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很快就得悉了孫韶身喪的消息。
因爲孫權不僅讓人將孫韶的棺木轉來吳郡富春縣安葬,且還親自過去主持葬禮了。
以葬在孫家桑梓的方式來告訴所有人,改姓納入的孫韶這支血脈將永遠是吳國的宗室,且還昭示了他將矢志爲孫韶報仇雪恨之心。
發誓終有一日,將斫下夏侯惠之首來告慰孫韶在天之靈。
嗯,他已經知道是誰射出箭矢了
而當魏國細作將這個消息帶回來淮南的時候,夏侯惠剛剛走進李長史的署屋中。
甫一聽聞便笑得前俯後仰,雖然沒岔氣,但眼淚是真的給笑出來了。
孫權發誓要他的人頭,他可是求之不得啊!
因爲這意味着戰功滾滾來啊!
試想下,若孫權果真對他切齒附心,那他臨戰便擇一有利地形立將旗,以武鋼車陣在前強弩陣在後,張鏃利刃長矛三重在中,藏輕騎在側;誘吳兵前赴後繼的來攻,待彼久戰銳氣喪,便縱騎突而擊之!如此一戰下來,這得是多少斬首之功啊,可增食邑多少戶啊,想想就讓人亢奮不已、熱淚盈眶!
當然了,他也只能臆想一下。
如今魏國駐守在淮南的兵力僅自守有餘,可選拔不出那麼多精銳來與吳國野戰。
“賊吳對稚權誓殺之,而稚權不慎便罷了,竟猶大笑邪?”
深深倦色繾綣在眉目間的李長史,見他笑態恣意,便不由發問了句。
“嘿,彼賊吳有何畏之!”
努力抑制笑聲,夏侯惠斂容而謂之,“且魏吳乃仇讎敵戰之國,我被賊子孫權記恨,此不也意味着我已然名揚敵國了嘛~”
呃~
這樣的說法,倒也不無道理。
聞言,李長史揚了揚眉,便也含笑頷首附和。
但難免的,他還是以長者的身份告戒了句,“雖稚權所言不差,然也不可驕橫自矜。兵事關乎死生,當慎之。”
“唯。長史金玉良言,惠必銘刻於心。”
夏侯惠連忙微微躬身拱手作答,待將受教姿態做足了以後,才繼續發問道,“不知長史遣人召我,是爲何事?”
“幫我分樁庶務。”
此時李長史已然埋首在案看案牘了,聲音有些疲憊的說道,“戰後諸事繁瑣,我無暇分身。江都塢堡被毀時,我軍猶虜賊吳副職而歸之事,稚權應是知曉吧?彼乃我等桑梓人士,你前去見見,看有無勸降之可能。”言至此,他略略擡起頭,指着下側站立的一人道,“諸多事情士度皆知,稚權隨他去,不明之處儘可問他。”
且話語甫一說罷,便順勢揮了揮手,讓夏侯惠莫要擾他署公。
“唯。”
見狀,夏侯惠也不耽擱,應了聲便轉身走到門口處候着。
待那名換做“士度”之人也出來了,便笑吟吟的率先拱手客套,“敢問足下姓名?慚愧,我雖與長史熟稔,但卻不曾有緣與足下謀面。”
的確,他不曾見過此人。
且因爲此人年紀將近三旬,鬍鬚淡淡、目光深邃,身軀瘦削但容貌儒雅,隱隱有一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氣度,應是飽學之輩,自然也令人不能小覷。
是故,夏侯惠也沒有將他當作李長史身邊尋常的刀筆小吏。
“不敢當。”
那人也連忙躬身回禮,不卑不亢的說道,“在下姓吳名綱字士度,祖籍長沙,現居兗州陳留。本在鄉里爲布衣,後得長史作書招,數日前方趕至淮南,故而不曾目睹將軍尊顏。”
吳綱?
似是沒聽過。
且他乃長沙人士而定居陳留,身爲譙人的李長史是如何認識的?
嗯.應是長史故交的子侄輩罷。
不然也不會作書招來淮南,直接進入徵東將軍官署任事。
“原來如此。”
須臾間,心念百碾的夏侯惠露出恍然的神情,且伸手向前虛引,示意吳綱在前引路,“那就有勞士度了。嗯,我僅是知曉那吳將姓名與籍貫,還請士度詳言彼過往其他。”
“唯。”
同樣很客套的伸手虛引後,吳綱才側身走在前引路,且大致講訴了鄭胄的事情。
很難得的是,他的講訴如其名般提綱挈領。
先是說了滿寵與李長史對鄭胄的看法。
在滿寵眼中,鄭胄不過賊吳一裨將而已,無關緊要;若是不能勸降,那就殺了罷。
無需理會彼乃譙人的身份。
畢竟武帝曹操還與孫策聯姻過呢,沒什麼好忌諱的。
而李長史則是覺得,最好是能將之勸降。
一時不能順遂,那就把他囚禁些時日、看彼意志消沉後是否能臣服。 因爲覺得鄭胄投降了,還能是打擊一下吳國士氣的;且他還很細心的遣人歸去鄉里問過,確定了鄭胄與魏室沒有任何淵源。
最後,吳綱則是說起了從吳降人與細作打探到的、關乎鄭胄家眷以及爲人秉性等。
從徵東將軍官署到關押鄭胄的偏屋,不過短短的半炷香距離,他就事情給交代清楚了,也讓夏侯惠覺得他很不錯。
是個人才。
至少在署理庶務這方面,應是能得心應手的。
就是不知,他在算計人心或軍爭籌畫等方面是否也有這般不俗的能力?
“多謝士度明我。”
少時,至偏屋前,夏侯惠道了聲謝後,便示意看守在外的甲士開門。
關押在這裡的鄭胄,並沒有被魏軍虐待或拷問。
不僅每日準時送來飲食,還放任他在屋內與前庭後院隨意走動,但若是他膽敢越牆什麼的,那就要迎來看守士卒的箭矢了。
此時的他正枯坐在前庭的屋檐下,昂頭看着灰撲撲的天空,目光有些迷離,不知在思忖着什麼。但神情頗爲從容,沒有失措,更沒有懼色。
如不出意外的話,應是做好赴死的準備了。
夏侯惠見了也隱隱有所悟。
其實他並不想來當勸降的說客,因爲有自知之明。
終日操刀舞戈的他,雖然年少有文名且也曾沉心熟讀諸子百家,但不喜與人坐談,更沒有什麼辯才啊~
且方纔聽聞了吳綱言及鄭胄的過往。
知道彼在江東年少便知名、才學頗佳,自然不是輕易被口脣折服之輩。
再加上彼父兄在江東任職多年、頗受孫權器重,他爲門戶計,也不會選擇苟活而牽連了君親與家小.
只不過,夏侯惠也知道李長史不是爲難他,而是出於好心。
想着夏侯惠若能將之順遂招降了,再加上桑梓的情分,彼日後有很大的機率在他麾下任職,可爲他建功立業裨益。
唉,勉爲其難罷。
緩步走過來,夏侯惠就勢在鄭胄身邊坐下。
而鄭胄對此也沒有什麼驚詫,只是將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半是好奇半是困惑。
他當然能猜到,魏軍還沒有殺他是爲了招降。
但被幽禁了數日後,來招降之人竟是一身戎裝的人爲主,另外一身文士打扮的人反而在側站着。
難不成,魏人慾以死生迫他屈服?
但自己若是貪生畏死之徒,在被攜來壽春時就自請降了,何必還要等到刀斧加身時才求饒!
“鄭君,我乃夏侯惠,譙人。”
坐下來後的夏侯惠,不理會他奇怪的目光,徑直開口道,“關乎廣陵之戰,你若有疑惑或想知曉後續,儘可問我。”
夏侯惠?
誰啊,沒聽說過。
不過出身譙沛的話,應是魏室元勳子弟了。
鄭胄心中自忖着。
但很快就將這點置之腦後,聲音有些急促的發問道,“敢問夏侯將軍,我吳國行舟北上廣武湖的徵北將軍、江都孫督將以及屯騎校尉等人,現今如何了?”
吳屯騎校尉吾粲.
他也在孫韶的船隊之中嗎?
難不成,隨在孫韶身邊那位幕僚乃吾粲?
略微挑了下眉毛,夏侯惠輕聲謂之,“廣陵郡諸塢堡與戍守點皆夷平,北上廣武湖的船隊,僅數十人得丹徒援兵接應生還,其中無有孫公禮以及孫督將,且今日細作傳回來消息,孫公禮已然被安葬在富春了。吾孔休,無礙。嗯鄭君,當時吾孔休是否峨冠博帶、身着燕服?”
“對。”
聽聞孫韶與孫怡皆喪的鄭胄,精神瞬間變得萎靡,但還是作答了,“他是恰逢其會,並非專程北來。”
噫,可惜!
我未竟全功。
若當時我知道彼乃吾粲,便一箭將他也射死了。
心中頓時有了些悵然的夏侯惠,沉默了片刻,又繼續說道,“我知鄭君生長在吳地,且父兄皆效力於孫仲謀,故而也不以桑梓勸君棄吳入魏。只是覺得鄭君年少知名,才幹不缺,今功業爲立便身歿,屬實可惜。”
言罷,不等鄭胄反應,便緊接着加了句,“再者,我竊以爲,鄭君若能留身在世,或許更有裨於家門、不背孝道。”
這句話也讓鄭胄給噎住了。
原本,他聽出夏侯惠有勸降之意時,還想着脫口而出,慨慷聲稱丈夫但畏名節有污而不畏死呢!哪料到夏侯惠竟是話鋒一轉,倏然就言及了門戶以及孝道呢?
不過,也無所謂了。
任他怎麼說,無非都是說客故弄玄虛、語出驚人的伎倆罷了。
順了口氣的鄭胄心知肚明,也沒有作答,只是靜靜的看着夏侯惠,目光裡隱隱有一種“我知你將欲何爲”的挑釁。
對此,夏侯惠也不惱。
反而還輕笑了聲,繼續說道,“我知鄭君不信。只是,鄭君可敢容我問幾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