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得厲害, 晴兒根本抱不動我。後來還是魏晨帶人將我搬進一頂軟矯,擡回了鳳儀宮。
第二天早上我的兩隻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
晴兒去冰窟取了冰,冷敷過後再用熱毛巾敷, 忙了大半個時辰, 腫纔下去。
我吸吸鼻子, 眨眨眼睛, 哭腫的雙眼還有些刺痛。
習慣性地走向書案。我依舊每天練字, 因爲皇上總嫌我寫的字難看,毫無氣勢,軟弱過甚。
我看着案上勉強稱得上秀氣的蠅頭小楷, 這是我抄的《女誡》。
“晚寢早作,勿憚夙夜, 執務私事, 不辭劇易。”
“正色端操, 以事夫主,清靜自守, 無好戲笑。”
“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離也。行違神祇,天則罰之;禮義有愆, 夫則薄之。”
我做得不好嗎?我這麼努力地接受你所處時代的文化, 這麼努力地用古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書上怎麼說, 我便怎麼做。我已經這麼努力了, 爲什麼還是得不到你的認同?
淚水浸溼了墨跡, 紙上的字模糊起來。
原來以爲只要努力,沒有什麼不可以改變的。
可是, 又錯了。一個人的靈魂要怎麼改變?那是刻在骨子裡浸在血液中的呀!
我,做不了古人的。
“皇后,尚衣局白錦求見。”晴兒在門外通報。
“不見!”我想也沒想。
晴兒呆楞一下,正要走,又被我叫住,“叫她等等吧。”我說。
太后說得對,在什麼位置就該負起什麼責任,我不可以亂使性子的。
入秋了,白錦是來請示替宮人制作冬衣的事的。
一切事宜都有舊章可循,我吩咐了給每個普通宮女多加二尺布後,就放她走了。
下午我已無事可做,便在鳳儀宮的後花園發呆。
園裡有厚厚一叢牡丹,春天的時候開得極美極絢目。
時已入秋,這叢牡丹上只剩下一些略顯枯黃的葉。曾經的絢目與美好,哪裡留得下一絲痕跡?
就像這鳳儀宮,上個秋天還住着另一個皇后,她現在又在哪裡?
總有一天,我也會如這花兒謝去的吧?到時候,有沒有人來緬懷我呢?
我自嘲地笑笑,給自己倒杯酒。
這酒,是小蘭成親的時候連今送入宮裡來的,一直沒捨得喝。
泯一口,香甜醉人。這大概便是幸福的味道吧?突然想小蘭了,想看看她現在過得怎樣了。
正想着,卻見晴兒朝這邊走來了。
我在花園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一邊服侍,晴兒來,不知道有什麼事。
“皇后,蘇才女求見。”
蘇芊芊?突然想起自己曾邀過她到鳳儀宮來,不過沒想到她這麼快就來了,“宣吧。”我說。
很快蘇芊芊便來到我的面前,一身素雅的青,抱着她那把幾乎與她等高的琴。
“芊芊參見皇后。”蘇芊芊福身作禮。
“此處只有你我,蘇姑娘不必多禮。”我溫聲對她道。
她笑了笑。她笑的時候靨下顯出兩個小酒窩來,煞是可愛。
“新近練了首曲子,想彈給皇后聽,不知可否?”
我笑,“當然可以。”
她架好琴,調了調琴絃,開始彈了。
琴音曼妙,引出她婉轉的歌喉來,“聖人出,陰陽和;美人出,遊九河。佳人來,非離哉何。駕六飛龍四時和。君之臣明護不道,美人哉,宜天子……”
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震。
《聖人出》。我第一次見淑妃的時候,她彈的就是這首曲子。
那時的她,披一件猩紅的披風,坐在飛華亭中,清雅如仙。
我給自己倒一杯酒。
曾幾何時,淑妃也曾坐在我的對面爲我撫琴,對我微笑。
只是而今,她帶着對我的恨,永遠地離開了。
我搖晃着站起來,遙遙望着那個撫琴的人兒,是她嗎?
“皇后!”一曲終了,她將手指自琴絃上移開,擡眼望我。
“淑妃?”真的是她!
“對不起。”我抱着涼亭的柱子,喃喃道。
“對不起?對不起能換一條,不,兩條人命嗎?”她厲聲問我。
我潸然淚下,“我知道你恨我。我當時不懂。我自以爲是地以爲自己把性命當作最重要的東西,別人就一定也是如此。我現在知道錯了。這世上有很多比性命更重的東西。王皇后認爲後位比性命重要,所以她寧可死在後位上也不肯將後位讓給我。你把皇上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重要百倍千倍,所以你冒着這麼大的風險也要爲皇上生孩子。我很抱歉,現在才懂你……”
“你若誠心悔過,就該以死謝罪,血債血償!”
“死?我不能死。”我搖着頭道。
“你貪生怕死!”
“我確實貪生怕死,我不想離開這兒……”
“你捨不得榮華富貴。”
“我捨不得皇上!”我放開柱子,大聲道,“我愛他我愛他愛他!我的愛絕不會比你少半分的,絕不!”
我大聲吼完,用力地喘着氣,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向下倒。
剛好撞到一道牆上,硬硬的,暖暖的,一點也不疼。
“你是誰?”
“我是皇后!”我答。
“下去吧。”
“下去?”我惱了,“你是誰?敢叫我下去?”
一隻粗糙的大手拍拍我的頭,“你醉了,惠蘭。”
“你說什麼?”我問。
“我說,你醉了,惠蘭。”
“再說一遍。”
“怎麼了,惠蘭?”
我滿意地將頭埋入厚厚的牆,“很好聽不是嗎?皇上以前都是這麼叫我的,可是他現在再也不這麼叫我了。”
“我以後都這麼叫你,我的惠蘭。”
“真的?”我擡起頭來,看着那張模糊的臉。
“恩。”他輕應一聲,身體變得輕盈,“我送你回房。”
我伸手挽住他的脖子,臉貼在他的頸上。
“皇上。”我叫。
“恩。”他應。
“皇上。”我再叫。
“恩。”他再應。
真的是皇上。我緊緊摟着,生怕他飛了。
“皇上,”我對他道,“我會背《女誡》。晚寢早作,勿憚夙夜。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禮義有愆,夫則薄之。我每天很晚才睡,很早就起,分不清日夜。我替你找了好多美人,放在瀟湘院裡,我是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呢?”
他輕嘆一聲,“傻瓜!”
我眨眨眼睛,委屈的淚落下來,“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不管我怎麼努力,都做不了古人眼中的賢良妻子。你一定很恨我吧?我逼死了你的皇后,害死了你的淑妃,趕走了你的賢妃。可是我居然還有一點點高興,因爲你身邊現在只有一個我了。我很壞是不是?你一定不喜歡這麼壞的我吧?”
“……惠蘭,我想了很久,終於想明白了。我要的是你,只是你。所以不要再委屈自己,也不要再想着爲我做什麼,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好了……”
好安心。我閉上眼睛。皇上在的話,就可以好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