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苑將ID卡插入公園管理辦公室的鑰匙感應器裡,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同時間,室內的空氣清淨與溫度管理系統也自動開啓。
辦公室裡一個人也沒有,這個時間山勢還沒來上班,非常罕見。
他開啓公園內的管理系統,開始今天一天的工作。
『早安。』
隨着聲音的響起,屏幕上出現了市府『月亮的露珠』。
『請宣誓對市永遠忠誠。』
紫苑將手放在『月亮的露珠』上,慢慢地誦讀。
『我發誓對市永遠忠誠。』
『感謝你的忠誠。請帶着身爲市民的驕傲與誠意,開始今天的工作。』
『月亮的露珠』消失,接着出現報告公園內生物棲息狀況的文字。
紫苑鬆了一口氣。
每天早上這個宣誓忠誠的儀式讓他覺得痛苦。
公園管理處雖說是末端,但是仍然屬於市府直接管轄的機構,所以每天早上的宣誓變成了義務,如果拒絕的話,就會丟了這份工作。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不是將手放在屏幕上,覆誦既定的口號罷了。
紫苑很希望自己能這麼想,但是他實在對陳腐的誓言及儀式本身感到厭煩。
一想到每天早上必須重複這種陳腐又滑稽的行爲,他的自尊心就感到刺痛。
沙布也曾感嘆過同樣的事情。
沙布所屬的研究室也是市府直接管轄的機構,一定也有這種宣誓忠誠的儀式。
紫苑輕輕地吹了吹自己的手掌心。
沒辦法,只要是NO.6的居民,只要生活在這裡,再怎麼在乎自尊心也是無濟於事。
辦公處的門開了,山勢走進來。
他的後面站着一位大約二十多歲的女性,山勢小聲地對她說話。女性搖搖頭,輕輕地對山勢致意,便快步離去。
那是一名個子瘦小的長髮女性。
『哦~』
紫苑停下正在操作機器的手,凝視着山勢嚴肅的臉。
『山勢先生帶女孩子真罕見啊,該不會是你的……』
女朋友三個字並沒有說出口。
因爲坐在自己負責操作的機器前面向市府宣誓忠誠的山勢,表情十分僵硬,並不是可以說笑或捉弄的氣氛。
『山勢先生,發生什麼事了嗎?』
『紫苑,剛纔那名女性……』
山勢轉向紫苑。
『是昨天那位死者的遺孀。』
『什麼?』
如果是真的話,那這對夫妻的年齡也差太多了。
在NO.6,只要是正式登記爲市民的兩個人,市府並沒有詳細規範婚姻關係的制度。是否正式提出結婚申請,也並沒有多大問題。
問題是萬一懷孕了,是否有完善的育兒措施。
如果沒有符合市府規定的育兒條件,是不能生孩子的。
紫苑並不清楚是怎麼樣的育兒條件,他只知道結婚是自由的,即使年紀相差很多,也不足爲奇。
『他們只差三歲。』
山勢淡淡地說。
紫苑聽不懂。
『死者只比他太太大三歲而已。』
『只大三歲……怎麼可能!』
山勢點頭。
『聽說昨天的死者只有三十一歲。』
『不可能!』
紫苑不由得大叫了起來。
『怎麼可能!那個人怎麼看也像個老人啊!』
『是啊……我也很吃驚。而且死者的遺體還沒交還給家屬,聽說目前仍由市府當局保管着。』
『保管……就是病理解剖也無法查出死因的意思囉?』
『應該是吧。』
無法確定死因。
有NO.6的先進醫學也無法找出來的死因嗎?真無法想象。
醫學已經進步到十億分之一單位的奈米世界,是奈米單位的規格了。細胞的平均大小是直徑二十微米,一微米是奈米的千倍。
紫苑打了個冷顫。
異常的死後僵硬、緩和,還有怎麼看也像是老人的屍體……
這些究竟代表什麼?他實在想不透。
這時,山勢低沉的聲音再度響起。
『市府方面好像對他太太說,她先生在公園裡發生意外,因此喪命,遺體要等弄清楚原因後,才能送回去,所以他太太纔會來這裡,要求至少告訴她意外發生的地點。』
『怎麼會是意外!真可笑。』
『是啊,真可笑。居然說那是因爲意外而死的,真是天大的謊言。』
山勢有點急躁地搔着自己的脖子。
『山勢先生,市府當局爲什麼必須撒這種謊呢?而且找不出死因也很奇怪。』
『是啊……簡直是一團謎。』
『連市當局都無法查出原因的話,也就是說史無前例,是不是?』
『史無前例?』
『死因是沒人知道、也沒人經歷過的某種因素……是不是有這種可能呢?』
『紫苑!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山勢的臉色鐵青,紫苑猜想自己的臉上一定也一樣毫無血色。
『我去泡咖啡。』
『沒關係,我去泡,你要多加牛奶,對吧?』
『對,謝謝。但是,怎麼會說是意外呢?一看到遺體不就知道謊言了嗎?』
山勢回過頭,表情總是溫和的臉龐奇妙地扭曲。
『山勢先生?』
『紫苑,屍體是可以加工的。』
『啊?』
『我……來這裡之前是在市立中央醫院工作,負責屍體的加工工作。』
『屍體加工?什麼意思?』
『我本來不打算告訴別人的……那個,你看過屍體嗎?』
『我在外祖父的喪禮上看過他的遺體。』
『看起來如何?』
『如何?就是很安詳的表情啊,死者的表情不全都是那樣嗎?』
『你這麼認爲嗎?』
『不是嗎?』
醫學的進步不僅在預防及治療的技術面上,連在消除痛苦這一點上,也有顯著的進步。不管是意外、罹患疾病後,需要手術時的痛苦或是死前會有的呼吸困難、疼痛等痛苦,現在的醫學技術幾乎都能消除。
死前沒有痛苦,因此每個人死後都能有一張安詳的面容,紫苑是這麼聽說的。
山勢遞了一杯咖啡過來,他避開紫苑的視線,低頭抓了抓脖子。
『我不懂先進醫學……但是我知道,不論醫學如何進步,也不可能讓所有人安詳地走……這一點我很確定。』
山勢得表情扭曲得更嚴重了,拿着咖啡杯的手也微微顫抖着。
『我一直在市立醫院的地下室工作,我在那裡的工作就是替送來的屍體加工。』
『山勢先生,替屍體加工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很簡單的工作,只要在剛被宣告死亡的屍體上,塗上特殊藥物,再替他們帶上面具就好。這麼一來……』
『這麼一來?』
『所有的人都會微笑,彷佛只是進入夢鄉,正做着愉快的夢。』
紫苑非常吃驚,他九歲時看到的外祖父,正是山勢所說的那種表情。
『好像正做着快樂的夢。』
紫苑還記得當時母親火藍哽咽地這麼說。
『當然,絕大部分的死者並不需要加工,只要好好接受末期治療,就真的能安穩地走。但這只是絕大部分的人,並不是全部,當中應該也有極少部份的人非常痛苦,最後帶着悲悽的表情離開。』
『例如呢?』
『什麼?』
『例如怎麼樣的人呢?山勢先生。』
山勢嘆了一口氣,將咖啡一飲而盡。
『不知道。我只是負責在屍體的臉上塗藥,並幫他們戴上面具,我不知道那些人爲什麼會那麼痛苦,爲什麼會帶着那麼悲傷的表情死去。當然也沒有人會告訴我。只是…… 有一天,一名中年男子的屍體被送進來,通常在塗藥之前,我都會先幫死者擦臉,我在幫那名中年男子擦臉的時候,發現他的臉上有淚痕……我想他在死前一定有哭,也可能邊哭邊失去生命……也或許他是自殺死的。』
『自殺?住在這個城市裡的人自殺?』
『不可能嗎?』
『這十年內的市民死亡原因中,自殺率應該只有百分之零點零五而已。不過,這是市府公佈的資料就是了。』
『根據市府公佈的資料是這樣沒錯。』
NO.6不存在絕望,所有市民都過着安全舒適的生活,沒有飢餓,不必嘆氣,更不用抗爭,連死前都沒有痛苦。
你們把到處都是破綻的假象城市,視爲理想都市。
四年前,老鼠這麼說。
四年後的今天,紫苑也有同感。
下城裡有許多捨棄希望的人,他們有得吃,也活得下去,只是對未來沒有夢想。
不,不光是下城,『克洛諾斯』不也一樣嗎?
有多少人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滿足,是帶着微笑離開人世間的呢?
『山勢先生,市府當局是否在公佈的資料上動了手腳呢?』
『紫苑!』
山勢皺着眉搖頭。
『不要隨便說出這種話。我們是市府的僱員,也宣誓了自己的忠誠,不該有懷疑的。我也真是的,忘了我剛纔說的話,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吧。』
『是……』
『好了,啓動機器人吧,今天的重點區域是哪裡呢?』
『JK02到ER005之間的區域,重點項目是清掃落葉。』
『好,開始工作吧。』
『是。』
山勢按下機器人的啓動按鈕。
突然,他發出小小的呻吟聲。
『山勢先生?』
『抱歉,我的手指……怪怪的。』
『受傷了嗎?』
『不是……好像有點僵硬……』
紫苑纔剛看到山勢試圖站起來,下一秒他卻突然掩面蹲了下去。
『你還好吧?』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太清楚……有點朦朧。』
本來伸出手想扶住山勢的紫苑愣住了。
山勢的頭髮開始斑白,臉上也出現斑點。
『紫苑,我……我究竟怎麼了……』
山勢在完全愣住的紫苑面前,急速老化,彎曲着身體倒在地板上,背部不斷起伏,呼吸十分困難。
紫苑趕緊衝向緊急求就按鈕。
『發生緊急狀況,請儘快派救護車來。』
山勢開始咳嗽,非常無力的咳嗽。
這是怎麼一回事?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紫苑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一點也不真實,他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但是,內心深處的某個聲音卻命令他要冷靜。
要觀察!要調查!要凝視!
不要錯過每一個細節!
把所有看到的東西全吸收爲知識!
他嚥了一口口水,抱緊山勢。
在不斷地輕微痙攣之後,山勢不動了。
『山勢先生?』
山勢的臉完全變成老人,而且已經不像活人了。
紫苑測量山勢的脈搏,察看他的瞳孔。
山勢急速失溫,眼睛瞪得大大的,跟昨天的死者一模一樣。
紫苑,怎麼可能有這種事情,我不信。
微張的雙脣似乎在這麼控訴着。
他用手試圖蓋上山勢的眼皮,但是蓋不下來,已經開始死後僵硬了。
紫苑蹲在山勢身旁,緊握拳頭,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剛纔還在交談的同事的屍體。
他並不覺得恐怖、悲傷或是難過,感情的部分彷佛已經麻痹了。
要觀察!要調查!要凝視!
不要錯過每一個細節!
把所有看到的東西全吸收爲知識!
然後要記住!
要記住!要記住……!
呼吸運動及心臟跳動的停止,體溫的降低,死後僵硬,屍斑,僵硬的舒緩,需要幾十個小時纔會完成的死後現象,發生僅僅在十五、六分鐘內,就像是影片快轉一樣。
紫苑瞪大眼睛,咬着嘴脣一動也不動,他已經預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了。
他流汗了,從鬢角下臉頰的熱汗,讓他實際感受到自己還活着。
活生生的人真溫暖。
老鼠,你說的完全正確。
因爲活着,所以溫暖,你在四年前就瞭解這一點……
山勢的脖子上開始出現斑點,幾近黑色的綠色斑點。
紫苑更用力地咬着下脣,嘴裡充滿了血絲的味道。
就是這裡了,未知的事情將從這裡開始。
沒有看過,沒有聽過,沒有經驗過的某種事情即將發生。
紫苑更靠近山勢。
突然,斑點動了起來,那個地方的皮膚微微隆起,動了。
警鈴響起,三坊送來無法辨識的信號。
雖然管理辦公室發生異常情況,但三坊它們還是如同往常一樣地進行清掃工作。
紫苑並沒有注意三坊送來的信號,是因爲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注意那些,他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斑點上,他離不開視線,直盯着斑點看。
『呃……』
紫苑壓住自己的胸口,心臟的鼓動透過掌心傳了出來。
他忍不住後退。
山勢脖子上的斑點部分破了,有一隻蟲爬了出來,一隻跟斑點同樣顏色的蟲,閃着銀色光芒的透明翅膀,六隻腳,有觸腳以及像針一樣的產卵管。
『蜂……』
蜂怎麼可能從人的身體穿破而出,怎麼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蜂飛起來了。
這時,紫苑看到醫療局的救護車已經停在管理辦公處前了,他眼前突然一片昏暗。
是休克性貧血。
在昏暗的視野裡,有一隻黑色的蟲飛舞着。
紫苑呻吟着,蜷曲着身體倒在地上。
當他睜開眼睛時,覺得光線很刺眼。
他聽到一個很平靜的聲音,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醒過來了嗎?』
男人背對着窗戶,窗外照進來的陽光變成逆光,使得男人的臉上看起來一片漆黑,紫苑什麼也看不到。
『起來,我有話問你。』
紫苑聽過這個聲音。
這時,他發現自己躺在管理辦公處的沙發上,蓋着白布的山勢正被運出去,看來他只失神了幾分鐘。
『山勢先生……』
紫苑忍不住叫出了山勢的名字,腦海中浮現了山勢的笑容。
山勢喜歡咖啡,每天都要喝好幾杯、山勢安靜的個性、山勢總會害羞地低下頭……
一時之間,紫苑的腦海裡浮現各種他所知道的山勢。
他們兩個的感情並沒有特別好,對紫苑而言,山勢不過是工作上的前輩,他有煩惱不會對山勢說,兩人也從未深入交談。
但是他很喜歡山勢,因爲山勢絕對不會隨便干涉別人的隱私,卻也不會毫不關心。
山勢是一個好人。
但,這樣的好人已經不在了。
『山勢先生……』
紫苑覺得眼眶溫熱。
後頭有人輕拍他的肩膀。
『待會再感傷吧。』
男子以毫無抑揚頓挫的口吻緩慢地說。
紫苑被嚇到了。
『可以請你說明情況嗎?』
這個聲音、這段臺詞,似曾相識。
『你是……』
『好久不見了,看來你還記得我。』
就是那個叫做羅史的治安局調查偵訊員,平穩的口吻和不會笑的眼睛跟四年前一模一樣。
『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訴我。』
紫苑點頭。
他知道自己的思考力渙散,頭跟身體有點沉重,連自己說話的聲音都像是從遠處傳來的。
危險!
腦海裡浮現警告的聲音。
但是,就跟昨天一樣,他無法控制自己,對方所問的問題,他都毫無隱瞞地娓娓道出。
『蜂?』
羅史皺起眉頭,環顧辦公室,覺得不解。別說蜂了,連一隻蟲都看不到。
『這很難相信耶。』
『請觀察山勢先生的脖子,應該有痕跡……』
紫苑吞下接下來要說的話。
應該有痕跡。
昨天的男性屍體的脖子上,也應該有痕跡,市府當局以不明屍體調查了那名死者,不可能沒發現那個痕跡。
他們發現了那個痕跡,卻告訴家屬是意外,應該是不想讓外界知道真正的死因。
紫苑將頭偏向旁邊,逃避羅史的視線。
糟了,說出口了,竟然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說了,那些應該是不能說,市府當局拼命想要隱藏的機密。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
『你應該是主修生態學,對吧?』
『曾經希望主修過,但是現在已經毫無關係了。』
『你以前對昆蟲的生態很有興趣吧?』
『生態學和生物學和環境的互相作用有關,我不只對昆蟲有興趣。』
『哦,這樣啊。那麼生物與環境的關係,簡單來講是怎樣的呢?』
『這個嘛……』
紫苑冒出冷汗,羅史聊着不着邊際的話題,嘴角還帶着微笑,但是線卻絕對牢牢地盯着紫苑。
這時,有兩明治安局的局員走進來,其中一人在羅史的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
『抱歉,可能要請你走一趟治安局了。』
『啊?』
『只是想請你再仔細地將知道的事情告訴我們而已,馬上就會結束,不會花多少時間的,就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這個嘛……』
警鈴響起。
三坊仍然不斷地傳來無法辨識的信號。
『抱歉,我必須操作清掃機器人。』
『全部收起來,我想今天已經無法繼續工作了。』
紫苑關掉無法辨識的警示燈,切換到影像畫面。
畫面上出現灰色的小老鼠,在三坊的手臂上爬上爬下,嘴巴張得大大的,不斷地抖動着,紫苑戴上耳機,開啓聲音感應器。
『紫苑!』
耳機裡傳來老鼠的聲音。
『快逃!危險!』
什麼?
『快逃!』
咔嚓!背後響起聲音。
紫苑一回頭,看到兩支槍管對着自己。
紫苑不懂槍的種類,不過他知道那不是先進的神經麻醉槍,而是殺傷力強的舊式槍枝,是那種狩獵愛好者最喜歡用的槍。
他悄悄地打開三坊的擴音器,這麼一來老鼠就能聽到這邊的聲音。
『你們打算把我押走嗎?』
『算是吧,總之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如果想押我走,就需要理由吧?』
『理由?何必呢。不過,如果你一定要的話……那麼,腳踏車如何?』
『腳踏車?』
『你騎的室沒有限速功能的腳踏車,違反規定,這個理由足夠了吧。』
『怎麼可以這樣……用這種可笑的理由,也不採取正式的手續,你們可以用這種粗暴的手段押走市民嗎?這可是人權問題喲。』
『市民?人權?』
羅史不屑地笑了。
紫苑覺得背後竄起一股寒氣。
『你認爲你有資格講這個嗎?』
嗤!耳邊傳來老鼠不屑的聲音。
『還是來不及了。』
紫苑深呼吸,關掉操作系統。
在他關掉之前,他清楚聽見老鼠傳來的簡短訊息。
『紫苑,彆着急,我一定會救你。』
對,彆着急。
冷靜,要冷靜,多拖一點時間。
『請別對我動手動腳。』
『當然,只要你乖乖聽我們的話。』
『反抗也沒有用吧?』
『不做無謂之事嗎?很好,乖孩子,非常識時務,只是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麼?』
『你這個人啊。』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很快就會懂了。四年前的你也是一個很快就能進入狀況的聰明孩子。』
紫苑被兩名治安局的局員架着,坐進車內。
外頭是一片晴朗的秋空,陽光耀眼燦爛,聽得見鳥鳴聲,風柔柔地吹着,和平安穩的日常仍舊一如往昔地運轉着。
車子緩慢滑行。
『天氣真好。』
坐在副駕駛座、正視前方的羅史這麼說。
坐在紫苑右邊的治安局局員則點點頭回答:『最近的天氣都比往年溫暖。』
羅史突然回頭,微笑對着紫苑問道:『你有車嗎?』
『沒有,我幾乎都是騎腳踏車或走路。』
『很好啊,年輕時要善用自己的身體纔對。這一臺是電力驅動車,坐起來感覺如何?』
『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下,應該很舒服吧。』
紫苑諷刺地說。
羅史不在乎地聳聳肩。
『這臺車是利用燃料電池驅動的,你知道這種車的構造嗎?我們對科學方面的事情是一竅不通。』
『我不是很清楚。』
『你知道什麼呢?』
『什麼也不知道,我也沒有什麼科學知識。』
這是,左右兩邊的局員同時動了起來,用力抓住紫苑的雙臂。
『說你知道的就可以了,說說看吧。』
羅史以面試官的口吻說道。
『我知道的知識,也都是一般常識啊。』
『說說看。』
簡短、幾乎沒廢話的對話,卻讓紫苑有一種沉重的感覺。
彷佛被一塊溼軟的布慢慢勒住脖子般的壓迫感。
他好想吐。
『也就是……利用電分解,將酒精及水分解爲氧氣及氫氣,然後藉由它們的結合,產生能量……』
『然後呢?』
『我們要去哪裡?』
紫苑不由得地探身向前,但是立刻就被用力拉了回來,壓坐在椅子上。
『不是要去治安局嗎?應該不是這條路吧?』
治安局在市府大樓旁,從管理辦公處開車穿越公園,不過幾分鐘的距離而已,然而窗外的風景,明顯表示車子正開往反方向。
『你認爲我們要去哪裡呢?』
『是我在問你。』
『你沒有發問的權利。』
『爲什麼?』
『我沒跟你說嗎?你是這次事件裡最重要的嫌疑犯。』
『事件?』
『昨天跟今天兩起殺人案件的嫌疑犯。』
紫苑根本說不出話來了,臉上漸漸沒了血色,羅史的聲音就這樣傳進腦海裡。
『你是一個危險人物,擁有豐富的知識以及懂得善用知識的優秀頭腦。這一點從跟你的對話中就能清楚瞭解。而且,你還對自己現在的處境非常不滿,對市府有強烈的反抗意識。優秀的能力加上對市府的反感,如果只擁有其中一項,也許沒那麼危險,但是你兩項都具備,危險,真的太危險了。』
『你這麼說是故意找我麻煩。』
『故意找你麻煩?怎麼會。』
羅史按了方向盤旁邊的某個銀色按鍵,車內馬上出現紫苑與山勢的聲音。
『山勢先生,市府當局爲什麼必須撒這種謊呢?而且找不出死因也很奇怪。』
『是啊……簡直是一團謎。』
紫苑閉上了眼睛。
那是幾十分鐘前自己跟山勢的對話。
是清掃機器人裡面被安裝了竊聽器嗎?
爲了什麼?
『山勢先生,市府當局是否在公佈的資料上動了手腳呢?』
『紫苑!』
羅史再度輕輕按了按鈕,聲音消失了,一時之間,車內瀰漫着冰冷的沉默。
『還想再聽下去嗎?』
『別這樣……做這種事太過分了。』
『有嗎?』
『我沒殺過人。』
『那麼,就像你說的,被害人體內的蜂是犯人嗎?』
『沒錯。』
『可惡!你這麼優秀的人,居然會想出這麼無聊的故事。』
『我爲什麼要殺山勢先生?』
『那是我們接下來要調查的。我猜你是想引起騷動吧。』
『什麼?』
『騷動啊。你想引起動搖市基層的騷動,藉此找到樂趣。你大概認爲自己是一個不走運的天才吧,你認爲自己應該要受到大衆的矚目,因此想出那種奇怪的殺人方法,想要讓社會大衆震驚。你擁有豐富的醫學知識和生態學知識,利用某種特殊藥劑殺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紫苑癱坐在車椅上,全身無力。
他發現這是一個陷阱,自己被一個巧妙設計的陷阱牢牢抓住,動彈不得。他舔了舔乾澀的嘴脣。
『原來如此,你們都已經替我想好了,這才真的是一個無聊的故事。』
『是嗎?無不無聊,接下來我會好好調查的。』
突然,喀嚓一聲,左邊的治安局局員替紫苑戴上手銬。
『那上面有定位裝置,我們很容易就能找到你,到了目的地我會幫你拿掉。』
聽到羅史這麼講,紫苑已經猜出自己會被送到哪裡去了。
西區的監獄,會被送到那裡進行調查。
這就表示,紫苑接下來會被當作犯人直接收押。
手銬拿掉,將會被植入VC。
——老鼠,來不及了,我逃不掉了。
紫苑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樣就對了,好孩子,別動歪腦筋。』
紫苑緊咬着乾澀的嘴脣,悲哀地低着頭。
我一定救你出來。
老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讓紫苑的心冷靜了下來。
他的雙腳發抖,並不是因爲絕望或恐怖,而是覺得憤怒,對陷害自己的人覺得憤怒。
老鼠的聲音支持着他的憤怒。
車子開進下城。
——媽媽。
『擔心你母親嗎?』
『媽…… 我母親會怎麼樣?』
『你母親?不會有什麼改變啊。她不會因爲是嫌疑犯的母親,就被剝奪市民的權利的。』
羅史不知道對司機講了什麼,車子突然往右大轉彎,紫苑的眼前出現了平常看慣的風景。車子無聲地停在路旁。
『你看。』
羅史伸手一指。
火藍正站在麪包店門口,將包好的麪包給一個小女孩。
她對小女孩說了些什麼,小女孩點了點頭,兩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笑容,站在秋紅的陽光之中,彷佛是一幅畫,也像是電影中絕美的一幕。
紫苑探出身子往外望。
『好慈祥的母親,牢牢地將她記在心底吧。』
羅史揚揚下巴,車子便發動了。
『我想你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
羅史的背影竊笑着。
『別這樣,沒什麼好在意的。也許剛開始你母親會很悲傷,也會深受打擊吧。不過,日子還是得過下去的,人生就是這樣啊。就算你再怎麼擔心她,也無濟於事,而且接下來你也沒有餘力去擔心她了。』
羅史的話直接刺進紫苑的心,讓紫苑無法呼吸,剛纔還覺得非常激動的憤怒和反抗心,一下子就萎縮消失了。
已經回不去過去的生活了,就這樣活生生地被切離。
看到母親的身影,反而更加深紫苑的絕望感。
——這是早就算計好的了。
並不是同情紫苑,所以讓車停在家附近,而是爲了讓他死心才這麼做的。
放棄吧!絕望吧!
你是再也不能回到那裡去了!
用如此巧妙又殘酷的方式給紫苑最後一擊。
紫苑試着說出口。
『他一定會救我,一定會救我。』
我一定會救你。
只有這樣的一句話,充滿自信的聲音。
就相信他吧!
我所相信的東西,並沒有全部被奪走。
——對了,他長什麼樣子呢?
紫苑突然這麼想。
他試圖回想,腦海裡卻只浮現那一雙明亮的灰色眼眸。
——我們就快見面了嗎?老鼠。
『怎麼了?』
羅史皺着眉轉過來。
『你在笑嗎?』
『我?怎麼可能!這種狀況還能笑得出來,我可沒那樣的膽識呢!』
『這種狀況嗎?我看你還滿冷靜的,你真的瞭解自己的處境嗎?』
『非常瞭解。』
『但我看你還滿從容的嘛。』
『天生的。』
『你說什麼?』
『有人跟我說過,我這種個性是天生的。』
羅史無言地凝視着紫苑。
車子穿過下城,往NO.6西區的郊區靠近。
紫苑沒來過這裡,因爲這個區域禁止一般市民進入。
NO.6是一個城堡都市,四周都有特殊合金的牆壁包圍着,除了西區之外,城牆全都隱藏在樹木後面,完全看不出來。
只有這裡的城牆是毫無裝飾地暴露在外。
車子通過出入管理辦公室前。
『要進入西區,不是要經由這個門嗎?』
『出入口有兩處。這個門是專爲進出市內而設置的,另一個門則是監獄專用的門,直通監獄。監獄在西區屬於更特殊的設備,所以完全隔離在一般人之外,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今後你會非常清楚。』
路愈來愈狹窄,樹木愈來愈多,遮住了陽光。
『穿過這裡,就是一片荒蕪之地,門的另一邊也是,再也看不到綠意了,你就趁現在好好將這樣的風景印在腦海裡吧!』
車子停下來了。
『怎麼了?』
『前面……』
司機指着前面。
路的正中央有一個銀色物體橫躺着,那個物體現在正緩緩站了起來。
『三坊?』
紫苑嚥了口口水。
『這是怎麼一回事?爲什麼清掃機器人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是不是在清掃這片森林呢?』
『我沒收到情報啊!』
三坊揮動着雙臂,清掃落葉。
『你們不要離開嫌疑犯!』
羅史下車,靠近三坊察看情況。
這時,三坊的身體突然搖晃了起來,它伸長雙臂,抱住羅史往前倒。
『哇!』
羅史被三坊緊抱着,一起跌進樹林。
『啊!』
司機打開門,探出身察看。
就在這一瞬間,有兩抹小小的影子衝進車內,是灰色的小老鼠,他們咬住了治安局局員的喉嚨。
『不準動!』
突然響起一陣低沉的聲音,有一個人坐進副駕駛座來了,他的頭上蓋着一塊灰色的布,垂到肩膀纏着。
一隻茶褐色的小老鼠,跳到司機的脖子附近。
『牠們的體內都裝有超小型炸彈,如果你們反抗的話,小心人頭飛了。』
『吱吱……』
『替他解開手銬,然後你們三個人都滾下車。』
沒有一個人動作。
『快點!我沒什麼耐性,要啓動開關囉。』
咬着他們脖子的小老鼠體內傳出了咔嚓的金屬聲。
咔嚓……
咔嚓……
咔嚓……
紫苑的手銬被解開了,接着脖子流血的三個人,也跌出車外。
『老鼠!』
『待會再打招呼吧。』
老鼠握住方向盤,轉頭加速往外衝。
『小老鼠真的會爆炸嗎?』
『笨蛋!我怎麼可能會在同伴體內裝炸彈!只是嚇唬他們的啦!』
『那些小老鼠是機器老鼠嗎?看起來跟真的一模一樣耶!對了,你怎麼把三坊弄過來的?』
『囉嗦!』
老鼠拉掉蓋在頭上的布,丟到後座。
『把布蓋着躲起來。』
『這是超纖維布吧,爲什麼要我蓋這種東西?』
『因爲會撞到。』
『什麼東西會撞到?』
『這臺車。』
『什麼!爲什麼?』
老鼠緊握拳頭,用力敲打方向盤。
『囉嗦!你真的很囉嗦!你就只會問問題嗎?』
『爲什麼我們不開這臺車逃走就好?』
『我本來是這麼打算,但是……』
『但是什麼?』
『事情太順利了。』
已經看到西區與NO.6之間的城牆了,然而老鼠並沒有減速,直接往城牆開了過去。
『竟然這麼簡單就能救出你,這太奇怪了。』
『是嗎?』
『像你這麼天真的人是不會懂的。太過順利的時候,就是最危險的時候,因此,我要破壞。要撞到了。聽我的信號,你就蓋上那塊布跳車。』
『那你呢?』
『這種事我很習慣了,不需要你這種天真的人擔心我。』
『這樣不行啦!』
前面已經是牆壁了。
『要撞上去了,開門!』
就在老鼠大叫的那一瞬間,車子響起慘叫般的尖銳聲。
隨着猛烈的煞車,紫苑的身體彈了起來,本來往前傾的身體,在下一瞬間又被丟回後座。
如果沒有吸收衝力的坐墊,紫苑的骨頭大概要被折斷了。
『可惡!』
老鼠用力踢門,但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是不是啓動了速度自動控制系統?』
紫苑忍受着肩膀撞擊的疼痛,皺着眉頭問道。
『那種東西我早就解除了,連警報裝置跟障礙物探索裝置我也都解除了。可惡!這臺車被搖控了。』
呵呵呵!
車內響起羅史的笑聲。
『如此瞧不起治安局,這可不行喔。你們開的那臺車可是護送車喲,雖然看不太出來,但護送車可不是簡簡單單就能受人控制的東西。』
『混帳東西!』
老鼠低聲地說。
『沒想到你還有同夥啊,真是意外。劫車的手法也很高明,厲害厲害,我倒想好好跟他聊聊。』
車子突然改變方向,自己動了起來。
『你這個同伴還真不愛說話耶,啞巴嗎?還是說了話會有什麼不好的後果呢?哦,是聲紋已經被建檔過了嗎?也就是說,是有前科的人囉?』
『是你太多話了!』
老鼠的手忙碌地動作着。
『很抱歉,我沒空陪老頭子說話。』
老鼠從駕駛座爬到後座來,壓倒紫苑。
『趴下,蓋上布,要抓牢喔。』
『喂!你在做什麼?』
羅史的聲音明顯動搖了。
『再見了,老頭子,抱歉讓你損失一臺高科技的護送車。』
『你說什麼!』
突然一陣爆炸聲,車子受到了衝擊。
『跳車!』
老鼠在紫苑的耳邊大叫。
車門開了,一陣熱風襲來。
——跳車,不管如何先跳車。
紫苑閉着眼睛跳向車外的世界,身體滾了出去。
這時,後頭傳來一陣巨大的衝擊聲,車子翻覆了,輪胎仍然在空中轉動着。
『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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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吹着口哨。
『對你來說,這已經算是滾得很漂亮了。有沒有受傷?』
『手臂擦傷很嚴重。你呢?』
『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這種事我很習慣。』
『你做了什麼事?』
『我破壞了行車系統。』
『破壞?怎麼做到的?』
『護送車的外側非常堅固,但是相對的,內側就非常脆弱。只要裝對地方,一個超小型炸彈就能輕而易舉地解決它。』
『你真清楚耶。』
『習慣了啊。好了,我們要逃了,你還跑得動嗎?』
『當然。』
當他們穿越雜木林的時候,看見幾臺治安局的車子靠近,這一帶似乎已經進入非常警戒狀態了。
『丟掉你的ID卡!』
老鼠低聲說。
紫苑嚇了一大跳。
『快點!別拖拖拉拉的。你帶着那種東西,只會增加你的危險。』
紫苑知道ID卡上有所有的個人數據,而且直接跟市府的管理計算機連結,保管在裡面,可以在一瞬間找出最新的個人情報,也可以利用卡片發出的微量電波,找出卡片主人的所在地。
帶着ID卡,就等於大張旗鼓地告訴對方自己的位置,這對打算逃跑的人、打算躲起來的人、打算潛伏起來的人而言,是非常危險的攜帶物。
老鼠要求自己丟掉這個危險的攜帶物,但是……
一但捨棄了,就再也無法擁有它了。
這代表必須捨棄在NO.6的生活,不論是購物、付款、通信、出入職場或公司、搭乘交通工具,都需要用到卡片。
如果無法證明自己是市民,就無法在NO.6生活下去。
『丟掉!』
老鼠低沉的聲音簡短地重複相同的話。
如果不丟掉,就絕對逃不掉。
然而一丟掉,就再也回不來了。
灰色的眼眸凝視着紫苑,不着急,也不試圖說服,那是一雙沒有感情的冷靜眼眸。
紫苑一丟掉ID卡,立刻有一隻灰色的小老鼠從草叢裡冒出來,咬起卡片,再度消失在草叢裡。
『牠會幫忙好好處理,市府當局一定對確認你的位置感到困惑。雖然感覺很像是在騙小孩,不過倒也能替我們爭取到一點時間。走吧。』
治安局的車子右轉,往森林裡開去,他們已經找到ID卡發出的電波了,正朝着反方向走。
『動作快!一旦治安局切換衛星探測系統,地上的情況就看得一清二楚。我們要趁他們還按ID卡找人的時候,快點逃離這裡。』
『我們要逃到哪裡?又要怎麼逃呢?』
『首先是那個。』
有一臺小型卡車停靠在大型山毛櫸的旁邊,那是公園管理辦公處的卡車,上面還載着清掃機器人。
『三坊……不,那是一坊。』
『沒錯,它們兩個一直求我說要救你,所以我就帶他們來了,它們兩個倒真幫了大忙呢。』
卡車動了。
『老鼠,這一帶一定已經進入警戒狀態了,沒有ID卡的人在這裡四處走動,馬上就會被發現。』
『我們有卡啊。』
『在哪裡?』
『它身上。』
老鼠用下巴指了指裝在後面的一坊。
『一坊?對啊。』
機器人也必須像市府登記。
像三坊及一坊這種在市府機關工作的機器人,會依照用途詳細登記,並植入證明芯片。
『只要有它的芯片,我們應該不會被臨檢系統攔下來。』
『但是,一坊它們的芯片是屬於清掃機器人用的,如果我們在不相關的地方出現,一定會被懷疑吧?』
『我們出現的地方是非常有關係的地方啊。』
『是嗎?』
前方出現銀色關卡。
當車子通過的時候,關卡會自動檢察芯片內的情報,如果判斷爲不可通行的時候,關卡就會被關上,車子也會被強制停下來。
卡車緩緩地通過,關卡上的障礙燈並沒有閃爍,什麼事也沒發生。
紫苑不由得呼了一口氣,老鼠則是笑了出來。
『這樣就緊張?好戲才正要上演耶。』
『我不習慣啊。』
『很快就習慣哦,好好玩吧。』
『一點都不好玩。』
『是嗎?我看你的表情好像玩得還滿開心的耶。』
紫苑再度深呼吸,然後盯着老鼠的側臉看。
『你在看什麼?』
『沒有,只是覺得你長大了。』
『你也是啊。四年了耶,我們的四年很漫長,當然會改變,不變才奇怪。』
對,四年很漫長,而且是充滿變化的四年。
然而,比較起這幾個小時內讓人眼花撩亂的變化,紫苑覺得這四年真安定。
疲勞慢慢地入侵紫苑的身體。
這時,老鼠又笑了。
『你發現了嗎?』
『什麼東西?』
『我比你高。』
『哪有。』
『怎麼沒有。你一定沒有好好吃東西,瘦巴巴的,這樣當然無法在女朋友面前脫光光囉!』
『你管那麼多。你看過我裸體嗎?別愛說什麼就說什麼。』
『如果我說我看過呢?』
老鼠抖動着纏着布的肩膀,笑個不停。
四年前是紫苑幫他的肩膀療傷的。
的確,他的肩膀是比四年前強壯了,頭髮剪短到只蓋得住耳朵,下巴到脖子的線條變得纖細了,但並不脆弱。
四年前那個夜晚,引起紫苑保護欲的脆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老鼠,你一直看着我嗎?』
『什麼意思?』
『別裝傻了。你突然出現,彷佛預知我會變成這樣,爲什麼呢?你一直監視着我嗎?』
『少臭美了,我纔沒那個美國時間。』
『那是爲什麼?請你解釋一下。』
『你總是這樣,如果腦袋無法理解就不肯行動,老是要求別人的說明和解釋。』
『你根本不瞭解我,不要一副什麼都知道的口吻。我想知道爲什麼會變成這樣?今後又會變成怎樣?我無法在一片混亂中行動。』
『動起來!別再說什麼無法行動的話了!你給我聽好,那些人不是我們能想象的一羣人,他們可以像踩死螞蟻一樣地解決你,這一點你給我牢牢記住!』
紫苑調整氣息,凝視着老鼠。
他說的話打中了紫苑的心。
人權?你認爲你有資格講這個嗎?
治安局調查偵訊員不屑地這麼說。
也就是能夠像踩螞蟻一樣解決我的意思,簡簡單單就能抹煞掉我的意思。
『下車。』
老鼠打開門。
『接下來用走的。』
無人駕駛的卡車轉頭,慢慢地往來時的路開去。
老鼠切換到自動操縱系統,讓車子自己開回公園管理辦公處。後座載着的一坊,看起來很不捨的感覺。
這裡是垃圾處理廠兼RDF(Refuse Derived Fuel,廢棄物固體燃料)工廠。
從市內收集到的垃圾會在這裡分類成可以轉換成RDF的東西、可以送到其它環保設施的東西,以及必須要處理掉的東西。
NO.6的能源有將近百分之八十是依靠太陽能發電,在『克洛諾斯』,每戶人家都有住宅用得太陽板以及完善的蓄熱設備;但是在下城,一般都會使用便宜的RDF。
RDF是一種固體燃料,跟大人的大拇指差不多大,燃燒時會產生些許異臭,這附近帶有那種異樣的臭味。
『原來如此,如果是垃圾處理場的關卡,就能用清掃機器人的芯片通過。』
如果是看護機器人或寵物機器人就無法通過了吧。
『老鼠,你會帶一坊它們過來,是因爲已經預料到這一步了嗎?』
『又要問問題?』
走在前面的老鼠輕輕地聳聳肩,一隻灰色的老鼠坐在他的肩膀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爬上去的。
『帶着它們的話,在市內開車不會被懷疑,前往垃圾處理場所在的西邊也不會被臨檢攔下來,很方便呢。搬運用的卡車不能開快,這點讓我很不爽。幸好那個老頭繞到你家去,讓我賺到不少時間。只是……』
『只是?』
『我很想開治安局的車子逃亡就是了。算了,我早知道世上沒那麼便宜的事情。接下來辛苦囉。』
『什麼?』
突然響起一陣爆炸聲。
紫苑一回頭,看見白色的煙霧。
老鼠皺起眉頭。
『卡車好像在關卡的地方被炸燬了。』
『也就是說,一坊的芯片被讀取到了……』
『沒錯,各關卡都收到了炸燬通知。我把另一個機器人留在現場,對方很容易就能查出它們的身分。』
——一坊跟三坊都被炸燬了。
突然,紫苑的手被牢牢抓住。
『他們馬上就會發現我們逃到這裡來了,我們要用跑的了,快點!』
老鼠的力氣大到紫苑的手都麻了。
『老鼠,好痛。』
『吵死了,你聽好,跟緊我。』
『我知道啦,你放手,我的骨頭快斷了。』
老鼠嘖了一聲。
『弱不禁風的大少爺,真是麻煩。』
『我不是大少爺,我已經跟四年前不一樣了。』
『是嗎?看你這樣,就讓我覺得煩躁,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可能會被殺啊?』
『我知道。』
『少騙人了。』
『我沒有騙你。』
『那你剛剛的表情是什麼意思?你還有餘力去可憐那些機器人?我說你就是搞不清楚狀況的大少爺!』
老鼠更使勁抓住紫苑的手,不過紫苑咬牙忍下來了,都被這麼說了,他再怎麼樣也不能示弱。
然而老鼠卻放手了。
『如果你還不想死就跟我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跟緊我,知道嗎!』
老鼠開始跑了起來。
垃圾處理場內幾乎沒人,雖然裝了幾臺監視器,但全都是舊式的,應該起不了什麼作用。
本來就不會有人想潛入垃圾處理場,所以根本不需要監視器吧。縱使如此,老鼠還是小心翼翼地選擇攝影機的死角走。
巨大的漏斗型處理機械正在工作着。無法用於燃料或是再利用的垃圾,都會在這裡變成乾燥碎片,送往焚化爐。
污水從機械的洞口出流出,在下方積成了水池,水池裡的水慢慢地流往外面的淨化裝置。
看起來很像大雨過後的河流,非常污濁的河流,只不過這條河裡沒有生物。
他們從樓梯走下去,一靠近就聞到刺鼻的臭味,腳下的路非常滑,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跌倒。
老鼠停下腳步,丟了一個東西給紫苑。
『蛙鏡?』
『對,帶有紅外線感應器的蛙鏡,在這裡面應該也能看得見。』
老鼠指着污濁的水流。
『在這裡面?』
『你喜歡潛水嗎?』
『我們要潛到這裡面去?』
『沒錯,就是要潛到這裡面去。』
紫苑試着深呼吸,臭味充斥着整個肺部。他靜靜地戴上蛙鏡。
『咦,你還滿懂事得嘛,我還以爲你會拒絕,跟我鬧脾氣呢。』
『我不想死,不想象螞蟻一樣地被踩死。只要能獲救,我什麼都做,潛入污水裡也沒問題。』
老鼠對着紫苑露出淡淡的微笑。
『那就跟上吧。』
『沒問題。』
低沉的機械工作聲停止了,天花板上的燈一亮了起來,頭上還傳來腳步聲。
『他們追上來了。』
老鼠對着污水伸長雙手。一隻小老鼠率先跳了下去。
『牠負責帶路。你聽好,慢慢潛下去,不要發出水聲。』
紫苑照着做。
在他深吸一口氣、潛下污水的那一瞬間,他的腦海裡浮現了母親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