣,便讓衆人暢所欲言一番。
諸近臣都知道,諸如這種軍國大事,並非他們現今可置喙的。
故而,在提出自身看法的時候,皆很委婉、很模棱兩可的表述,力爭不被捲入滿寵與蔣濟兩位砥柱重臣的爭執中。
但夏侯惠則是不然!
他竟叫嚷着“賊吳離水則怯”的主張,對滿寵的方略讚不絕口,並勸說天子當取滿寵之策。
要知道,蔣濟可是對他頗爲賞識的啊~
在近個把月裡,蔣濟已然三番兩次在“不經意”間,聲稱他乃夏侯家的後起之秀,日後必將復父輩功績云云,爲他美名了!
在人輕位卑之際,能得重臣親口讚許,這是多大的恩德啊!
君不見魏武曹操在年輕時,被太尉橋玄斷定爲日後必將平定亂世之人,就讓曹操記了一輩子。
每每經過橋玄墓地之時,總不免祭祀一番。
就連魏文曹丕都曾祭祀過。
而夏侯惠呢?
不念恩情也就罷了,竟還當朝以言悖之?
就算看法不錯,你也可以閉口不談,將表面的和睦維持住啊~
魯莽豎夫!
每每想到這件事,王肅就忍不住怒其不爭、好一陣火大。
不過,夏侯惠在這件事上,仍很辛運的逃過一劫。
就在他對滿寵的御賊吳方略讚不絕口的時候,蔣濟還未惱羞成怒之際,大將軍曹真從駐地長安回來了。
且就此事上,十分堅定的站在了滿寵那邊,也讓天子做出了決斷。
嗯,曹真是回來計議伐蜀的。
將要伐蜀,對於魏國朝野而言,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自天子曹叡繼位以來,巴蜀在短短兩年時間裡,三次出兵犯境,還奪了武都、陰平二郡,這就促成了魏國上下皆汲汲求戰之心。
想想就明白了。
對於曹叡而言,魏國獨佔天下七分,且曹丕在位期間並沒有失疆域,若是面對巴蜀如此挑釁他都不伐之,國威何在?君威何存?
而對於廟堂可計議軍國大事的重臣而言,則是出於對巴蜀認知顛覆的考量。
最初,蜀主劉備崩於永安,魏國廟堂皆以爲巴蜀已然日薄西山,是時司徒華歆、司空王朗、尚書令陳羣等人還各作書入蜀陳天命人事,勸說被劉備託孤的諸葛亮舉國稱藩。
但沒想到的是,僅僅數年過後,諸葛亮率軍出隴右,魏國的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皆叛魏相應,令關中響震!
如此,若不伐蜀以耀魏國軍威,雍涼何能安也!
因而在武都、陰平二郡剛剛丟失的時候,天子曹叡便時常私下諮詢廟堂重臣伐蜀事宜了。
就是羣臣意見相左。
如被諮詢得最多的侍中劉曄,與天子私對時聲稱可以,在衆人面前則是聲稱不可以,將迎合諂媚的作態彰顯無遺。
而中領軍楊暨則是反對。
他以爲巴蜀有山川之固,且道路崎嶇,魏國最精銳的騎兵難以發揮戰力等爲由,認爲伐蜀不可取。
待到冬十一月,大將軍曹真上表陳述伐蜀方略時,司空陳羣也明確反對。
因爲曹真的方略中,是打算讓郭淮督隴右各部入陰平與武都郡、驃騎將軍司馬懿走東三郡策應,自己則是督領主力走褒斜谷攻入漢中。
陳羣覺得,此戰略不可能成功。
且理由令人無法反駁。
當年魏武曹操走秦嶺穀道、長達三百多(漢)裡的褒斜谷入漢中都失敗了,你曹真憑什麼認爲自己就能成功?
難不成,曹真自忖比武帝更善於用兵?
天子曹叡將陳羣的意見,轉去長安給予曹真,也促使了曹真親自趕回來洛陽之行。
曾經留在洛陽幫曹叡穩定局勢的他知道,如若曹叡心中罷了伐蜀之念,便直接下詔將此事暫時擱置了;而將陳羣之言轉示與他,自然是讓他自己來說服陳羣以及其他人。
曹真歸來後,直接將方略大致修改了下,改爲自身督領主力從子午谷進軍,並分兵給宿將張頜走褒斜谷,形成四路伐蜀之勢。
對此,陳羣與其他反對者並沒有當即反駁。
而是重新估量增加了一條路線進軍後,大軍糧秣以及輜重補給等問題,打算實事求是之後再作諫言。
但任憑誰都沒有想到的是,夏侯惠竟然上疏諫言了!
竟不知自身人輕位卑,妄議軍國大事,以洋洋灑灑的數千言,從山川地理、兵將軍心、環境氣候以及魏蜀雙方優劣對比等各個方面,有理有據的聲稱此時不宜伐蜀。
這份上疏,原本知曉的臣僚並不多。
尚書令陳矯在看到的時候,第一時間送去了東堂;但在天子看罷後,招來中書監、令與侍中劉曄以及陳羣等人一併參詳後,也不可避免的流傳了出來。
反正,魏國將伐蜀之事也不算秘密了。
如雍涼軍中的細作早就打探到,蜀丞相諸葛亮已然築漢城於沔陽、築樂城於成固,提前做好了守禦的準備。
天子曹叡與諸重臣計議的結果是什麼,妄議軍國大事的夏侯惠將迎來什麼結果,現今暫無人知曉。
但有一點卻是確鑿了。
從舉薦杜恕、贊成滿寵方略與爭論曹真伐蜀三件事中,朝野都知道了,夏侯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不黨不朋、不囿家門、不苟私利且不以仕途爲念的直臣。
也就是所謂的社稷孤臣。
因爲他做事的方式,只從社稷裨益與否的角度出發,不惜把不能得罪的、不該得罪的人,都給得罪了.
要知道,夏侯惠應該竭力促成曹真伐蜀纔對的啊~
源於夏侯淵、夏侯榮死難漢中郡的關係,大將軍曹真伐蜀也是間接的爲夏侯淵復仇;若是事順遂將奪回漢中郡奪回來,那更是爲夏侯家雪恨、摘掉丟失漢中郡的恥辱了!
身爲人子,怎麼能反對呢?
“豎子!父兄之仇,猶不思報,汝尚有何面目苟活於世邪!”
這是夏侯衡的原話。
就在夏侯惠作上疏沒幾日,他長兄夏侯衡得悉了事情,便暴跳如雷的對他拳腳相加、責罵不肖。
但夏侯惠並不屈服。
在躲避拳腳的時候,還一味爭辯着“我爲臣子,當爲國裨益,焉以私廢公”云云。
這種死不認錯的態度,也令惱怒難當的夏侯衡做出了兄弟分家的決定。
說得好聽是分家。
但誰都知道,這是夏侯衡將他趕出了家門。
以實際行動向所有人表示,這個逆子以後所言所行都與夏侯家無關,他人若是想打想罵或者構陷,悉隨君便,毋庸以夏侯家爲念。
這就是王肅心中煩躁的來源。
他女兒,纔剛剛與夏侯惠定親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