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衡文不足治國,武不能安邦。
在人們眼裡,他只是一個品行恭良的尋常人。
但在夏侯惠眼裡,他這位大兄深諳爲官之道,對帝王心思的揣測堪稱爐火純青。
比如方纔他以請設中領軍職的試探,就是夏侯衡教導的結果。
事情的起因,是去歲往陳府弔唁文長公後,他請夏侯衡幫忙查一查石鑑背後的人,夏侯衡應下了,還做了封書信來叮囑了一番。
書信中,先是稱讚了夏侯惠對石鑑的處理很好。
很欣慰的說自家六弟已然知曉作爲一名孤臣,應該如何取得君王的信任了。
但接下來,他又話鋒一轉,聲稱僅是這樣的作爲只是一時的,事情淡出人們的視野了,天子曹叡也就忘卻了。
要想獲得曹叡持續的信任,還需要學會一點:適當的索權。
就是在被授與職責的時候,要記得向天子曹叡請求賜下一些利益、適當的彰顯出一點私心。
這種叮囑,乍一聽便覺得挺離譜的。
身爲臣子,應該時刻彰顯着對君王的忠心、表現出甘願被予取予求的恭順纔對啊!
怎麼能將私心給露出來,讓君王猜疑呢?
但若是細細斟酌一番,便又覺得夏侯衡的叮囑,屬實深諳人性啊!
夏侯衡並不知道,天子曹叡打算讓夏侯惠做什麼;但他能猜得出來,曹叡在短短數年之內,將夏侯惠從一介布衣培養、擢拔至廟堂之上,所圖定不小!
所圖甚大的曹叡,若想事情順遂,要下放給夏侯惠的權力也必須很大。
如此,居於帝王心術使然,他必然也會對夏侯惠心生猜忌,擔心夏侯惠日後脫離了自身的掌控、變成一把傷人傷己的雙刃劍。
所以,夏侯惠如果想將曹叡的猜忌之心降到最低的話,就要努力做到“帝臣不蔽、簡在帝心”。
說白了,就是讓曹叡覺得一切猶在掌控中。
偶爾彰顯出私心、適當索求私利,便是讓曹叡知道他所求所期,認爲他是可控的、沒有更多想法的。
畢竟,魏國是代漢而立的。
所以魏國的君王不會覺得,世上竟有無緣無故、矢志不渝的忠;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不求私利、不謀權柄之人。
他們只會警惕沒有篡位之前的王莽,被當時人們譽爲聖人的故事。
不敢忘卻踐踏白馬之誓、封公封王奠定曹魏根基的曹操,最早的志向,也不過是墓碑上刻着“漢故徵西將軍曹侯之墓”而已。
孤臣不好當。
被君王生出猜忌之心的孤臣,更是死路一條。
夏侯衡不想自家六弟下場淒涼,淪爲一條用完就扔的抹布。
甚至是第二個晁錯。
故而,他在書信中對夏侯惠的叮囑,毫無忠君之心,一筆一劃都在闡述着如何謀身求私、蠅營狗苟。
對此,夏侯惠雖覺得不無道理,但心中猶存一絲僥倖。
因爲這些年,天子曹叡待他是真的很不錯。
不僅包容他的魯莽、剛而犯上等無禮,還不吝恩寵悉心栽培、屢屢越級擢拔。
所以,抱着姑且試試的心思,他早早打好了腹稿,瞧準時機以請設中領軍監察爲由,試探了一下。
然後,試試就
在聽到天子曹叡那聲“朕信你”的時候,他的心頓時拔涼拔涼的、徹底死了。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夏侯惠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曹叡竟信他?
呵呵~
你若是真的信我,就應該開誠佈公,明確告訴我可以代行中領軍哪些權柄並佈告朝野,而不是“朕信你”一聲敷衍帶過!
不然,我日後被朝臣彈劾“排除異己、結黨營私”之時,都無從證清白;也自此落下一個,你可以隨時將我下獄論罪的根據!
唉,果然,還是大兄看得透徹啊。
心中感慨了句,夏侯惠努力抑制着心中不平,做出感激涕零狀,起身俯拜,“陛下之信,臣惠必不負之!”
“嗐,都說了,毋庸多禮。”
天子曹叡伸手虛扶,“起來,起來。稚權乃譙沛子弟,與朕休慼與共,毋庸自疑。日後也莫再有自請監察之舉了。”
“唯!”
順勢起身,夏侯惠說道,“陛下教誨,臣惠銘記於心。”
曹叡輕輕頷首,沒有說其他,而是喚在外值守侍從去取飲食來。
此時也差不多正午了,夏侯惠見狀,便出聲告退,“陛下,臣惠甫上任,諸庶務皆需躬親,便出宮去了。”
天子賜宴這種殊榮,對他來說已然算尋常了。
況且與天子同食時規矩太多、頗侷促,山珍海味入腹也是形同嚼蠟。
“稚權不急。”
不料,曹叡擡手阻攔,“朕此番讓你入宮,還有一事知會你。”
哦,不是留我用膳就好。
鬆了口氣,夏侯惠恭敬道,“唯。還請陛下示下。”
“是關乎開展士家清查的時間,朕意屬在春三月。”
曹叡目光炯炯,盯着夏侯惠說道,“稚權是知曉的,士家清查之事,本就在朝中頗多阻力。前番朕獨斷強之,讓楊侍中主司此事,結果卻不了了之。而今,若想舊事重提,須有個緣由才行。”
結果不了了之,原因不是楊阜不稱職,而是根源在你身上啊.
不由,夏侯惠腹誹了句。
但很快的,他就抓住了重點——
春三月,清查士家之事就能師出有名了。
也意味着,對洛陽中軍低級武官的考察,他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
當即,他連忙爭取道,“陛下,不足一月的時間,臣惠恐難以對中軍內”
“稚權莫急,此事朕有過思量。”
但他的話語還沒有說,便被曹叡擡手打斷了,“事有輕重緩急。中軍低級將率考察之事,稚權可徐徐圖之。然而清查士家之事,春三月便是最好的時機。嗯,乃是屆時朕將佈告天下,改元、更歷、定正朔。”
定正朔?
夏侯惠恍然。
更改正朔之事,在魏文曹丕時期就有過討論了。
先前曹丕即天子位時,因受禪於漢的關係,故而正朔沒有更改,以示一脈相承。之後,又因數次東征江東,並沒有將心思放在魏國的“受命之運”之上。
而今正月時,泰山郡山茌縣上表言黃龍見,太史令高堂隆便上疏,以魏得土德故而黃龍見,宜改正朔、易服色等。
曹叡頗爲意動,詔令公卿們共議。
公卿皆以爲然。
遂開始商討正朔、曆法、服色、祭祀、犧牲等規範的細節,今曹叡聲稱將在三月時改元,看來諸細項已經定得差不多了。
改元,確實是個重啓清查士家的好藉口。
萬象始新之際,天子有心整頓朝政、重啓未決舊事,不是勵精圖治的體現嘛~
那個朝臣膽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反駁呢?
“唯。”
恍然之後,夏侯惠信誓旦旦,“臣惠領命,力爭在三月之前,將中軍低級將佐臧否黜遷之事,處理得當,以期不誤士家清查之事。”
“嗯”
輕做鼻音,曹叡略略沉默,像是心中斟酌着什麼,但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揮了揮手,示意夏侯惠告退。
竟還有事,且是不能說的?
夏侯惠暗中嘀咕,剛想出聲告退,但倏然心思一動,便面露躊躇欲言又止,待見到曹叡有所察覺將目光瞥過來的時候,才口出“臣惠告退”之言,躬身小趨步後退。
果不其然。
才退了幾步、還沒有轉身離開釣臺時,曹叡的聲音就傳來了。
“稚權且住。”
“唯。不知陛下尚有何囑咐?”
“稚權欲言又止,似是猶有言謂朕?”
“不敢。”
“但說無妨。”
“唯。臣惠斗膽作言,今天下未平,社稷安危皆系陛下一身,還望陛下克己、爲國愛身。”
片刻後,侍從領着宦官送來了膳食。
只是早就腹飢的天子曹叡,卻對美味佳餚無動於衷,反而起身立在閣欄處,兀自負手看着靈芝池水面上的鳥雀,不知在想什麼。
仲春二月的北風,強勁依舊,沒一會兒就將原本冒着熱氣的佳餚給吹冷了。
在內伺候用膳的宦官,看着年紀不大,應是新被提拔到天子身邊伺候的吧,竟神使鬼差的出聲道,“陛下食慾不振,是否要喚秀女來歌舞?”
曹叡沒有迴應,神色不改。
就是挪步走出了釣臺閣道、經過虎賁身側時,還如此下令,“拖下去,杖斃。”
“唯。”
虎賁面無異色。
以小事處死侍從、宦官之事,曹叡不乏爲之,他們早就習以爲常了。
“陛下饒命啊~”
伴着悽慘的討饒聲,天子車輦出宮禁,往北邙山莊園而去。
沒有侍宦跟隨、不召近臣伴駕,就連常隨身左右的虎賁都沒有帶上,唯讓武衛護行。
武衛的前身,即許褚所督領的宿衛虎士,以草莽遊俠爲主。
後來更名的緣由,不僅是曹丕即位掌權的關係,更因爲他將自己潛邸的護衛也編入其中了。
曹丕善擊劍,師從河南劍客史阿。
他潛邸之時的貼身護衛,大多都是史阿的弟子、善技擊之術的賓客與友人。
到了曹叡即位的時候,這些武衛又分成了兩部分。
一部分猶在宮禁中領職不變,另一部分編入了校事,據點就設在北邙山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