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琴音

連賢妃走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走的, 或是什麼時候走的。只知道某天我醒來,連賢妃就已經離開皇宮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感覺,也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感覺。

我只知道他寧可每日宿在紫辰殿, 也不肯踏進鳳儀宮一步。

恨我嗎?兩個心愛的妻子, 一個因我而亡, 一個因我而走。

恨我的話, 又爲什麼要將我留下?也許, 也許是因爲太后?太后如此護我,你又如此孝順,所以即使萬般不願, 你也會將我留下的,是嗎?

“皇后!皇后!”晴兒將我喚醒, 低聲道, “皇后, 到了。”

我擡頭,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流檐飛閣, 重彩華繡。

這裡是瀟湘院,內有36閣,是這一次安置新進才女的地方。

一進院門,就見尚儀局的大宮女彩娟慌張跪下,“未知皇后駕臨, 奴婢惶恐。”

“彩娟平身。”我對她道, “我只是臨時起意, 想來看看。你若不忙, 就替我引引路好了。”

“奴婢遵命。”彩娟平了身, 畢恭畢敬地在前面帶起路來。

新進的才女都要經過一段時間的禮儀培訓,宮裡資格最老的宮女們會從裡面選出最優秀的幾名, 做爲嬪妃的候選人送到皇上手中,由皇上欽點過的才女,才能獲得嬪妃的封號。

彩娟在這裡,負責向才女們教導禮儀。禮儀教導包括儀態、行止、禮教、宮訓等各個方面,在各個才女自己的閣樓中分開進行。

彩娟聽說我想看看這批才女,原要將各才女都集中到我面前,我卻不想驚動任何人,只隨意走了幾個閣,望一眼,便走。

果然是千般嬌兒萬般媚,這些美人,或喜或憂,各有姿態。也怪不得自古帝王多短命,有幾個男人能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只不知這其中,有幾個能入皇上的眼呢?

其實皇上身邊從不缺少女人的。可他的妻,只有兩個。外人說他重情節制,我卻不以爲然。我纔不相信皇上會有什麼忠貞唯一的觀念。他不過是典型的寧缺毋濫外加自負清高!

看看賢淑二妃就知道了。這世間能有多少女子能如淑妃般溫柔婉約,又有多少女子能如賢妃般直爽毫氣?

至於我,禁不住撫上自己的頰,該是這容顏吧?六宮粉黛,三千宮娥,除去淑妃,竟無一人,容貌在我之上。而我,擁有淑妃沒有的健康。

只是我,太不乖。一次又一次地忤逆聖意,又做下諸多錯事每每牽累皇上,皇上的淡漠,也是理所當然。

正胡思亂想間,只聽得一陣琴聲婉轉悲切,宛如低泣。過一陣,便有歌聲傳來,“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其音清婉,聞者心酸。

這是……輓歌。

我正驚訝,彩娟已驚慌跪下,“奴婢管教不嚴,皇后恕罪。”

“歌者何人?”我問。

“是才女蘇芊芊。她自昨日起便穿上白衣,在閣樓上撫琴悲歌。皇后說過不得濫用私刑,奴婢不敢要強,正躊躇不知如何處理。”

“你做得很好。”我對她點點頭,“先帶我過去吧。”

彩娟唱了諾,起身帶路。

蘇芊芊所居的閣樓,喚做玉華閣。閣分兩層,下層廳堂,用於教習接客,上層臥房。

此刻她本該在下層接受尚儀訓導的。

我扶級而上,卻見一個清雅的身影迎窗而坐,皓如瑩玉的纖指在琴絃上舞動。

歌聲未停,“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我卻望着那雙手發呆。

淑妃也有一雙這麼美麗的手,纖細修長,似白玉晶瑩。這雙手,少了一份剔透,卻多了一分瑩潤。

歌聲止,琴音靜。那撫琴的美人雙肩微顫,清淚落在弦上,是幾不可聞的顫音。

我靜靜地走過去,將手中的絹帕遞過。

她將絹帕接過,就着淚眼看我。

籠煙寒眉,帶水杏目,好一個梨花帶雨嬌,杏目含情柔!

“皇后!”她突地驚起。

一會兒她將便眼淚收起,螓首微垂,整裙福身道,“才女蘇芊芊,拜見皇后。”

“蘇姑娘請起。”我伸手將她扶起,打量了她的一身白衣,“不知蘇姑娘因何事悲痛?”

蘇芊芊沒擡頭,只中規中矩地答道,“家姐不幸早逝,故而悲痛。”

原來如此。我輕嘆一聲,轉向彩娟,“既然蘇姑娘在喪中,她的教習就延後數日吧。”

彩娟領了命,點頭稱是。

“人死不能復生,蘇姑娘節哀。”我幽幽說完,正待要走,蘇芊芊卻朝我福了福身。

只聽她道,“芊芊在家時便聽聞過皇后才名,今日一見,方知皇后不僅才學過人,而且豔壓羣芳,更兼厚德賢良,無怪乎這後宮中,竟無一人能與皇后相較。”

我看她語氣鏗鏘,神態間全無諂媚之色,這些話,莫不是諷刺?

我勉強笑笑,“蘇姑娘過獎了。”

“皇后過謙了。”她繼續道,“芊芊今日有幸,得見皇后,心中仰慕非常。不知日後可有機會隨皇后左右,聽皇后訓教?”

我見她神態自若,想是剛纔自己疑心重了,忙歉意地笑笑,“蘇姑娘若是閒了,可到鳳儀宮走走。我不會訓人,不過蘇姑娘來了,可以彈琴給我聽。我剛纔聽着,蘇姑娘的琴聲甚爲動聽,歌聲也好聽……”

我頓了頓,微微失神,記得我也曾這樣誇過淑妃的。

那廂蘇芊芊已經俯身謝恩,“謝皇后隆恩。”

從瀟湘院出來,回鳳儀宮稍作休整,已經入夜。

我站在紫辰殿外,握緊了放在身前的手。

我的腦子有點亂。

我想起今天見的各色美人,想起那個撫琴悲歌的蘇芊芊。

蘇芊芊容顏上乘,即使悲傷欲絕,依舊落落大方,對答有理。後宮素來競爭激烈,這個蘇芊芊冰雪聰明,想來很快便能在衆才女中脫穎而出。

該來的,無所謂遲早。而今後宮無人,皇上無嗣。身爲皇后,向皇上舉薦賢人本就是職責所在,不是嗎?

進去通報的小太監回來得異常迅速,我深吸一口氣,走進紫辰殿。

“臣妾……”

“皇后免禮。”還未行禮,皇上已經截斷我的話,“什麼事?”他問。

我真的這麼討厭,你甚至不願多給我些時間?

“臣妾只是來問,皇上今夜……可要人侍寢?”

他似乎愣住,驚訝地望着我。

“臣妾今日去過瀟湘院。私以爲才女蘇氏,範氏及喬氏,皆是德才兼俱之輩。範氏工刺繡,性溫良。喬氏善舞……”

“啪!”皇上猛地一拍書案,案上的筆架受不了這樣劇烈的震動,狠狠地自案上摔下,筆落了一地。

“朕要召寢何人,無須透過皇后吧?”

我跪下,“皇上恕罪,請聽臣妾一言。”

“說!”

“子嗣問題乃國之根本,皇上無嗣,則國本動搖。皇上縱然不爲自己,也該爲天下黎民……想想。臣妾舉薦之人,無不色藝兩全,皇上不若一一見過,興許真有中意之人?”

我很認真,可是皇上彷彿氣得不輕。只見他從椅上站起,負手走了一陣,指着我,半晌,終於大吼出聲,“林惠蘭!立刻給我滾出去!”

我被皇上突如其來的怒氣震得不知所措,踉踉蹌蹌自地上起來,我無措地朝門外走去。還未走出門口,只聽身後一陣木頭斷裂的聲音,空氣中木屑飛揚。幾乎是跌出門外,皇上的怒吼還在耳邊,“該死的不可救藥的蠢豬!”

晴兒驚慌地將我扶過,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皇后,這……您沒事吧?”

我呼吸,再呼吸。不能在這裡哭出來,這麼多宮女太監看着,會失了儀態。

“回宮。”我努力吐出兩個字。

晴兒忙邊點頭邊扶我往前走,我卻腳下一個趔趄,帶着晴兒重重地摔倒在地。

“皇后恕罪!奴婢該死!”晴兒驚恐地從地上爬起來扶我。

我望她一眼,終於忍不住,再顧不得什麼禮數儀態,抱着她放聲大哭,“他……他從沒對我發過這麼大的火……他會不會再也不理我了……他不理我了怎麼辦……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