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後,老鼠將培養皿和夾子放在紫苑的面前。
『這是從你脖子上切開的地方取出來的東西。你打開看看,也許是你最拿手的領域也說不定。』
『我拿手的領域?』
培養皿裡放着兩公分長、有點像繩子的黑色物體。
紫苑用夾子夾起來看,他依稀可以看到好像融化掉的黑色物體前端,有像是薄膜的痕跡。
『這個是……翅膀嗎?』
『很像是,但是我不懂。還有另一個採集到的東西。這個是什麼?』
那也是個黑色塊狀物體,看起來像是硬硬的種子,上面有一個像是被咬破的洞。
『應該是……蛹。』
『蛹?蛾跟蝶做的那個東西嗎?啊,蛾做的繭是嗎?』
『繭是蛹的包皮。大部分的昆蟲會依照卵、幼蟲、蛹、成蟲的順序成長……這個大概是蜂吧。』
『看得出來嗎?』
『只長出一點點翅膀而已,膜質、四片翅膀。但更重要的是……』
紫苑吞了口口水。
『我親眼目睹過,有一隻黑色的蜂從山勢先生的脖子裡飛出來。』
『那個跟這個黑色的東西是相同的嗎?』
『應該是。這個蛹在裡面無法變態,牠雖然咬破殼爬出來,但是並沒有完全變成成蟲,牠失敗了。』
『爲什麼?』
爲什麼?爲什麼呢?
在山勢體內孵化、成功變態,變成成蟲的蜂,卻在自己的體內無法從蛹裡孵化呢?
是偶然呢?還是……
紫苑搖搖頭。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傢伙是寄生在人內體內的生物。』
老鼠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培養皿看。
『寄生蜂……我以爲蜂只會吸花蜜。』
『那是蜜蜂,一種花蜂。幾乎所有的蜂都是單獨性的狩獵蜂。』
『也有寄生蜂嗎?』
紫苑點頭。
老鼠的問題單純又簡短,都是紫苑的知識就能回答的問題,但是他問的問題都正中目標,慢慢接近核心。
在回答問題的同時,紫苑漸漸感受到壓迫性的不安,似乎自己會講出什麼無法收回的恐怖事情。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害怕,不能當作什麼都沒見到,也不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抗拒摸索與行動。
自己是親身體驗過的人,戰勝了被寄生以及寄生蟲,身上的紅蛇就是證據。沒錯,牢牢地刻印在身上的證據。
紫苑正視老鼠試探性投過來的視線。
『據說寄生蜂有二十萬種。蜂與螞蟻這種膜翅類(hymenopteran)是高度特殊化的昆蟲,未被記載的種類可能還有數萬種,其中寄生蜂的種類特別多……』
『也就是說不知道會出現什麼,對吧?』
『無法斷定。』
『推測就有辦法吧。』
『如果有材料的話。』
『你自己就是最好的材料啊。被寄生的感覺如何?是新品種的寄生蜂嗎?』
『你有時候真的很討人厭耶!』
『你總是讓人覺得很煩躁耶!無法斷定?開什麼玩笑!你沒有危機意識嗎?蜂會殺人耶!』
『幾乎所有的寄生蜂都是那樣。』
『你說什麼?』
『屬於寄生類的蜂,正確來說應該是補食寄生者。爲了完全成熟,一定需要一個個體的獵物……也就是一個寄生主,而且,牠們一定會蠶食寄生主。』
『怎麼樣的寄生主?譬如說呢?』
『很多啊。蛾、蝶、螞蟻的幼蟲、水果……像有一種姬蜂,牠就一定會將卵產在長頸樹蜂的幼蟲上,然後把牠當作寄生主。』
『蜂寄生在蜂身上嗎?』
『而且產卵之後還會有另一種姬蜂在同一只長頸樹蜂裡產卵,牠的幼蟲會吃掉其它兩種蜂的幼蟲。』
『同類互相殘殺嗎?太恐怖了。我以爲只有人類纔會同種互相殘殺。然後呢?』
『什麼然後?』
『有以人類爲寄生主的寄生蜂嗎?』
『沒聽過。寄生在人類身上的生物很多,病毒跟細菌都是,跳蚤跟蝨子也都是。我聽過有牛蠅在少年的頭上產卵,其中有一隻入侵少年腦裡的例子,不過那應該算是特殊的例子……至於蜂,我沒聽說過。至少就我所知,是沒有的。牠如何在人類身上產卵?如何能將產卵管插入人體內而不被發現呢?』
『你完全沒感覺嗎?』
『沒有。我沒有感到疼痛也不覺得癢,更別說被蜂螫到了。』
『也就是說以完全不被寄生對象發現的方法產卵囉?』
『而且成長的速度相當快。牠在成長的同時分泌出某種物質,讓人類老化變得異常快速,終至死亡,甚至連死後僵硬及紓緩都快速進行,然後成爲成蟲的蜂就咬破屍體,脫殼而出。』
紫苑和老鼠兩個人面面相覷,同時深呼吸。
『你……還真幸運。』
『是啊,我現在才被嚇出一身冷汗。』
『一團謎啊。這傢伙是從哪裡出現的?又是什麼東西呢?』
『這附近沒發生過這種事嗎?』
『沒有。我也覺得好奇,所以我去查過了。有因爲吵架而被槍殺的傢伙,也有因爲喝醉掉到水溝溺死的傢伙,但是,就是沒有突然變成老人死掉的傢伙。這裡跟NO.6不一樣,這裡沒有情報管理也沒有媒體規範,一有奇怪的事情發生,馬上就人盡皆知了。』
『其它區呢?譬如東南區。那裡的環境也許最適合新品種的昆蟲出現。』
老鼠慢慢地搖搖頭。
『不太可能。如果真有那種事情發生的話,各關卡一定馬上關閉,但是似乎沒有這樣的情形。東南區照樣運送蔬果類進去,西區也一如往常。』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這種蜂是在NO.6裡出現的嗎……這很難令人置信。』
『無法置信嗎……是啊。』
老鼠的手輕輕地敲打着培養皿,肩膀微微抖動着。
『老鼠?』
低垂的臉龐傳出笑聲,而且立刻變成大笑。
堆滿書本的地下室裡,迴盪着老鼠的笑聲。
他倒向牀上,抱着肚子笑個不停。
紫苑拿起水瓶,往老鼠的頭上倒了下去。
『哎呀!你幹嘛!』
『你還好吧?』
『當然不好,我全身都溼了。』
『我還以爲你歇斯底里症發作了……』
『爲什麼我會有歇斯底里症?』
『因爲你突然笑起來,我以爲你……』
『我是真的覺得好笑。』
『好笑?什麼東西?』
老鼠用力甩動頭髮,水滴亂竄,甚至甩到紫苑的臉上。
『不好笑嗎?這傢伙是在哪裡出現的?NO.6耶!被認爲是神聖都市、桃花源、模範都市的正中央,居然有來歷不明的吃人蜂。那裡是科技尖端的未來型都市耶!居然會有這種蜂出現,真是笑死人了!』
『有什麼好笑,都出人命了。』
老鼠突然站起來,走到紫苑面前。
他真的很高,比紫苑還高出幾公分。
『幹嘛?』
紫苑不由得後退,頂着木頭牆壁儘可能地挺胸問道。
灰色的眼眸中,突然閃過一道猙獰又尖銳的銳利光芒,雖然只出現一瞬間,但是紫苑真的看到了。
『我知道這是一個很愚蠢的問題……』
老鼠用一種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說,同時伸手抓住了紫苑的脖子。
『你殺過人嗎?』
大拇指慢慢地用力。
『沒有……怎麼可能有。』
薄薄的嘴脣泄漏出淡淡的冷笑。
『我想也是。不過你要記住,蜂也許會爲了生存而殺害寄生主,然而人類卻會用更單純的理由殺害人類,像你就差點被殺了。』
『我知道。』
『說謊,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說我知道!』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
『我知道。如果我就那樣被送進監獄的話,我就會成爲這種蜂的代罪羔羊,幸運的話會被判終身監禁,倒黴的話也許會被判死刑……市府當局需要爭取時間,需要爭取時間去研究山勢先生他們的死因……所以想要我頂罪,把整起事件當作單純的殺人事件處理,對吧?』
老鼠放開手了,紫苑的脖子上還留着溫熱的大拇指痕跡。
『答得好。從菁英班掉下來的瘋狂份子因爲對都市的憎恨,所以犯下一連串的事件,他利用自己調配的特殊藥物,接二連三地犯下殺人重罪。不過就在治安局的綿密運作下,終於逮捕了這名年輕人,親愛的市民們請放心。這大概就是故事的大綱吧。真是三流的戲碼。你的知識跟經驗,是最適合扮演犯人角色的了。』
『市府完整地掌握了市民的個人情報,要找出適合這個角色的人,實在是太簡單了。』
『應該是你一直被監控着吧。』
『什麼?』
『從你救我的那時候開始,就已經被貼上標籤,日常生活徹底受到監控了。你見了誰,說了什麼,吃了什麼……我本來以爲這次的事情是市府爲了逮捕你,故意捏造出來的。看來我猜錯了。』
『怎麼會……爲什麼?』
『因爲你不是一個服從市府的人。』
老鼠一面用毛巾擦拭溼頭髮,一面這麼回答。
完美的側臉,看起來就像是人工的造型物,有血管、有皮膚、有體溫、有溼疹、有脂肪的增減、有喜怒哀樂的表情、會流汗、會哭泣。
老鼠的臉不像是一張這樣的人類臉龐,倒像是小心翼翼製造出來的精巧人偶。
紫苑握起拳頭,剛剛自己用這裡抓住的手,溫暖而且有着規律的脈搏。
『又發呆了。我講的話很無聊嗎?』
『啊?怎麼會。你說我不服從,是什麼意思?』
紫苑不知道爲什麼,突然臉紅了起來。
老鼠哼了一聲說:『那個都市只接受對自己絕對服從的人,絕不允許反抗、唱反調及反對它的人,他們會徹底排除異己,那個都市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我是異己嗎?』
『大概是吧,而且是非常麻煩的異己。藏匿VC、懷疑市府操縱情報、看出他們冷酷的一面。你是一個不適任的市民,是絆腳石,市府正在等待機會剷除你。對了,如果有病毒入侵人體的話,人的免疫系統會如何運作?』
『什麼?先會有一種叫做自然殺手細胞(Natural Killer Cell)的淋巴球找出被病毒感染的細胞,並破壞它。接着,RNA分解酶會活化,抑制病毒的生長,然後……』
『到這裡就夠了。你一用那種解說的口吻,就會變得很執着。你就是這樣,纔會讓人家覺得煩躁。』
『不光你一個人會覺得煩躁。』
『嗯,也就是說,你就是那個都市的病毒,所以差點被消滅。』
『我是人,人哪有那麼簡單就被消滅的。』
老鼠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人要殺人是很簡單的事。』
紫苑再度握緊拳頭。
『但是,要救一個人也很容易,不是嗎?』
『你說什麼?』
『你救了我。老鼠,寄生蜂是不會救同伴的,可是,人會救人,對嗎?』
老鼠揚起淡淡的微笑,避開紫苑的視線。
『你真的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笨蛋。講那什麼讓人覺得噁心的話啊,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只是在還你人情罷了。』
『我也說了,你還的已經夠多了。』
『你真個好人,這麼低估自己所付出的嗎?』
『你如此高估自己所得到的嗎?』
老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望着天花板,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輕咬下脣不發一語。小老鼠們都靠到他腳邊來了。
『你不懂,我想,跟你解釋你也不會懂。那個時候,四年前,我真的已經放棄了。一旦放棄,就什麼都完了,這一點我很清楚,也知道不可能有人救我,我真的那麼認爲。我無處可求救,也無所可逃……我潛入「克洛諾斯」的時候,已經是疲憊不堪了,遲早會被逮到……心裡這麼想的時候,真的覺得自己很悲慘,難道我就是爲了這種悲慘的末路而活到今天的嗎……你別笑我喔。』
我怎麼會笑你呢?
紫苑的耳朵響起了四年那個夜晚的聲音。
風聲、樹葉聲、雨水敲打聲全都重迭在一起,真實地重現,有一個全身溼透的少年躲在那樣的聲音與黑暗中。
『沒想到窗戶開了。你很用力地推開窗戶,對嗎?然後張開雙手。』
『嗯,我記得。我好像躍躍欲試地大聲喊叫。』
『在我的眼裡,你彷佛在叫我進去。我沒想到居然會發生這麼奇妙的事情……而且你就那樣走進房內,也沒有關上窗戶。』
『我是要去關上環境管理系統。』
『不管理由爲何,那麼毫無防備地敞開的窗戶,對我而言就是奇蹟。就連你沒有通報治安局,還替我療傷、給我食物的事情,都是奇蹟。我從沒想過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原來救兵也會像奇蹟似的出現在我眼前……是你告訴我的。這房間裡的……』
老鼠慢慢地環顧四周。
『如同這房間裡上千的故事一樣,人類也會發生無法預料的事情,所以我才能活下來……你說得沒錯,人的確能救人,這也是你教我的。只有你教我這個道理……這很昂貴,雖然我很不甘心。』
老鼠的聲音如同喃喃自語般小聲,卻清楚地迴盪在紫苑的耳裡。
啊啊,原來如此,紫苑張開自己的手。
那個夜裡,當這雙手推開窗戶的時候,我招來了風跟奇蹟啊。
『少那麼得意。』
老鼠的口氣變得很粗魯。
『我覺得虧欠你,所以把你當客人看,如過你太得意,得理不饒人的話,我會馬上把你趕出去喔。』
『是是是,不是我自己愛講,我可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人。但是,你爲什麼知道我有危險?你該不會這四年都在監視我吧?』
老鼠抓起一隻灰色的小老鼠,一隻在同伴中最顯弱小的老鼠。
『你仔細看清楚。』
紫苑將小老鼠放在手心上,靠近臉來看。
『這是……機器老鼠?』
『做得很棒吧?裡面有各種感應器,而且尺寸這麼小,輕易就能穿梭在市的管理網中,某種程度的活動自如。不過也是要看場所啦。』
『你做的嗎?』
『算是吧。我不在NO.6的期間,你的信息都是它傳給我的。』
紫苑輕輕地握着手中的小老鼠,沒有生物特有的溫度及柔軟度。
他再將在腳邊繞來繞去的另一隻小老鼠抓到手心上來,這一隻就能感受到確實的溫度及心臟的跳動。
『我不知道市當局會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法抹煞你。你很優秀,而且還很年輕,非常有利用價值,他們應該不會隨便把你趕出來。然而,只要能利用,他們一定會徹底利用到底,把你當代罪羔羊一點也不足爲奇。你是一隻贖罪的羔羊,爲了在慶典之日把你擡到衆人的面前,大張旗鼓地取你性命,所以一直把你豢養在籠子裡。』
『病毒再來是羔羊啊,沒什麼好東西耶。』
『羔羊很可愛啊,比你可愛多了。』
『謝謝你喔。就是它察覺我身邊發生了異常的變化,所以通知你的嗎?』
『沒錯。你工作的公園裡出現了一具奇怪的男性屍體,從那個時候開始,市當局對你的監控就更加嚴密了。接着,連你的同事也受害了,正是逮捕你的絕佳時機吧。』
『監控……我居然遭到監視,我完全沒有發現。』
『當然不能讓你發現啊,等你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真恐怖。』
『事到如今,已經來不及了。』
老鼠用鼻子哼笑。
紫苑抓了抓自己的前發,他覺得很混亂,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又有什麼即將發生呢?
今後該怎麼辦纔好呢?
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這件事讓他覺得很恐慌。
只有一件事,雖然目前只是推測,但是有什麼東西在紫苑的腦海裡一閃而過。
『老鼠。』
『嗯?』
『是公園嗎?』
『什麼?』
『中央的森林公園,我工作的地方……那裡是不是就是寄生蜂出現的地方?』
『爲什麼?那裡可是NO.6的中心地帶耶,雖然說是一座森林,卻是生物管理得相當徹底的人工森林。如果出現寄生蜂的話,應該馬上會被發現吧?』
『是沒有錯……但是在都市內部,那裡的環境最適合新品種的生物出現……抱括我在內的被害者,全都出現在公園裡……當然,我不知道在其它地方是不是也有被害者出現……是當局打算讓我頂罪,可能也是因爲事件全都集中發生在公園裡的關係吧……如果是這樣的話……』
『怪物躲過管理系統,存活下來了嗎?』
『不可能嗎?而且公園是人羣聚集的場所。』
『要找寄生主很簡單。』
要是爲了市民而整理得美麗又大方的公園裡,潛伏着以人爲獵物的生物的話……
『春天。』
紫苑輕聲地說。
老鼠反問:『春天?』
『接下來的冬天,蜂會停止活動,進入冬眠狀態,產下的卵應該也會保持原狀度過冬天。』
『在人的體內嗎?』
『對,然後一到成蟲可以活動的春天時,便同時孵化。』
在充滿花香與陽光的季節裡,黑色的蜂將咬破人類的身體,展翅高飛。
有幾隻呢?
會有多少人犧牲呢?
『一定要想辦法。』
『要想什麼辦法?你該不會告訴我,你要回去市內吧?你會被殺的。你是個平凡人,不可能躲過監視系統四處活動的。你一旦進入市內,被槍殺也是很有可能的,我們沒有任何籌碼。』
『不……也許有一個。』
老鼠瞇起眼睛。
『我在那種蜂的攻擊下存活下來了,也許我的體內有能夠對抗蜂毒素的抗體……如果真的有,就能從血液裡製造出血清。』
老鼠看着紫苑,眼神彷佛看見什麼令人厭惡的東西,然後誇張地聳聳肩。
『所以,你打算大搖大擺地回到市府的保健局去,對他們說:「請調查我的血,如果可以的話,請製造血清」嗎?大笨蛋,當你的血液被抽取出來後,就一定會被當成廚餘回收了!你啊,就只會講一些耍帥的話,你有爲了別人犧牲自己的決心嗎?』
『我不想死。』
『那就別想這種無聊的事。不管你體內有沒有抗體,你只要被抓,就是死路一條,只是早晚的差別而已。』
『那應該怎麼辦纔好?』
『什麼都不做,不理它。』
紫苑擡起低垂的臉。
『不理它?』
『對,我覺得那裡將會是一個非常棒的舞臺。神聖都市將在春光明媚中崩毀。我們就坐在貴賓席上,優雅地觀賞就好了。』
『老鼠!』
『喂,別再倒我水了喔。』
『你認爲西區很安全嗎?我們一樣都是人,這裡也有可能會被寄生蜂攻擊。』
老鼠閉上嘴巴,單邊的臉頰上揚起淺淺的微笑。
『不一樣。』
『什麼?』
『至少住在市內的人並不把住在西區的人當作同一種人。你還不知道這裡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吧?這裡是神聖都市的垃圾桶,他們把骯髒的東西全都往這裡丟,只顧慮到自己的繁榮,你可以用你自己的眼睛來看一看。』
『老鼠……』
『這只是我的直覺,但是我認爲那個怪物只會選NO.6的居民,只會選擇把所有骯髒的東西丟到外面、住在衛生的環境裡,營養跟健康都無可挑剔的人當作寄生主,那些怪物是美食家。』
『你怎麼能這麼斷言呢?』
『紫苑,我不懂昆蟲的生態,但不論是蜂、螞蟻或蝗蟲,都出現在餌很豐富的地方,不是嗎?如果要講人口密度,這裡比市內高許多,然而這裡卻沒有怪物,因爲這裡沒有牠們需要的寄生主,沒有牠們的獵物。』
紫苑被講得啞口無言,整個思緒都亂掉了,腦袋開始混沌疼痛起來。
老鼠伸手摸了摸紫苑的臉頰。
『抱歉……我並沒有要讓你痛苦的意思。忘了吧,你是那邊,牆壁裡面的人。』
『什麼裡面外面……我不懂。』
『你當然不會懂。你們根本不曾試圖瞭解牆壁外面的事情,也沒想過要了解。無知、傲慢又幸福的一羣人……但是,真可悲,你從那裡面掉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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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經無法再無知、傲慢又幸福了。
你想這麼說嗎?
紫苑帶着無法說出口的心情,凝視着老鼠的眼睛。
如果不曾試圖去了解不知道的事情就是傲慢,如果過去的幸福生活就是建築在那份傲慢上的話,好啊,丟了無所謂,我本來就希望能掉下來。
『老鼠。』
『怎麼了?』
『我想知道真相。什麼是真的,而我的世界又將變成如何,我想知道它的真面目。』
老鼠聳聳肩,笑了笑。
『你真年輕。』
『我們同年紀吧。』
『人生經驗不同,想要知道真像這種丟臉的臺詞,大概只有哈姆雷特纔講得出來吧。』
『那是誰?』
『丹麥王子。你啊,在知道真相之前,先稍微修正一下你那極端的知識吧。你幾乎完全沒有古典的知識耶。』
『因爲……沒有必要……市府並沒有獎勵藝術方面的東西……』
老鼠伸手從書櫃裡拿出兩本書。
『如果你猜得沒錯,一到冬天騷動就會靜止,也就是說到春天爲止還有緩刑時間,對吧?』
『應該是。』
『那麼就沒有必要着急,着急也沒有用。在你體力完全恢復,能夠像以前一樣活蹦亂跳之前,就先念這個給牠們聽吧。』
『牠們?』
茶褐色的小老鼠跳到紫苑的膝蓋上,用後腳站着。
『牠們非常喜歡《麥克白》,還有一本是《浮世徳》,你聽過嗎?』
『沒聽過。』
老鼠皺着眉頭,故意嘆了一口氣。
『「如果自己不能認同,就無法打動他人的心。如果不能用心真誠傾訴,就無法得到聽衆的心。」
『你啊,別隻顧你那顆頭,有時候也要提升一下心靈層次啦!你母親不是念過書給你聽嗎?』
『嗯。』
小老鼠們吱吱地騷動着。
『啊,對了,講到你母親,她有話要給你,我都忘了。』
『啊?』
老鼠有點臉紅地轉向旁邊。
『你總算活下來了……所以,我想至少讓你母親知道你在這裡。』
『你幫我去我母親那裡了嗎?』
『不是我,我只待在地下道里,是牠。』
茶褐色的小老鼠歪着頭。
『是牠幫你去的,我讓他咬着便條紙去的。雖然是很古老的方法,但這種方法還滿能躲過監視網的。』
『謝謝。』
『拜託你,千萬不要淚光閃閃地說着鄭重道謝的話。說這種話你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
『我是跟這隻小老鼠說。』
『喔,這樣啊。』
我真的很感謝老鼠。
現在的我知道要跨越那道牆壁是多麼困難的事情,而他仍然冒着千辛萬苦,幫我跟母親報平安。
我由衷地感謝他。
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的瞭解。
『不過你母親也很厲害喔,居然能揹着監視的目光,偷偷給你簡訊。』
老鼠丟了一張被捲成半根手指大小的紙給紫苑,上面有一串慌忙之下寫的文字,有點亂。
LK,3000附近,拉其公寓3F,不確定,火
『這是什麼意思?』
兩人不由自主地互看了對方一下。
『親愛的母親寫給最疼愛的兒子的訊息耶,你一點頭緒也沒有?』
『沒有。火應該是母親的名字,但是不確定……』
『也許是地址。但這裡根本沒有什麼號碼可言……拉其公寓……那麼,我去查查看吧。』
『母親在西區有認識的人嗎?』
紫苑很意外,他從沒聽母親說過認識西區的人。
『啊,說不定……』
老鼠得手敲打出一個很好聽的聲音。
『什麼?』
『是你父親。』
『怎麼可能……你小說看太多了。說這種話你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
『真是的,這麼快就現學現賣。不過,說得也是,根本就是典型的肥皂劇劇本嘛!生離的父親跟兒子在十六年後重逢。』
老鼠的聲音突然變得很粗厚。
『兒子啊,爸爸好想你。』
『爸爸,我也好想你。』
紫苑飛進老鼠張大的雙臂中,被抱得緊緊的。
好溫暖。
已經變成屍體的山勢那冰冷的體溫反射性地甦醒在紫苑心裡。
不要那份冰冷,紫苑要自己絕不能忘記這一份溫暖,這一種擁抱溫暖肉體的感覺。他希望自己希望別人都能好好活着,不要不合理地被奪去性命。
他用全身感受活着呼吸、擁有溫熱肉體的快感。
老鼠輕輕地放開紫苑。
『你還挺會演的嘛。』
『是啊,我在短時間內成熟許多了吧。』
『很優秀的學生。那走吧。』
『去哪裡?』
『外面。』
外頭是一片漆黑。
聽說在這裡,晚上就等於黑暗。
冷風颼颼,刺痛着皮膚。
『你看。』
老鼠指着。
遠方的NO.6破除黑暗,在一片光亮中閃耀着。
『不管是清晨、白天或是黑夜,那裡總是那樣的光亮,很漂亮吧。』
『嗯。』
『但是,接下來你要在這裡活下去。』
這裡籠罩在黑暗之中,只有些許燈火散落四方。
微弱的燈光,讓夜的黑更加強烈。
雲散去了,月亮露出了臉,是一輪新月,彷佛被剪下來的指甲一樣細長的月亮掛在虛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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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蹲下去撿了個東西。
『你看。』
是蜂,已經死掉的蜂。
『這是一般的胡蜂。』
『看來你說得沒錯,蜂的活動時期已經結束了。』
『到春天爲止,還可以……』
也許還能拖到春天,有幾個月的緩衝期。
『如果你真的要對抗寄生蜂,我不會阻撓你;但是,如果那會幫助NO.6的話,就別算我一份。』
『你憎恨NO.6?』
老鼠沒有回答。
風愈來愈大了,四周響起樹梢乾燥的摩擦聲音,樹影在暗夜中搖曳。
『紫苑。』
『嗯?』
『你生長的都市,纔是一隻寄生蟲。』
『什麼?』
『依附在寄生主身上,吸取養分,最後蠶食所有。NO.6就是那樣的一個都市,寄生都市……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不懂。』
『很快你就會懂了。你說你想知道真相,然而一旦知道了,就無法回頭,你要先有覺悟。』
『早就已經無法回頭了吧。』
『說得也是。』
風聲裡參雜着老鼠的輕笑聲,一種彷佛調和着風聲的乾枯聲音。
『如果在你知道真相之後,還仍然想要保護NO.6的話……那麼到時候,你……』
黑暗中,老鼠轉頭看着紫苑。
紫苑感受到他的視線,感覺灰色的眼眸也變得鮮明瞭起來。
『也是我的敵人。』
好冷,進去吧。
突然改變語調的老鼠這麼說,轉身吹着口哨下樓去了。
『老鼠。』
口哨聲停了。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老鼠就是老鼠,何必多問。』
『但是,不適合你。而且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啊,你說只要我活下來了,你就告訴我你的名字。』
突然聽見一陣竊笑,不過立刻就變成了口哨聲。
隨着門關上的聲音,黑暗又再度籠罩在靜寂之中。
只有紫苑一個人被留在原地,呆呆地站着。
風吹弄着他的白髮,遠處有狗在狂吠着。
他擡頭望着光芒四射的都市。
寄生都市,老鼠唾棄地這麼稱呼的都市,卻美麗得耀眼。
紫苑別開眼睛深呼吸。
然後慢慢地走回地下室。
——--轉自百度文庫。另外此文有漫畫版,並將於2011年7月動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