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地獄裡的現實
當我瞭解到事情的嚴重性時,我整個人都呆住了。我能做什麼呢?(略)如果反抗,大概會被殺掉,若不反抗,大概會自殺也說不定。我雖然三度思考要辭職,最後還是沒有付諸行動。(TheNurembergInterviews①)
①譯註:《TheNurembergInterviews》,戰後首次仲裁納粹主要戰爭罪犯的法庭,開在紐倫堡。這是一本集結駐監獄的美籍精神分析師LeonGoldensohn,針對納粹黨罪犯進行的訪談的紀錄。裡面出現了奧許維次集中營(KonzentrationslagerAuschwitz-Birkenau)營長魯道夫赫斯(RudolfFranzFerdinandH?β)、國防軍最高司令部長官威廉凱特爾(WilhelmBodewinJohannGustavKeitel)、空軍總司令海爾曼蓋林格(HermannWilhelmGoring)等人的名字。
黑暗化成銳利的針刺過來。刺進視網膜、耳膜、皮膚。
紫苑深深地將空氣,不,是將黑暗吸進胸腔深處,藉由這樣的舉動,壓抑痛的感覺及身體的顫抖。他不想害怕,不想發出恐懼的吶喊聲,更不想讓身旁的老鼠聽到。
怎麼能讓他聽到自己的哀嚎呢?
不能讓他看到自己如此難堪的模樣。連這個時候,自己的體內還有如此激烈、發疼的自尊心。
爲此,紫苑又吞了一口口水。
嗤!
老鼠在耳朵旁竊笑。在同時,放在腰上的手更加用力地握緊身體。
你的逞強實在太可笑了。
彷彿聽見他這麼說。然而,實際在耳邊響起的卻是:
“要掉下去了。”
完全排除感情的平坦聲音。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變成冰冷的風,包裹住紫苑全身。疼痛、害怕、自尊心,全都被吹走,紫苑在一瞬間全被掏空。彷彿蟬蛻一樣,只剩下空殼,成爲一個空洞。有時候聽到老鼠的聲音,會有這樣的感覺。紫苑並不排斥,甚至覺得清涼,全身被掏空的清涼。
正打算吸第三口氣時,腳底的地板消失了。它發出沉重的聲音,從中間開了。彷彿絞刑臺,差別只在脖子沒被繩子勒住、沒有聽見頸椎骨折斷的聲音,以及身體並沒有被吊在半空中而已。
掉下去。筆直地往下掉。應該是那樣,然而,卻無法掌握現在的狀況。分不清究竟是掉落、是飄浮,還是往上升。無法區別掉落、飄浮與上升的差別,感覺被四周的漆黑吞噬。
一陣衝擊。身體強烈撞擊。無法呼吸。掉落的地方有些微彈力,沒有讓肉體扭傷、骨頭破碎的硬度,有一種緩和衝擊的柔軟。
掉在什麼上面……
沒有時間確認。身體被用力拉過去。
“滾!”
紫苑被老鼠推着滾了出去。什麼也沒想,甚至沒有感到恐懼,就這麼滾了出去。肩膀撞到堅硬的東西,傳來一陣麻痹的疼痛,大概是撞到了牆壁。撐着地板的手心感覺搖晃,這震動彷彿一種詭異的呻吟。
“站起來,貼着牆壁。”
紫苑站起來,將身體貼在類似水泥的粗糙牆壁上。意志、思考、感覺都麻痹了一半,光是遵照老鼠的指示動作,紫苑已經費盡全力。老鼠的整個人疊了上來,他的身體比平常燙,然而從紫苑背後傳來的心跳,卻絲毫沒有混亂。老鼠壓得很用力,讓紫苑不自覺發出聲音。
“好痛苦。”
然而,幾近呢喃的那個聲音,被背後激烈的聲音抹滅,甚至沒有清楚傳到自己的耳朵裡。
“老鼠。”
他微微扭動着。
“這是……”
他從未聽過這種聲響、這種聲音。
什麼?這是什麼聲音?
嘆息?呻吟?吶喊?
從地面涌上來的嗎?從頭頂傳下來的嗎?扭曲、交纏的重低音從四面八方涌進,綁住紫苑。混雜着尖聲悲鳴,那個聲音沙啞、中斷、短暫消失,然後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的寧靜造訪。接着又涌上、降落的東西……
這不是人世問的聲音、聲響。
“老鼠!”
紫苑受不了,扭動身體。壓在身上的力量減弱了,老鼠的體溫瞬間抽離。紫苑的頭髮被抓住,轉了過來,背被壓在牆壁上,頭髮被粗魯地拉扯着。
他的下巴上揚,暴露在外的耳朵裡,傳來像老鼠硬塞進來似的低沉聲音。
“你想看就看、想聽就聽,但是……”
放開頭髮的手指,輕輕撫摸着紫苑的脖子,沿着紅色帶狀痕跡。
“這一輩子你都會被惡夢纏身。你自己先想清楚!”
呵呵。如同吐氣一般的笑聲,流進紫苑體內。是冷笑,也許是嘲笑。老鼠可以自由地操控多種笑聲。如果是平常的話,他應該會真的生氣吧?會出現那樣的笑,應該是逼急了吧……
對於嘲笑自己、看不起自己、輕蔑自己的人,要從心底發出憤怒。這不是別人,正是老鼠教的。
不光是憤怒,哭、笑、畏懼、抗拒、尋求、愛人等,所有的感性都要練得敏銳。這也是從他身上學來的。
不要讓感性遲鈍、不要讓感性萎縮。要對褻瀆你的衆人,露出獠牙。
這的確是他教的。然而,現在他沒有氣紫苑的餘力,情感漸漸從他身上剝離。
“老鼠,這是……什麼?”
“現實。”
老鼠的聲音裡已經不再有絲毫的笑意。
“想看的話,就看到最後吧。想聽的話,就絕對不要搗住耳朵。”
看到最後……看眼前的情景嗎?
紫苑張着嘴喘息着。
眼前一片黑暗,黑暗底下有人蠕動着……應該是在蠕動。黑暗也有濃淡,習慣黑暗的眼睛,捕捉住濃的部分。是重疊在一起的人類肉塊,被塞進電梯裡的人羣,被丟到地面,重疊在一起,蠕動着。
尖叫聲傳來。一個黑影跌了下來。拚命抓住電梯某個地方的人,筋疲力盡了。分不清是男是女,如同野獸咆哮的聲音,迴盪在被塗滿漆黑的空間裡。
啪!
人的肉體與肉體撞在一起。那個聲音並沒有震動鼓膜,而是震動了全身的皮膚。
紫苑試圖回想,試圖回想跟自己一起被塞進電梯裡的每一個人的樣子。
有男人、有女人、有一頭斑白亂髮的老婆婆、有褐色皮膚的年輕女孩、有眼睛凹陷的瘦弱商人、有臉色蒼白、殘存下來的“善後者”……
沒有抱着襁褓嬰兒的母親嗎?沒有被母親懷抱着的嬰兒嗎?有,確實有。
包裹在骯髒的白布裡,在母親胸前哭鬧的小嬰兒,就在這團肉塊的某處……
臭味蜂擁而至。彷彿過去幾乎快要麻痹、封閉起來的感覺,一口氣向外界開放。
冒出汗來了。牙齒無法咬合,發出喀喀的顫抖聲音。血腥的、污穢物的臭味、體臭,比組合屋裡瀰漫的,還要濃上好幾倍的濃度,襲向鼻腔。傳來人被壓扁的聲音。人因爲人的重量,而被壓扁。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卻明白那是人被壓扁的聲音。
“地獄。”
紫苑嘟囔着。
“是現實。”
嘟囔聲傳了回來。
“這不是地獄,這是你生存世界的現實,紫苑。”
反胃。紫苑靠着牆壁,用手搗住嘴巴。緊緊咬住的牙齒之間,漏出胃液。汗水滴進眼裡,緊閉的眼簾裡,浮現在NO.6度過的每一天。
“克洛諾斯”的住宅區綻放各式各樣的薔薇:掛着晚霞的天空;淡藍色的教室牆壁:揮手的沙布:下城的早晨—家中飄着的麪包香—火藍的背影—少女的腳步聲;“早安,哥哥”、“早安,莉莉”三二坊笨手笨腳的圓圓身體;一坊沒抓好,不小心弄爛的淑女帽,上面有桃色的花環。“啊!這下糟了,一坊。”山勢大叫的聲音;跟沙布一起去過的咖啡廳的咖啡香味;風吹拂過的樹枝,啊啊,綠意是如此鮮明。
我想要回去。
非常渴望。
想要回去NO.6。
想要回到牆壁的內側。想要回到穩定、富足、寧靜的世界,即使那是充滿虛幻之地,也想要活在美麗的虛構中。
紫苑更用力皎緊牙關,暍下嘴裡的胃液。他用手撐着牆壁,緩慢地擡起臉,那張被汗水弄得溼淋淋的臉龐。
“老鼠……”
雙腳用力,努力保持着搖搖欲墜的身體的平衡,因爲一旦跪下,就再也站不起來。就算喘息困難,也要奮力站着。老鼠絕對不會伸出援手,不會幫助我。如果在這裡蹲下了,如果在這裡發狂了,如果不能用自己的腳站着,那麼一切就在這裡結束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
雖然沙啞,但還是發出聲音來了。似乎聽到吸入簡短氣息的聲音。
“能動嗎?”
“我會動。”
不動就只有死路一條。我不能死。我不是找死,纔來這裡。我在這裡是爲了拯救、爲了活下去。千萬別忘了。我要在這個現實裡活下去。
眼裡浮現的NO.6的片段出現龜裂,全都粉碎了。伴隨着想要逃回去的念頭,一起粉碎、消失了。
紫苑帶着會被撥掉的覺悟,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堅硬的手腕,用力握緊。
老鼠。
我並不是要向你求救,我只是想告訴你。
我沒問題,可以動,我不會就這樣蹲着無法前進。
老鼠沒有撥掉紫苑的手,他冰冷乾燥的手腕只是輕輕扭動而已。紫苑沒有說出口的想法,得到了回答。
“好。”
幾乎在同時,老鼠的背後有橘色的燈光閃爍。紫苑瞪大了眼睛,小小的、如同豆子一樣的光線,讓他的心顫抖,突然很想哭。老鼠抓住紫苑的手腕。
“沿着那個光線走,點燈時間約一分半。”
等間距排列的電燈泡,裝設在牆壁上。那是相當細微、真的是很微弱的燈光,稀釋黑暗的效果幾乎是零吧……但這確實是一道光,這裡終於有了黑暗以外的東西。
“走了。”
老鼠轉身開始跑。打算追隨的腳步滑了一跤。腳邊積了一攤血跡。
“該死!”
不自覺低吼。雖然心裡滿是不知道是恐懼還是驚訝的感情,發出聲音,波濤洶涌着,然而,最深處又點起了一把火。是憤怒。憤怒之火如同螺旋狀漩渦,極遠攀升。
這就是現實!現實!現實!
“可惡!”
不可原諒。我絕對無法原諒這樣的現實。
前進,彷彿踩着血跡前進。爲了不讓背影被黑暗吞噬,拚命追隨。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着破壞這個現實。
憤怒變成了熱量,在紫苑體內流竄,連指尖都充滿力量。老鼠回頭。太暗了,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輕輕轉身,放慢步伐。連這個時候,他的動作都很優雅。
電燈泡閃爍。變成僅能讓一個人勉強通過的走道,兩旁是光禿禿的水泥牆。
“沿着牆壁前進。”
“老鼠,這個通往哪裡?”
“刑場。”
“什麼?”
“你的前面、後面,都同樣是刑場。只是行刑的時間早或晚而已。”
後面傳來馬達聲,是吱吱作響的舊式馬達。
“老鼠,等等。電梯又動了。”
“別停下腳步。”
老鼠咋舌。
“往前走,不準停。”
“可是,電梯……”
紫苑雙脣顫抖,冷汗沿着背脊流下。老鼠以毫無抑揚頓挫的口吻說:
“當然啊,他們打算把抓來的人,全都丟進地下。”
“又有人會掉下來嗎?”
“是被丟下來。就跟絞刑臺的原理一樣,腳下的踏板一開,就掉進地獄裡。如果當場能折斷頸椎骨,也許能死得輕鬆點。”
“要告訴他們這條通道才行。”
“告訴誰?”
“大家啊。還有一些人可以動,要快點通知他們,讓他們逃到這裡來。”
“那會怎樣?你想想看吧。”
“呃……”
“的確還有些傢伙可以動,而且不少。若是那些傢伙全衝進這條狹窄的通道,會怎樣?”
“會……”
拚命想逃的人會衝進這裡,爭先恐後地衝進這條僅能讓一個人勉強通過的通道。
會怎樣?
一個人摔倒,會有好幾個人跌倒在摔倒的人身上。這樣只會讓通道上充斥着新的悲鳴聲與呻吟聲而已。
“沒錯,你終於明白了嗎?你看看後面。”
紫苑仍舊扶着牆壁,回頭看。
有幾道影子甸匐着往這邊靠近。
“只有發現這條通道,能夠逃進來的人,才能得救,可以前進到下一關。”
“這些光線是爲了……”
還沒說完,電燈泡就消失了。再度被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然後,有聲音。空氣震動,黑暗微晃。
那臺電梯究竟塞了多少人?十人?十五人?二十人……更多嗎?不過,那種舊式貨運電梯,也許只能在博物館裡看到……有刺耳的雜音,驅動用的皮帶大概也磨損得很嚴重吧……啊,下城好像有一臺那樣的電梯。是在哪裡呢?有刺耳的雜音……
被甩了一個耳光,疼痛甚至滲透到嘴裡。空轉的思考與知覺回到正常,同時也等於意識被拉回如同地獄的現實。
“紫苑。”
“啊……嗯。”
“沒有下一次了。”
下一次我就會把你留在這裡。我可不是好人,會拉着發呆的你走。是你自己說可以動,那麼就用你自己的腳逃命。
紫苑用手背擦去從下巴滴落的汗水。
“跟着我,別離開我。”
老鼠再度轉身。四周如此黑暗,然而老鼠的背影卻牢牢印在紫苑的眼眸裡。
我纔不會離開你。
紫苑壓着發熱、疼痛的臉頰。
誰要離開你!我會緊黏着你,直到天涯海角。
牢牢盯着這個背影,就算用爬的也要跟上。現在的腦海中,只有這個念頭。NO.6的事、母親的事、沙布的事、寄生蜂的事,現在沒空去想。這次自己拍打自己的臉頰,再一次親身體驗到,痛是活着的證明。臉頰的疼痛,傳達出“你可以活着走下去”的訊息。
似乎只有通道的入口附近纔有燈光。通道比較起來算是筆直,也有一定的路寬。一直不停地走着這個行爲,似乎讓思考迴路慢慢啓動了。
這條通道……是人工建造的。
想到這個,紫苑輕聲笑了出來。雖然沒想到自己還笑得出來,不過嘴角稍微歪曲了。那是對自己的苦笑。
紫苑試着揚起嘴角,心想這也難怪了。這裡是監獄,收容NO.6認定是罪犯的建造物。不管是通道、牆壁,當然全都是人工建造的嘛……紫苑剛剛在黑暗中看到的光景,也是一樣。那不是自然災害造成的地獄景象,那是人類故意造成的現實,不是嗎?這裡全都是由人工造成的東西。
這是你生存世界的現實。
老鼠的這句話不斷地在腦海的一角重播着。
這是我生存世界的現實。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麼是誰?爲了什麼目的造成的呢?
試着回想市長的面容。常常可以在街上的各個地方,看到帶着敦厚笑容的照片。電視上也常看到。雖然母親火藍丟下一句:“我討厭他的耳朵,很沒品。”但在NO.6裡,沒有任何人批評現任市長,支持率將近百分之百。
那個人……是那個人嗎?可是,光憑一個人,就能造成這樣的慘狀嗎?這悽慘的現實,NO.6的居民沒有一個人知道。爲什麼不知道呢?爲什麼……腦筋如同舊式電梯一樣,吱吱作響,發出不舒服的聲音。然而,還是要繼續思考下去。
爲什麼誰也不知道呢?
“因爲沒人試圖瞭解。”
老鼠仍舊背對着,這麼說。他的腳步暫停,轉動上半身,回頭看紫苑。大概是眼睛已經習慣黑暗了,抑或是老鼠的身影撥開了黑暗,紫苑清楚捕捉到老鼠的表情。
“老鼠,爲什麼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紫苑坦率地表達出內心的驚訝。因爲太驚訝,差點忘了自己在想的事情。老鼠聳聳肩。
“我之前也講過,不是嗎?你很容易懂……有些部分。雖然完全不懂的部分比較多。”
聲調變了,帶着淡淡的溫柔。好美的聲音。究竟是怎樣的美呢?紫苑說不上來。雖然難以雷喻,但卻能感受到靜靜滲透進來的舒適感覺。彷彿躺在輕柔的草堆上睡覺的舒適,甚至彷彿窺探到清澈的藍天。
“累了嗎?”
“不,我還能走。”
“肚子呢?”
“啊?”
“我問你肚子餓不餓?”
“呃……嗯,不餓。”
上一回好好吃東西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試圖回想,卻想不起來。但是,並不覺得餓,絲毫沒有想要進食的慾望,更別說剛經歷過那樣的經驗,要是我還說餓肚子的話,那就太過分了。
“完全不餓。”
“但是,你的能量用完了吧?”
“不……”
手伸長了過來。老鼠的指尖輕輕觸摸紫苑的胸膛。只是一個安靜、緩慢的動作而已,然而,身體卻傾斜。
咦?
蹣跚,跌坐在地上。膝蓋無法用力。
“你看,連站着都很勉強。你至少要好好掌握自己的狀態!”
手臂被抓住,身體被拉了起來。胸口一陣疼痛:心跳好快、呼吸困難。汗又滲了出來。
“壓力很大吧?注意別讓心臟停止跳動了。我想大概沒有醫生如此慈悲,肯來這裡出診。”
“醫生都該抓去喂狗!一點用處也沒有。”
“啥,你說什麼?”
“你找不到方法可以治療心病。你說,能從記憶中摘去牢牢紮根的悲傷,並將腦海中深刻的痛苦都擦拭乾淨嗎?”
老鼠動了動,傳來深深的嘆息。
“別念了,你那樣照本宣科地念,糟蹋了馬克白的臺詞。”
“就是我不適合當演員的意思嗎?”
“完全沒有天分。莎士比亞劇,你連跑龍套都沒辦法。你放棄吧,紫苑。”
“真可惜,不過我會從善如流。”
“好孩子。”
笑了。並不是醜陋地歪歪嘴巴。感覺自己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笑容。在同時,也感覺到頭上一片空曠。
被老鼠的聲音吸引,紫苑笑了,擡頭望着天空。
睡在草原上,看到的最漂亮的藍天。現在頭頂上的天空,是一片黑暗。這個世界,混雜着殘虐與虛構,千真萬確。但是,絕不是隻有那些。不論在這個世界上,抑或是人的心裡,一定存在着如同天空的藍,一樣美麗的東西吧?
老鼠的聲音滲透到體內,變成泉水,滋潤了紫苑。真不可思議的聲音,使人心神盪漾,死而復生。
“再一小段就能稍作休息。”
老鼠閃了一下。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看到淡淡的光線。並不像電燈泡一樣閃爍,雖然不是很亮,但也不像隨時會熄滅。
“那裡是?”
“休息地啊,不過只是暫時的。”
“休息……能休息嗎?”
覺得好像要永遠走下去的感覺。如果不一直走的話,就無法逃脫的感覺。
真的,可以休息嗎?
吐了一口氣。雖然想用跑的,但是腳沒有力氣,光走就很勉強了。
即將走到盡頭,紫苑屏息。眼前的環境截然不同。
那是一個有白色牆壁與地板,相當寬敞的房間。天花板上裝設的人工照明,
讓彷彿鑲設的漆黑,變成如同夕陽時分的昏暗。雖然朦朧,但是視力還是能捕捉到東西。
通道正面出現一道帶着灰色的門。沒有傢俱、沒有窗戶,聞不到血腥味,也聽不見呻吟聲,什麼都沒有的白色房間。在房間的角落,蹲着幾個人影。似乎是最早被塞進電梯的那一批人當中,劫後餘生,逃到這裡來的人。
紫苑跌坐在入口處。全身漸漸無力。
“別睡着了。”
老鼠單膝跪在他身旁。
“可沒有充足的時間可以睡覺。”
“還要從這裡往哪裡走嗎?”
“這裡並不是目的地,太過單調了吧?你不是來找那個可愛的女孩子嗎?”
沙布。
紫苑握緊拳頭。環顧四周,當然不可能對上被治安局綁架,應該被關在監獄內的少女的視線。
“沙布平安無事吧?”
“不知道。如果還活着,應該是待在比這裡好一點的環境裡,這點毋庸置疑。也許現在正享受着優雅的午茶時間哦,要是還活着的話。”
“沙布還活着。”
“只是你認爲她還活着而已,那是你自己給自己的希望。”
“你不也一樣?你應該也如此相信,要不然的話,你怎麼會跟我一起來呢?”
“怎麼可能!”
“不是嗎?”
“紫苑,你偶爾也切換一下你那種過於天真的思考迴路吧!”
“老鼠……但是……啊……”
紫苑閉上嘴巴。眼前有個步伐蹣跚的男人走過去,然後直接往前倒下。後來的男人被那具軀體絆倒,兩人都一動也不動了。只能確定他還有呼吸,因爲背部微微上下起伏。但是最早倒下的那個男人,已經完全不動了。
“不救人?”
面對老鼠的問題,這次紫苑沉默了。
“怎麼了?要是過去的你,應該早就衝過去,幫忙扶起來了啊……”
“我做不到。”
手腳都如同綁上鉛錘一樣,連動一根手指,都需要很大的努力。光支撐自己的身體,就已經筋疲力竭了,根本無法伸手援救他人。而且……
伸出手來扶起他,然後該怎麼辦?我無法替那些人療傷,無法安慰他們,甚至連喂他們喝水都做不到。
突然,男人呻吟、激烈咳嗽,然後,再度呻吟。是不是傷勢很嚴重呢?傳來心如刀割般的痛苦呻吟聲。
“……誰來……救救我……”
男人呻吟。如同受傷的野獸般喘息。
“拜託……求求你……”
紫苑搗起耳朵,閉起眼睛。他知道這樣很懦弱。閉起眼睛不看、搗起耳朵不聽,是如何懦弱又可恥的行爲,老鼠不是一直這樣告訴我的嗎?
去看!去聽!別找藉口!對抗自己想逃避的心情!
敵人並不是只在外頭,同時也存在於你的內在。不想看的東西就撇開視線、遇到不想聽的聲音就搗起耳朵,必須向這樣的自己對抗。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老鼠。但是,現在沒辦法。現在的我如此無力又軟弱。不管是看的東西、聽的東西,我都已經到了極限了。
男人擡起頭,與紫苑的視線相逢。紫苑嚇了一跳。男人快死了,快死卻死不了,正在痛苦的深淵裡徘徊。
“救……救我。”
不知道是骨頭折斷了,還是內臟擠破了,男人的嘴角冒出像血的泡沫。全身都微微痙攣着。
對男人而言,死是唯一能從痛苦中解放的方法。可是,卻連死神都嘲笑着男人,不肯輕易眷顧。活着這件事,繼續嚴苛地折磨着男人。
男人爬了過來,視線不肯離開紫苑。一雙如同污濁沼澤的眼睛,同時也像是一個無底洞。
“救我……”
求求你,救我。求求你救我遠離這個永劫不復的痛苦。藥,快點給我藥!
紫苑吞下口中的唾液。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跪在仰躺着的男人身旁。如同碎布的襯衫下,有着長長的脖子,瘦成皮包骨的可憐脖子。他待在地面上的時候,應該也沒過什麼好日子吧?真虧他能活着走到這裡。
男人只盯着紫苑看。混濁的沼澤、沒有底的空洞,什麼都無法倒映,什麼都帶不了的暗沉眼睛,連眨都不會眨了。只有滿是血跡的嘴脣還能動。
“爲什麼……如此……”
是啊,這個人做了什麼?爲什麼要受到如此對待?他是西區的居民,只不過如此,爲什麼必須像昆蟲一樣被毀滅?爲什麼必須承受這樣的痛苦?
“爲什麼……爲什麼……”
男人的嘴脣不停地動着。用盡最後的力氣,不斷地、不斷地問。
吶,爲什麼呢?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紫苑在男人的臉龐上方,緩緩地搖頭。
我無法回答,我什麼都無法給你答案。
“對不起了。”
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
紫苑伸手掐住男人的脖子。溼溼的,但是冰冷。只要稍微用力一點,就行了。已經如此微弱的氣息,應該輕而易舉就會停止了吧?那麼就能解脫了。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這雙手用力掐。
手心、手指都傳來肉體與骨頭的觸感,還有輕微的痙攣與脈搏。男人的嘴巴張大,冒出血泡與呻吟,舌尖抖動着。紫苑的手顫抖着,無法用力。
“好了,夠了!”
肩膀從後面被拉開。脖子如同佈滿黏液的生物,從紫苑的指尖滑落。
“那樣沒辦法讓他走得痛快。”
紫苑回頭,凝視着老鼠。充滿光澤的深灰色眼眸,霎時閃過陰影。憐憫紫苑的陰影。
“老鼠,我……”
“這種事你做不來。”
形狀漂亮的嘴脣裡,悄悄嘆了一口氣。
“劊子手比演員更不適合你。”
推開紫苑,老鼠走向前。男人依舊仰躺着,慌亂地喘息着,每呼吸一次,喉嚨深處就傳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手指彎曲,在空中亂抓。絲毫也沒減輕痛苦,甚至連痛苦到會扭曲身體的力氣都用盡似的,男人只是嘟囔着。
老鼠單膝跪地,彎下身軀,在男人的耳邊輕聲說:
“痛苦嗎?”
只有呼吸的聲音傳回來。
“已經過去了,你馬上就會舒坦了。”
“舒坦……”
“沒錯。你很努力了,不會再痛苦下去了。你就安心地閉上眼睛吧……”
“我……有罪……”
“罪?”
“我曾經……毆打過……年幼的小孩。”
“是嗎?”
“我騙過……老人家……偷走……他、他的錢。”
“是嗎?”
“我說過……很多……很多謊。”
“是嗎?”
“背、背叛過……背叛過……很多人……”
老鼠戴上皮手套,然後輕輕地撫摸男人的臉頰。
“我聽到了,全都聽到了。你不用擔心,全部得到原諒了。”
“得到……原諒。”
“是的,你的罪惡全部得到原諒了。沒什麼好害怕。”
老鼠的手捂男人的嘴巴、鼻子。
“你很忍耐,你很認真過日子。我要爲你獻上由衷的敬意與歌曲。”
“爲……我……唱歌……”
“爲你唱歌。”
在臉的下半部被蓋着的情況下,男人慢慢眯起眼睛,露出微笑。紫苑瞪大着雙眼,凝視男人微笑的眼角。
微笑着。
“慢慢閉上眼睛。你看,痛苦已經遠離了。”
靜靜的旋律流過,聲音靜靜地、緩慢地串連。連紫苑都覺得自己的身體浮起來了,如同棉花一樣,失去重量,飄浮在風中;像鳥一樣抓住氣流,在空中飛翔。從所有的一切中解放,得到自由。
那傢伙的歌聲能帶走死不了、還在痛苦掙扎的靈魂,就像風會吹散花一樣,讓魂魄跟身體切離。
借狗人說過。是真的,他的歌聲的確能帶走靈魂,輕而易舉地帶離到別的地方。奪走。
歌聲停了,四周被寂靜包圍。紫苑不知不覺閉起眼睛,如同被寂靜催促般,他擡起了眼。正好看到老鼠維持着單膝跪地,要將手從男人臉上收回的時候。
男人仍舊閉着眼睛,嘴角雖然仍有血跡,但是已經不是歪着的了。
“他走了嗎?”
“剛走。”
老鼠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攤在牆壁上。他脫下手套,緊握着。
“混帳!”
傳來低沉的罵聲。
“老鼠……”
“真是個混帳。”
“你說誰?”
“你啦!”
手套飛了過來。彷彿擁有自己的意識般地打上紫苑的臉。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你真的沒救了。無可救藥的愚蠢、白癡、一點用處也沒有!”
“嗯。”
紫苑撿起手套。一點也沒錯,自己是愚蠢、白癡、一點用處也沒有。不管怎麼被罵,也只能點頭說沒錯。
“不只你。”
老鼠攏着劉海,低頭。
“我、剛纔死的那個男人,大家都是混帳。”
“你不是!”
紫苑站到老鼠面前。老鼠擡起頭,皺着眉頭。
“一樣,我跟你都一樣。”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紫苑收起下巴,凝視着灰色的眼眸。
“你救了那個人。”
“我?我只是幫助那個人停止呼吸而已,稍微推一把而已。”
“那就等於是救了他,不是嗎?”
老鼠的眼眶微微扭曲。
“是殺人。”
聽到意料外的話語。老鼠在紫苑面前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然後伸出手。
“手套還給我。”
“耶?”
“我的手套啦!還給我。”
“啊……思。”
老鼠接過手套,咋舌說,真是的,弄髒了。
“上頭沾了那個男人的唾液及血液。真是的,我很喜歡這手套耶……”
“老鼠,你說殺人……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所做的事,就是殺人。我捂住還有呼吸的人的嘴巴,扼殺了他的性命。紫苑,如果你不懂的話,我告訴你,那種行爲就叫殺人。”
“可是,那個人因此得救了,因此可以脫離痛苦,不是嗎?”
“所以?”
“所以……所以,你救了那個人啊!那個人輕鬆了,從痛苦中得到解放,懺悔自己的罪惡,安穩地死去了,不是嗎?你所做的事情,不是殺人,是救贖。”
靠在牆壁上,老鼠再一次眨了眨眼睛。
“真是傲慢。”
“傲慢?”
“沒錯,你很傲慢。居然把殺人的行爲,說成是救贖,實在傲慢。紫苑,你是神嗎?你偉大到能掌控人的死嗎?”
“老鼠,我……”
“那個男人不能脫離痛苦。”
“呃?”
“一直到死,都必須持續痛苦下去才行。不能夠懺悔自己的罪惡,安穩地死去,而是必須要埋怨、詛咒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合理,痛苦掙扎到斷氣才行。你看看。”
老鼠用下巴指了指。
“你看看這間房間的樣子,再回想一下剛纔那問死刑房的樣子。如同昆蟲一樣被壓扁、殺害、折磨,如何能安穩地死去?不可能的事,不是嗎?只要被真人狩獵抓到的人,幾乎都無法獲救,會死得很悽慘。那麼,死去的人,就必須撂下許許多多的痛苦與怨恨的話,才能斷氣。至少要留下真正的想法……即使那是怨懟、詛咒,只有真正的想法,不能被剝奪。安穩的死這種東西,根本就是虛假的,不是嗎?被視爲昆蟲、被虐待,還能笑着死去?去你的救贖!那只是欺騙,令人噁心的欺騙。不是嗎?這裡只有殘酷的死。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也該懂了吧?”
“嗯……”
“懂了嗎?那……”
老鼠從紫苑身上移開視線。
只有灰色的眼眸微微地錯向旁邊,微弱地照着自己的燈光,便形成了陰影。雖然不可能,但是紫苑的確這麼覺得。
“就別那麼傲慢。稍微尊敬一下自然之死。別自以爲自己可以帶給別人安穩的死,別再試圖掐住別人的脖子。”
紫苑張開自己的雙手,男人脖子的觸感還在。指尖顫抖着。
要是這雙手有力量的話,要是自己像老鼠一樣,擁有可以引導安穩之死的力量,擁有可以掠奪魂魄的力量的話,我會怎麼做呢?
紫苑問自己。顫抖的指尖似乎給了答案。
應該會直接用力,不放鬆吧……如果那就叫殺人,那麼成爲殺人者的,就是我。只是、只是,那樣有錯嗎?
“老鼠。”
“幹嘛?”
“欺騙不行嗎?”
“你說什麼?”
“在臨終的最後一瞬間,從痛苦中得到解救,是錯的嗎?帶着微笑死去,不可以嗎?”
不管是欺騙,還是虛假,紫苑無法像老鼠那樣,否定希望能安詳死去的這件事,以及試圖去實現的這件事。
“紫苑,你還不懂嗎?在這裡死去的幾十……不,加上已經被虐殺的人,應該有幾百人的怨懟與憎恨,該怎麼辦?矇混過去,當作沒發生過嗎?”
“不是。無法當作沒發生過,那種事當然不能被允許。但是,那是活下來的人該做的事情吧?活着、記憶、傳達,真實的傳達這裡究竟發生過什麼事。這是活下去的我們,應該做的事情。牢牢刻印在記憶裡,不能忘掉。但是、但是……死去的人不該帶着憎惡,至少、至少……”
“至少給予永遠的安息,是嗎?”
“沒錯。”
“真是天方夜譚。”
“我認爲沒有錯。至少我不認爲你所做的事情,叫做殺人。我完全不認爲。”
老鼠的呼吸微微紊亂。眼眸中閃過陰影,投向紫苑的眼神帶着黯淡,跟氣息一起搖晃着。
“記憶是活下來的人該做的事情……說得真好。你確定有人可以存活下來?不,這是以你自己存活下來爲前提所說的吧?真是樂天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大少爺。”
“我們說好要活着回去。”
“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會死?”
“對,我要活着,跟你回那間屋子。”
回那間屋子。紫苑的腦海裡浮現跟老鼠一起生活的那間位於地下的房子,色彩鮮豔到彷彿房子就在眼前。花了一個禮拜整理的書本三局聳到天花板,變成牆壁的書櫃;裝訂美麗又豪華的精裝本,老鼠說是遙遠國度的故事。雖然老舊、褪色了,但還是很牢固的椅子;硬又粗糙的牀;放在暖爐上,冒着煙的鍋子;在房間裡跑跑跳跳的小老鼠們,克拉巴特、哈姆雷特、月夜。
紫苑搗着胸口。懷念到令他覺得暈眩。
好想回去,回到那個地方。好想再過一次那樣的生活。那並沒有像NO.6的殘影一樣破碎,並沒有搖曳、瞬間消失,而是栩栩如生、鮮明地呈現在眼前,連書本的味道、小老鼠的嗚叫聲,都如此觸手可及。難以壓抑的衝動糾纏着我的心,是如此地渴望,我想回去。
只有那個地方,是活着回去的歸屬。
老鼠輕聲地彈了一下手指。
“你活下來之後,可以寫潛入監獄實況報導,也許會大賣哦!”
“你以前說我不適合當作家。”
“有這回事嗎?要找個適當的工作給你,還真難。不過你照顧狗、整理書本的本事不錯,這點我承認。”
“對了,你讀到一半的書還放在牀上。”
“什麼書?”
“外國的故事,一個將靈魂賣給惡魔的男人的故事。”
“那本啊……”
老鼠瞬間閉起嘴,不知道在嘴裡喃喃地說些什麼。
“紫苑。”
“嗯?”
“好戲纔剛要上演。”
“我知道,才正要開始……”
“真令人期待。”
“呃?期待什麼?”
“看你的表現啊。記憶是活下來的人該做的事情,這是你自己說的,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麼程度,是不是真的打算記憶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不是故意不遺忘?我會一直看下去。我要看看你這張只會說漂亮話的嘴巴,到底會扭曲到什麼地步。”
淡淡的口吻。完全不帶諷刺、憤怒或焦躁,不帶感情的語調,聽起來異常沉重。紫苑握緊拳頭,問:
“你不相信我?”
“我絕對信任你的記憶能力。”
“那是懷疑我的人性?”
“相當懷疑。”
老鼠伸出指頭,抓住紫苑的下巴。他眯起眼睛,濃縮灰色的光。
“我們不合,我一直都這麼認爲。我覺得我們再怎麼生活在一起,再怎麼同甘共苦,我一輩子都無法理解你。紫苑,我就老實說,我有時候……會覺得憎恨你,恨到想殺了你……真的有那麼想的時候。”
“我發現了。”
“你發現了?”
“我發現了……我發現你恨我。”
老鼠的指尖陷入下巴里。
“你屬於NO.6。雖然你到處散播好聽的話和理念,但是你的真面目是醜陋的,彷彿纏繞了美麗薄紗的殘酷惡魔。”
“我?你這麼認爲?”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腕。手指被迫剝離下巴。
“那就是你眼中的我的真面目?”
老鼠沒有回答。紫苑更用力握緊手腕。
“我跟NO.6不一樣,絕對不一樣。你並不瞭解這一點。”
指尖傳來老鼠的脈搏。紫苑更用力了。
“哪裡不一樣?”
“我不會欺騙你。我沒有覆蓋着薄紗,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在你面前。”
“紫苑,放手,很痛。”
“我是完完整整地攤在你面前,朦朧的是你的眼睛!你被NO.6綁住,不肯忘記N0.6的存在,好好看看我。真面目?開什麼玩笑!你曾經試圖好好看看我真正的模樣嗎?”
心裡的情感沸騰,帶着光熱,讓全身發燙。
不願意靠近的人,不是你嗎?如果恨到想殺我的話,爲什麼不殺了我?你只會隔着NO.6定我罪、憎恨我。如果你願意認真與我這個人相處的話,就算那是懷抱着殺意的憎惡,我也能接受,我也做好接受的心理準備了。
爲什麼你不懂?
超過沸點的感情不斷地沸騰着。老鼠搖頭,彷彿在抗拒。
“放手。”
手從紫苑的指尖抽走。
“真是的,別用蠻力,要是骨頭折斷了怎麼辦?”
“你的骨頭沒那麼纖細吧?”
“是你的力氣太大。我個人是希望,你這個力氣能用在更緊要的關頭。你看,都紅了。”
遞出來的手腕上,浮現淡淡的紅色痕跡。看得出來是用很大的力氣去抓住的。
“你不知道自己的力氣這麼大吧?”
“嗯,不知道。”
“你根本不瞭解你自己。”
老鼠戴上手套,遮住變紅的地方。
“你不瞭解自己是怎樣的人。我想,連你那個會烘焙麪包的媽媽,大概也不瞭解你吧……她一定認爲你是一個溫柔、可愛、聰明的小孩。”
“你一樣不瞭解我,不是嗎?”
“我?誰知道。不過我至少比你媽媽瞭解你。紫苑,你說得沒錯。我太拘泥於NO.6,所以無法掌握你的心思。不過,並不是一直都那樣。偶爾……真的只是偶爾而已……我也有覺得抓到你這個人的把柄的時候。”
“那種時候你就會想殺我?”
“不,並不是。與其說是殺意,不如說是……”
“是什麼?”
“也許是……恐懼。”
“恐懼?什麼意思?”
老鼠沉默。只有嘴形微微蠕動着。
怪物。
那張形狀漂亮的薄脣,是不是那麼說?
怪物?
紫苑覺得困惑,正打算開口問。
這時傳來腳步聲。好幾個人,而且腳步都比剛纔的男人穩。幾個男人跟一個女人步伐蹣跚地從背後走過去,跌坐在房間的中央。每一個人都呼吸急促,但並不是處於瀕臨死亡的狀態。
“看來全都結束了。”
意思是,在西區遇到真人狩獵的倒黴鬼,除了在走到電梯之前,就斷氣的人之外,全都被丟進漆黑的地底下了。不論是老年人、嬰兒、男人、女人,沒有區別,全都丟進去。這個工作已經結束了。
“好了,走吧。”
“呃?”
“呃什麼呃,往下走了。一直站在這裡跟你擡槓也於事無補,而且我想彼此的耐性也用得差不多了吧!”
“老鼠,等等,還沒說完……”
“不說了。”
老鼠丟下一句話,阻止紫苑再說下去。
“我們現在的立場,可沒悠閒到可以一直站在這裡,說這些不着邊際的話。可惡,每次跟你在一起,就是會亂了步調,所以才說你是混帳。你看,再怎麼等,也不會有下午茶端出來啦。休息時間結束,動作快一點!”
“要去哪裡?”
“往回走啊,沿着這條路往回走啦。很簡單吧?連你都可以做得到。”
“往回走!爲什麼?”
“爲了前進。”
老鼠邁開腳步。紫苑再度追着他的背影。通道里瀰漫着血腥味。異味是不是也有輕重之分呢?人體內流出來的血腥味多麼沉重,落在地表,又從腳底攀爬而上。
紫苑發現他已經有點習慣這股腥臭味。胸口的反胃、想要搗住鼻子的衝動,都不像剛纔往這條路走來時,那樣強烈涌現。不知道是味道沒那麼強了,還是嗅覺遲鈍了……
紫苑邁開步伐,彷彿想拉開糾纏在身上的腥臭味。
怪物。
老鼠的嘴巴里說出來的無聲話語,究竟代表什麼意思?問他也不肯回答。
紫苑擡起頭。老鼠的肩膀就在想抓就能抓得到的距離之外。血腥味愈來愈濃,死也死不掉的人們的呻吟聲,席捲而來,讓他重新感受到生與死的一線之間。
“老鼠。”
沒有回答,只有右肩輕輕上揚而已。
“監獄的平面圖裡,除了新增設的部分之外,地底下還有很大一片的空白部分,對吧?”
“是啊……”
“那片空白是這裡嗎?”
“沒錯。”
傳來肯定的答案。
“你早就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
“如果我說是呢?”
“從空白部分再往下延伸的線,那是什麼?”
老鼠沒有回頭,不過腳步慢了下來。
“你發現啦?”
“因爲很奇怪……”
很奇怪的一條線。配置了好幾層的用電系統用線、等距離裝設的斷電牆、無數間房間等,監獄複雜的內部構造圖上,紫苑發現有兩處空白部分。一處在最上層,新增設的部分。另一處就是這個地下的部分,以及從這裡再往地底下延伸的白線。是一條直線,並沒有電線或是管狀的標誌,看起來就像通道。然而什麼都沒有,連空白都沒有,在中途就斷了。在不論是入侵或是逃脫,都完全被封閉,計算得完美無瑕,所有功能都設定在最有效率的監獄內部,只有那條線特別突兀。
老鼠停下腳步。上半身轉了過來,瞥了紫苑一眼。
“你覺得那是什麼?”
“想得出來的東西嗎?”
“不,以你那麼貧乏的想像力,再怎麼想也是徒然吧?連這裡,都超越你能想像的範圍吧?”
什麼想像的範圍,早就被粉碎了。根本連作夢都不曾想過會有這樣的世界。
什麼都不知道。但是,現在知道了……
兩處空白部分。最上層的部分有什麼,貧瘠的想像力根本想不到。但是,地下的部分已經知道了,而且非常透澈。這個構造圖上空蕩蕩的白色部分,是神聖都市在這個世界上製造出來的地獄。NO.6是都市國家。那麼,掌控的就是人類。人類真能殘酷到這種地步嗎?人類究竟能多無情?還有,要如何才能阻止?而且……
紫苑緊咬下脣,咬着下脣搖頭。
現在不行。
沒有思考的時間,也沒有那個力氣。但是,有一天、有一天我一定會找出答案。
人類究竟能多無情?
要如何才能阻止?
有一天我一定會找出答案。
紫苑深呼吸,聞着腥臭味。他有自信,內心深處有一股自信,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能找到答案。那同時也是一種信念,確信自己不論陷入怎樣的困境,也一定能維持在人的範疇內。
回過頭的老鼠,一直看着紫苑。紫苑從正面捕捉到老鼠的眼神。
沒錯,老鼠,我有自信,只要能待在你身邊,我就確定我能一直是人。
“幹嘛?”
老鼠眨眨眼,說:“你在笑啊?”
“我在笑?”
紫苑摸着臉頰。
汗水交纏着血,乾枯、凝固在皮膚上。
“我在笑嗎?”
“是啊。一般人身處這種狀況下,還能笑得出來嗎?我還以爲你終於瘋了。”
“我還很正常,應該。”
“那就好。這裡是正常與瘋狂的交接處,兩者只在一線之間。”
“如果我瘋了,你會丟下我嗎?”
“廢話!再讓你繼續成爲負擔,那還得了!”
“說得也是。”
呵呵。
老鼠的嘴角上揚。他還不是在這種狀況下笑,而且不是苦笑,不是冷笑,是非常愉快地笑。
“我不會拋下你的,紫苑。”
紫苑收起下顎。接下來當然不會出現“我會揹着你走”這種思心的臺詞。
“我會心一橫,割斷你的脖子。”
老鼠帶着笑,豎起一根指頭。然而,灰色的眼眸一點也沒有笑意,彷彿結冰的湖水一樣平靜。
紫苑下意識地摸着喉嚨。幾天前被老鼠劃破的傷口還在。被刀刃輕輕地劃破皮膚,只有滲出一點點血,應該早就結痂的傷口卻發疼着。
“你放心,我也是有感情的,我會在一瞬間就結束,給你一個痛快,絕不會讓你覺得痛苦。”
“謝謝。”
紫苑壓着喉嚨道謝。
“你對我真好。”
“我一直都對你很好啊,我還反省自己對你太好了呢……”
“也可能是一時錯亂。”
“啥?”
“你要看清楚我是真的瘋了,還是受到打擊,一時精神錯亂而已喔。看清楚後再割斷我的喉嚨,也還不晚吧?”
“有那個餘力的話。”
“怎麼這樣,你也等等嘛……”
手心下的傷口還疼着呢!
死在老鼠手上,我一點怨言也沒有。
他應該會遵照約定,沒有絲毫痛苦地割斷我的喉嚨吧。剛剛纔親眼看到,安樂死是一種多麼幸福的事。我不會抱怨,但是我不想死得無謂。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活着回到那間房子。
“也許很難,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確認一下。拜託了。”
“怎麼確認?”
“可以潑我水。沒水的話……沒辦法,那你可以像剛纔一樣,甩我一巴掌。如果是歇斯底里性發作的話,那種程度的驚訝應該可以讓我回過神來。”
“我會給你一個吻。”
“啊?”
“在我割你喉嚨之前,我會先給你一個吻。讓你親身體驗到我的離別吻,比你高明太多之後,再去天堂。”
“老鼠……”
一定從臉頰紅到耳朵了吧?好熱,額頭上甚至冒出汗來了。雖然聽起來像開玩笑,但是他一定不是在開玩笑。
不管是發狂或是受傷,只要動不了,一切就此結束了,所以他會在割喉之前吻我。
死亡之吻。身體最深處起了反應,心跳得好快。紫苑搖搖頭,不管多麼具有蠱惑性,只要會帶來死亡,一定都要拒絕。
“那可不行,你一定要想別的辦法纔可以。”
“爲什麼?”
“那隻會讓我更錯亂。”
老鼠轉向旁邊,笑了出來。
雖然想忍住不笑,但是還是忍不住,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你這個人……真的……真的很單純耶……居然認真回答……實在太令我意外了……堪稱奇葩了你!”
“那麼好笑嗎?”
“太好笑了。”
老鼠脫下手套,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笑出來……太意外了。真的好好笑!”
“我……我不是在講笑話。”
“夠了……紫苑,你饒了我吧……可以了,我懂了。我知道你不可能會發狂的啦。”
老鼠再一次擦拭眼角,然後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人類這種生物,還真愛笑。新發現。”
笑容從老鼠的臉上消失了。頂着一張沒有表情,彷彿戴着面具的臉,緩緩地擡高下巴示意。
“走了。”
通道已經走到盡頭,再度站在這個地方,感覺比逃出去時,更加漆黑了。
犧牲者堆得跟山一樣高。因爲多了第三批的人,應是當然,也是當然啦,不過紫苑下意識地往後退。
掉下來,被壓扁的人類肉塊,居然愈來愈大……
“哦……這樣應該勉強沒問題。”
老鼠站在黑暗、惡臭、死不了的人羣的呻吟漩渦中,喃喃地說。紫苑覺得背後一陣寒顫。
“老鼠,接下來要怎麼做……”
“要爬啊!”
“爬?”
“你有爬山或是攀巖的經驗嗎?”
“老鼠……你在說什麼……爬?不會吧……”
“就是會。沒有路了,當然也沒有路標、地圖、照明器具,只能靠自己的身體。聽懂了嗎?跟好。”
老鼠的腳踏上黑色肉塊。
紫苑半張着嘴,呆在原地。
“你在做什麼?快跟上來。”
上面傳來老鼠的聲音。雖然絲毫不帶有焦躁、嘲笑,卻讓紫苑覺得好痛,彷彿被鞭打般疼痛。
不許猶豫。我們不能回頭、迷惘,或是找別條路,我們只能前進。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你纔在躊躇,我可不答應哦,紫苑。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紫苑朝着黑色肉塊伸手。指尖激烈顫抖,根本抓不住。
“紫苑!”
我知道,也不容許膽怯。將手指插進嘴裡,狠狠地咬自己一口。止住顫抖了。肉塊的某一處傳出低沉的地震聲。身體都僵硬了。
不是地震的聲音,是人的聲音。這團肉塊全都是人。不可以遺忘,要活下去,記憶全部,活着走出去,告訴別人。
我纔不會躊躇!
紫苑伸出手。這時,指尖的顫抖已經完全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