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麼心有怏怏,但夏侯惠還是隨意吃了些東西后便急匆匆策馬往洛陽城而去。
王元姬還很體貼的讓管事孫婁與扈從張力一併同行。
因爲此時將近晌午了,扣去趕路與叩闕層層通傳的時間,夏侯惠最快覲見天子曹叡之時也得是申時。
如此,他自是不可能趕在洛陽城門日暮落鎖前歸來的。
故而讓孫婁與張力同行,是讓他們在夜宿洛陽小宅時,給夏侯惠說些數個月來自家塢堡與朝野內外所發生的事,以免他臨事或與他人偶遇時無意間得罪了人。
京師皇城所在嘛、天子腳下嘛~
最不乏權貴,更不缺時刻盤算着投機取巧以圖倖進之人。
宮禁,崇華後殿。
結束今日聽朝歸來的天子曹叡,已然換了一身燕服,正闔目斜斜的靠在側榻上,手中還拎着一皮革囊蒲萄釀,時不時飲一口。
偌大的殿廳內沒有侍宦,沒有日常伴駕的近臣,就連頗爲得寵的曹肇都沒有在側。
惟有一健碩將率端正跪坐在前,正微垂首恭敬的敘說些什麼。
他說得很慢聲音也很低,一直自顧自的絮絮叨叨着,彷彿天子若不作聲他便會無休止的敘說下去。
天子曹叡似是睡着了。
不僅呼吸很緩和,就連拎着酒囊的手都停止了晃動。
但若是有人在跟前的話,便會發現他耷拉着的眼簾與眉毛偶爾也會輕微的抖動一下。
而若是夏侯惠也在此殿的話,便會發現那喋喋不休的壯碩將率,乃是先前隨着他前去偷襲馬城的、隸屬秦朗麾下驃騎營的李裨將;也正是被秦朗所遣,引三百騎護送曹爽攜柯比能首級率先歸來之人。
其實李裨將在數日前,就被天子曹叡私下召見了。
但就在今日清晨,秦朗對北伐鮮卑將士錄功的上表至廟堂了,天子曹叡下朝後又再次召見了他。
這次沒有讓他再複述戰事的調度與鏖戰經過。
而是讓他將夏侯惠不滿秦朗調度,憤然把幽州精騎、內附魏國的東部鮮卑遊騎以及白馬義從驅逐之後的林林種種,皆逐一細說一番。
“襲擊前豹騎將率樂司馬與中堅將軍作賭,戰後中堅將軍取其百鍊刀”
“偷襲得手後樂司馬欲追擊,中堅將軍以不欲將士傷亡太衆爲由令其不可長驅,且有‘復得數十矢,足以脫矣’之嘆。”
“驍騎將軍欲引泄歸泥等衆北上襲平城,勒令中堅將軍東去扼賊酋歸路,中堅將軍領命時面色弗改,但獨自駐足桑乾河畔默然良久。”
“北上馬城東洋河山坳塞道,中堅將軍以樂司馬代督將士,自引白馬義從西去襲烏丸部落,取牛羊馬匹與資財而歸。中堅將軍但取良駒二匹,牛羊資財皆予白馬公孫。”
“中堅將軍雖有逐公孫白馬之舉,然卻不記怨其衆。自馬城歸來之際,我部將士猶獲牛馬數百而歸,至下落縣營寨,中堅將軍以馬二十牛三十託守營將率轉予公孫白馬。”
“賊酋柯比能授首後,中堅將軍引我等歸營繳令還兵,與驍騎將軍無有言爭,亦不同喜作賀,彼此從容而已。”
“末將歸來之前,戎馬倥傯的田太守猶抽空與中堅將軍謀面了一次,所言何事無人知。”
“稟陛下,末將所知之事已言盡矣。”
言至此,李裨將行禮伏拜在地,恭候着天子曹叡對一些不明瞭的細節發問。
但曹叡卻沒有詢問之意。
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只是“嗯”的一聲便揮手讓他離去了。
對此,他倒也沒有奇怪的。
身爲居暗處的校事,只要對君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即可,不妄自揣摩上意、不貿然表露自己的看法,且那纔是保身之道。
事實上,他做得很對。
因爲天子曹叡此刻的想法,無人揣摩得出來——
召李裨將復來稟報,並非是曹叡覺得秦朗錄功不公,更不是想詳細瞭解夏侯惠與秦朗二人之間的衝突或是是非非。
是的,曹叡沒有爲夏侯惠鳴不平的心思。
哪怕秦朗的錄功上表中,確實對夏侯惠的功績略微淡化了、在戰事之中確實有壓制夏侯惠的事了,但曹叡覺得那是源於秦朗自身性格的問題。
在大軍啓程北上之際,他就私下叮囑過秦朗當看好夏侯惠,莫要讓其做出貪功以身犯險的事情來。
而秦朗爲人最是謹慎求妥。
什麼事情都是循規蹈矩、唯命是從。
如此一來,將夏侯惠壓制得過了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至少在曹叡看來,尚未到讓自己這個天子去過問調和的地步。
他復招李裨將來稟,其實是想通過一些瑣碎之事來推斷夏侯惠的性情是否有改罷了。
促成此事的動機,是太僕署那邊已然來報了。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昔日剛直不阿、膽敢在廟堂之上怒斥侍中吳質的夏侯惠,竟做出會獻馬這種事情來!
是諂媚邀寵嗎?
抑或者是不滿被秦朗壓制,便想着借獻馬討得他歡心求他主持公道,已然不念宗室大將凋零的大局了?
這兩個結果,都不是曹叡想看到的。
因爲魏國宗室大將無以爲繼,而大司馬曹真臨故前聲稱,僅秦朗與夏侯惠二人或可爲國之干城、社稷砥柱。
秦朗就不提了。通過前番他沒有前去賀夏侯惠成婚、以及此番北伐鮮卑時無有大氣魄的調度,天子曹叡心中已然有了定論:彼性情使然,已不復再有長進了。
但夏侯惠則是不同。
一來,是其年紀尚少,仍有雕琢打磨的可能。
另一則是他有報國熱枕。
不止韜略過人,更難得可貴的是彼膽敢直言時弊、整頓社稷積弊之心,而不是如他人那般隨波逐流和光同塵,一切以保身爲上。
是故,天子曹叡對夏侯惠是抱着極大期待的。
所以夏侯惠的獻馬之舉,也令他大失所望、倍感失落:彼夏侯雉權,竟也變得汲汲營營,如倖臣那般有了諂上之心?
身爲譙沛元勳之後,想要仕途更進一步竟也需要諂媚嗎?
只要心懷有報國之志、彰顯出過人才幹來,難道他這個天子還能吝嗇官職與權柄不成!
帶着這樣怒其不爭的想法,天子曹叡自昨日太僕署來稟後便怏怏不快。
半是失望,半是惱怒。
他覺得自己對夏侯惠的滿腔期盼與不吝器重,都是錯付了。
或許是時間可以沖淡情緒罷。
又或許是對自己看錯人而心有不甘,過了一夜後,天子曹叡又覺得僅是憑着獻馬之舉便將夏侯惠給否定了,似是有失偏頗。
至少也得召他入宮來,當面以言試探下再做定論也不遲。
說不定性情素剛的夏侯雉權,只是倏然遇不公而一時義憤纔有如此行舉的呢?
猶能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呢?
唉.
但願吧。
內有積弊,外有不臣,而宗室可堪都督之選、譙沛元勳後輩可造之才,屬實無幾矣。
微微晃動着手中的皮革酒囊,天子曹叡輕輕抿了一口蒲萄釀,感受着口中似甜還酸且兼澀的滋味,忍不住就在心中悄然嘆了一口氣。
少頃,便將之棄在一側,起身前去案几前,執筆看閱累累迭迭的案牘。
近來各州郡上表的事務頗多。
如各郡縣秋收入庫的數量、各地邊塞與蜀吳前線戍守將士們的冬衣奏請,還有未到歲末但有司考州郡官僚政績上稟等等。再加上如今北伐鮮卑大捷後,對有功將士的封賞以及對塞外胡虜部落的戰後招撫安置等善後,極爲瑣碎繁多。
僅僅上午時在東堂的署政,是署理不完的。
尤其是,曹叡先前聽取了不可讓朝中有“專任”之權的建言後,對中書省與尚書檯的權力有所削弱,也變相的讓自己變得更加忙碌了。
最直接的體現,是他已然有半個月的時間,沒有如先前那般帶着近臣飲宴作樂了。
不知過了多久。
心無旁騖忙碌了好一陣的曹叡,起身踱步緩解久坐的乏味。
待走到殿門時,也不由昂頭看了看天色,便對不遠處恭候着的使宦招了招手,“去司馬門詔當值甲士,夏侯雉權叩闕,無需通報,徑直引來此殿。”
“唯。”
那侍宦躬身領命,緩緩後退數步後,才轉身急匆匆小跑而去。
卻是不想,他纔剛離開崇華後殿,另一侍從從別道轉來,於殿門口處朗聲而稟,“稟陛下,中堅將軍叩闕。”
也讓方回去案牘前坐定的天子曹叡,聞言略微愕了下。
“召。”
應了聲,他也無有心思再署政了,又隨手撈起皮革酒囊往側榻上斜靠着。
就是慢飲了幾口,他似是又想起了什麼,起身來到案牘前尋了一陣,抽出了秦朗對將士錄功的上表。
少時,夏侯惠至。
經侍宦代爲傳報後,去履入殿,俯首而拜,“臣中堅將軍惠,拜見陛下。”
“免了,入座。”
天子曹叡擺了擺手,笑顏作罵道,“雉權歸京師,竟是歸家而非來覲見,此乃事君之道乎!”
“惠惶恐。”
剛就坐的夏侯惠不由再度起身告罪。
姿態倒是作足了,就是臉上請罪之意半點都欠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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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曹叡也只是戲謔而已,並不是真的見怪。
見狀,便笑罵了句“豎子”,然後以手指着早就放在其坐席前的述表,“此乃秦元明對將士錄功的表奏,今廟堂諸公尚未有定論。恰好雉權今歸來洛陽了,便且一併看下,有異議或覺得不妥之處,儘可言之,以供朕參詳。”
“唯。”
恭聲應了句,夏侯惠拿起述表一目十行,旋即擱下,從容而道,“回陛下,惠無有異議,且竊以爲,此表無有可置喙之處。”
呃?
聞言,斜靠臥榻以眼角餘光關注他神色變化的曹叡,不由眉毛微挑,待坐直身軀時嘴角上已掛上了一絲似笑非笑,“此間之言,不傳四耳之外。朕復問一次,雉權所言乃發自肺腑否?”
“回陛下,惠並無虛言。”
不假思索,夏侯惠再次朗聲而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