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職的任命雖然下來了,但交接最晚的時間在月末,夏侯惠打算到最後一日再前去中護軍署交接、中書監署領職。
爲了避免引起他們的反感。
劉放孫資二人不必說,夙來攬權,而蔣濟也出任位卑權重的職中護軍(領軍將軍)十數年了,他若是急匆匆前去接權,讓他們連個安排的時間都沒有,那不是誘發他們心中不快嘛。
至於,關於太尉司馬懿求歸京師的上疏已然準了.
他也安之若素。
事情總是要來的,沒有準備好如何面對,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唄。
如今的他,正與傅嘏結伴往城外而去。
年前時傅嘏便和虞鬆有過好幾次交遊了,還與之打好了招呼,聲稱他日或會攜友朋過去同樂,若不是因爲長文公薨的干係,夏侯惠早就過去拜訪了。
只不過,待開春後,夏侯惠反而不急了。
他是等廟堂授予新官職後再過去。
不只是官職確認之後,他才能名正言順的問虞鬆是否願意接受中護軍從事中郎之職;更因爲先前遇上了衛臻的緣故。
衛臻那次留他敘話,不止是告知天子曹叡欲讓他們二人共推行士家變革之事——他還沒有那麼閒,只是爲了告知而告知。
其真正目的,是讓夏侯惠提前做好準備。
因爲早年天子曹叡就以楊阜爲主官,徹查京畿各地的士家軍屯與民屯了。
結果是不了了之。
倒不是以剛直著稱的楊阜,竟連京畿各地的事情都清查不了,而是屬實是無從下手。
一者,是他被排擠了。
身爲涼州人的他,本就與以關東士人爲主的洛陽僚佐相處不甚融洽,又因他爲人剛直敢言、不爲人所喜,故而同僚在許多事情上都秉持推諉不作爲的作風,令有心做事的他孤掌難鳴。
其次,乃是數十年的爛賬難以理清。
自魏武曹操採取棗祗、韓浩的建議開始興屯田,至今已然四十年了!
屯田中郎將等職位的主官都換了好幾茬,屯田士家也過了兩代人,想徹底清查豈是容易之事?
其三,則是屯田制在督察這方面有先天不足。
郡國太守、刺史不得干預其屯田主管事務,這是屯田制確定後頒佈的法令。
雖然獨特的地位有效的保障了軍屯民屯的產出,但缺失的督察約束,也讓屯田主官們自專、滋生貪鄙之心。
比如魏武曹操與馬超大戰關中之時,時任弘農太守賈逵奉命領郡兵與士家趕赴前線,卻發現士家人數不足。心疑屯田校尉私自藏匿士家(將士家編爲自己的徒附)之下,便前去與之交涉,卻被屯田校尉以“互不統籌”爲由給懟了回來。
連魏武曹操在世時,屯田主官便有了私匿人口之事,更莫說是數十年之後的今日了!
士家實際的數量,遠遠低於在名錄上之人。
更令楊阜無法徹查下去的是,天子曹叡變相的幫了這些貪吏。
曹叡即位以來,就沒有停止過大興土木。
如修繕太廟、宮殿樓宇、爲親信臣子起高第等等,每一項都徵發了士家勞作。
也讓各屯田主官尋到了機會,將早年一些貪墨的產出算入損耗、將藏匿的人口編入勞作死傷之錄.
若是事情牽扯到公卿貴戚,楊阜還能斬伐不避權貴,但牽扯到了天子身上,他還怎麼徹查下去?
故而到了最後,在曹叡的默許下,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衛臻那日就是特地叮囑夏侯惠一聲,推行士家變革的第一步就是徹查如今屯田制的狀況,如若他沒有辦法解決楊阜遇到的困境,那就勸天子曹叡將此事從長計議,不要僅憑一腔熱情做事、步入楊阜草草收場的後塵,令天子威信受損!
這些時日,夏侯惠沒少尋丁謐與傅嘏羣策。
也由此滯後了拜訪虞鬆的時間——他註定是要做得罪人的事情了,如若是連一個仕途盼頭都沒有辦法許諾,怎麼能招攬虞鬆效力呢?
再者,他知道,只要自己新官職的任命下來了,就會忙得腳不沾地;也沒有時間去禮賢下士,以推食食之、推衣衣之的辦法讓虞鬆傾心而投。
唯有耍個心眼,以非常手段將虞鬆架上自己的戰車上了。
至於,行詭道者必不可長久嘛~
他如今的狀況,唯有隻爭朝夕方能搏出一線希望,也只能事有從權罷。
卻說,虞鬆如今的官職,是三公徒府的令史,不入流,俸祿很低,故而他租賃的城外住處也很偏僻。
沽酒割肉而來的夏侯惠與傅嘏,打扮很樸素,與尋常串門的士人沒有什麼不同,連部曲都被要求遠遠跟着,所以虞鬆看到夏侯惠時,一時間也只是當作了常人。
雖然覺得夏侯惠身軀雄壯了些、神態亦頗有威勢,但轉念一想,傅嘏乃官宦之後,交遊的友人在朝中任顯職者也不乏之,如此也很正常嘛~
“蓬門敝舍,勞二位屈尊來赴,實在罪過。”
聞聲出來門口迎接的他,笑吟吟的行禮客套,又伸手虛引,“二位,請。”
“叔茂,我又來作惡客了。”或許是前幾次交遊頗爲融洽,又或者是與才二十三歲的虞鬆年紀相仿,傅嘏大咧咧的招呼着,略微一拱手便邁步而入。
而夏侯惠自然不會如此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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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昧來訪,無禮至極,還望叔茂莫見怪。”
很客氣的回禮後,笑容可掬的夏侯惠同樣伸手虛引,堅持讓虞鬆先行而後,才自報姓名道,“我乃譙人夏侯惠,字稚權。”
正邁入屋內的虞鬆腳步一頓,猛然側頭過來,滿眼驚詫。
他當然知道夏侯惠是誰。
更知道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對方親自上門拜訪是爲一種屈尊。
不管怎麼說,他雖頗有才名,但不過是一個年紀輕輕、官位低微的士子而已,路上遠遠看到夏侯惠車駕時還要讓道的那種。
“不想,乃中護軍當面。”
很短暫的驚詫後,他便恢復了神色如常,頷首笑了笑,“在下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如此不卑不亢的做法,也令夏侯惠心生好感,正想攀談幾句,卻被已然走入小庭子的傅嘏給打斷了,“我說二位,與其在院落裡寒暄,我等圍爐置酒暢言豈不是更佳?”
說罷,還舉起手中的酒囊晃了晃。
“呵呵~”
聞言,夏侯惠與虞鬆對視一笑。
經傅嘏這麼一打岔,讓他們二人的陌生感淡去了不少。
待將家中老僕喚出來將肉食拿去處理,虞鬆引二人入屋就坐,圍爐溫酒而談。
一開始,主要是傅嘏與虞鬆討論些學術理念之事。
對這方面沒什麼興趣的夏侯惠,權當自己是個聽客,只是偶爾舉盞邀飲一杯。
爲此,虞鬆還時不時的尋夏侯惠一句,以免讓彼覺得自己這個主人不知禮、給被怠慢了。
但隨着酒過三巡,彼此面色微微酡紅後,他就發現自己插不上話了。
因爲傅嘏與夏侯惠竟毫不顧忌場合、也不忌諱他這個“外人”在,徑直興趣勃勃的談論起了而今時局的弊病,以及如何破局的思慮。
比如京師內請託成風、郡縣吏治不清、地方豪族欺壓百姓啦~
比如九品中正制與察舉孝廉制並行以來,朝廷掄纔有沒有改善啦~
尚有提及了數年前楊阜奉命徹查京畿各地屯田之事,以不了了之收場等事。
雖然說,襲承前朝的清議風範,士人與底層僚佐私下討論時政也很慣常的事情,但虞鬆猶覺得十分尷尬。
他與夏侯惠不熟啊!
哪怕是性情頗爲相投的傅嘏,也不過是數面之緣啊!
怎麼能交淺言深呢?
吃多了酒,也要忌諱下這些事情是不是我能聽的好嗎?
虞鬆很無語,但他也沒辦法出言勸阻。
他總不能拉下臉直接逐客吧?
尤其是,這兩個人時不時還詢問他的見解,一如方纔他擔心冷落了夏侯惠那般。
待模棱兩可的回覆幾句後,他便又安之若素了。
剛過弱冠不久、仕途履歷不深的他,終究是不負才智之名的,也隱隱猜到了夏侯惠此來的目的。
無非是想招攬他罷了。
不然,身爲當今炙手可熱的天子寵臣,怎麼可能閒得慌跑來他寒舍圍爐吃酒嘛.
而時不時就問他一嘴,應是在考校他才學的意思。
故而,他也開始對夏侯惠二人的話題細細思量,待被問到時,偶爾也會闡述自己的觀點,不再一味以見聞寡才學淺爲由應付過去了。
至於爲何只是偶爾才認真作答~
他心中有些憤憤。
既然都屈尊來訪、做出禮賢下士姿態了,爲何還要用這種強將人架上車、堵死別人後路的方式呢?
是啊~
夏侯惠就是堵死了他的退路。
方纔他與傅嘏商談之時,還有意無意的提到了很多機密事。
以夏侯惠與傅嘏交情莫逆,私下討論無可厚非,但他與他們二人的交情纔到哪一步啊,怎麼能強拉他參與一併計議呢?
如此作爲,不是妥妥的惡客嘛!
再者,他身世敏感、母族與曹魏有仇啊!
無故聽了這些機密,他若不想日後引來麻煩的話,不就得主動將自己變成夏侯惠的腹心之人?
如此,他心中若無有憤憤之意,那纔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