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美麗的東西

四年前,我們的相遇,

仍栩栩如生地留在我的腦海裡。

人們稱之爲“回憶”,但,也可以叫做命運!

生命裡所有的一切都會留存在回憶之中。痛苦的、悲傷的、快樂的、憎恨的與珍惜的……老鼠如此、紫苑如此、借狗人如此,任何人都是如此。然而,NO.6卻是個剝奪人回憶與感情的地方!難道,只有離開NO.6才能擁有思考與感受的權利嗎?

對紫苑而言,這個答案也許是肯定的。他在借狗人那裡得到了洗狗的工作,終於能靠自己的力量在西區生存,他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會愈來愈好,包括改變老鼠對NO.6的看法……

另一方面,火藍的紙條卻傳來了沙布被治安局抓走的噩耗,但老鼠無法告訴紫苑,因爲他知道紫苑一定會奮不顧身地前往拯救沙布,甚至不惜豁出性命。可是,他害怕失去紫苑!原來,自己早已經不再是那個誰也不在乎的老鼠了……

人物介紹

紫苑

兩歲時被NO.6市政府認定‘智能’屬於最高層次,便和母親火藍住在‘克洛諾斯’裡,接受最完善的教育與生活照顧。12歲生日那天,紫苑因爲窩藏VC而被剝奪了所有的特殊權利,淪爲公園的管理員。

後來,紫苑在公園中發現因殺人寄生蜂而出現的屍體,竟因此被治安局誣陷爲兇手,在千鈞一髮之際被老鼠所救。沒想到,紫苑的體內也遭到不明蜜蜂的寄生,差點命喪黃泉。熬過死亡大關的紫苑,所有的頭髮都變白了,身體上也出現一條纏繞全身、如紅蛇般的痕跡。

老鼠

真實姓名不詳,有着如老鼠般的灰眼珠。12歲的時候因不明原因,從外面而被送進NO.6裡,還被冠上‘VC’——重大犯罪者身份。受了槍傷的老鼠,逃進少年紫苑的房間裡,也開啓了兩人四年後重逢的緣分。

當紫苑因爲寄生蜂事件,被治安局誣陷爲殺人兇手時,老鼠出手救了紫苑,並將他帶到自己居住的西區,還陪伴紫苑熬過了寄生蜂入侵體內的生死關頭。

火藍

紫苑的母親,跟紫苑一起被趕出‘克洛諾斯’之後,在下城的某個角落,開了一家手工麪包店。雖然是隻有一個展示櫃的小店面,但是從早到晚都飄着麪包的香味,很多人因此被吸引而來,生意蠻好的。

力河

前(報紙名)的記者,現在在西區以發行不良的黃色書刊和爲NO.6高官找樂子爲業。曾經歷過NO.6初創建的時期,並知道許多不爲人知的黑暗內幕。力河與紫苑的母親火藍曾是舊識,年輕的時候曾經非常喜歡火藍。

紗布

也在兩歲時,只能被認定爲最高層次,在十歲之前仍跟紫苑來往密切。主修生理學,已經被市政府選爲交換留學生,到其他都市去進修。

借狗人

個子矮小,又有一頭長到腰際的黑髮、深黑眼睛、褐色肌膚,身穿寬鬆上衣和殘破的長褲。經營西區內一間殘破的舊飯店,以出借狗給投訴的人取暖爲主業;因爲聽得懂動物的語言,所以也利用狗到處打探情報,並將情報販賣給需要的人。

火藍&立克

老鼠家附近的孩子,是一對姐弟,下面還有一個妹妹。火藍的家裡非常貧窮,也常常吃不飽。紫苑因爲火藍與自己的母親同名,所以對她非常有親切感,表示願意在閒暇的時候,讀故事給火藍還有其他小孩子聽。

楊眠

小女孩莉莉的舅舅。外表上看起來,它是一個身材瘦高、長相平凡的中年男子,但其實對於NO.6,內心藏有諸多不滿和憤恨。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曾出手救了紫苑的母親火藍一命。

目錄

1美麗的東西

2平靜的風景

3天涯的盡頭

◆ тт κan◆ ¢ ○

4真實的謊言,虛構的真實

5虛僞的另一面

後記

1美麗的東西

來吧,到裡面來,假裝不知情地欺瞞衆人吧!虛僞之心的企圖,只能隱藏在虛僞的表情下。

(《馬克白》,第一幕第七場,福田恆存譯,新潮文庫)

湛藍的天空明亮無比。

太陽即將高掛,照射下來的光線無比柔和又溫暖。

真是風和日麗的午問時分,前幾天的冰冷彷彿虛幻一般。

紫苑眯着眼睛仰望藍天。

真美,他想。

天空好美。

白色的瓦礫在陽光下閃耀,好美。

如同魔法般不時從肥皂泡沫中浮起的泡泡,好美。

洗好的狗毛光澤滑順,好美。

現在身旁毫不起眼的東西,都好美。紫苑這麼覺得。

又有一個泡泡輕輕地飄了上來,隨風而逝。

“喂!手別停!”

借狗人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

“等着洗的狗還很多,你再發呆下去,洗不到一半就天黑了啦。”

彷彿呼應借狗人的斥責一般,全身泡泡的白色大狗發出嗚嗚的低沉催促聲。

“啊,抱歉。”

紫苑將手插進泡沫中,豎起手指仔細清洗。

也許是太舒服了,狗的眼睛幾乎要閉了起來,嘴角也放鬆了。

洗狗的工作到今天才第二天,不過就這麼短短的兩天,紫苑已經發現狗的表情真的很豐富:討厭麻煩、勤奮、神經質、傭懶、穩健、急性子、得意忘形……每隻狗的個性不同,性情也不同。這也是他現在才知道的事情。

現在洗的這隻白狗應該是隻老母狗,個性溫和又聰明,很像故事裡常會出現的智慧老婆婆。

“紫苑,你洗得太仔細了,洗一隻花了幾十分鐘。”

將長髮束在後頭的借狗人,皺起他那張鼻頭沾着泡泡的臉。

“這不是要借給客人當棉被的狗嗎?當然要洗乾淨點。”

“隨便洗就可以了啦,反正會來我這裡住的客人,全都是一些像野狗一樣髒兮兮的傢伙。”

借狗人將崩毀後、形同廢墟的建築物,整理出勉強還留有昔日飯店風貌的部分地方,當作住宿設施借給無家可歸的人,還爲了即將到來的寒冬,準備狗出租。來住宿的人就埋在幾隻狗當中度過一夜,勉強逃過凍死的命運。

而紫苑就是受僱來替出租用的狗洗澡。

“借狗人,我覺得你這麼說客人不太好。”

“啊?你說什麼?”

“你說客人什麼髒兮兮,什麼傢伙的,不太好哦。”

借狗人用手背擦了擦鼻頭,打了一個小噴嚏。

“你是我媽嗎,紫苑?”

“不,我只是受僱來洗狗的而已。”

“那麼,我是僱主,你是員工。你就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借狗人就像用搶的一樣,從紫苑手中把狗扯過來,開始用從河川打來的水用力沖洗着狗。

廢墟後方有一條清澈的小河流。從神聖都市NO.6逃到這個西區後沒多久,紫苑就因爲體內的寄生蜂差點死掉。

當時,他因爲劇烈疼痛跟高燒,幾乎沒有意識,不過卻清楚記得幾度滑過喉嚨的水有多冰涼、多好喝。因爲就是那麼地冰涼好喝。

當紫苑想要向給他水喝,並替他治療的老鼠道謝時,卻只得到老鼠粗魯的回答:“只不過因爲附近有水源罷了。”

也許,這條河也是從那裡流下來的。

“借狗人,不能這樣。肥皂全流進河裡了。”

紫苑急忙壓住借狗人的手。

肥皂泡泡漂浮在水面上,不斷遠去。

“那又怎麼樣?”

“這條河是大家的飲用水,不是嗎?”

“應該是吧。這裡可沒有那種先進設備,按個按鍵,就有經過溫度調節跟殺菌處理過的水流出來,大家都是直接從河川或水源打水來喝。”

“那我們就不應該污染它,會造成下游的困擾。”

借狗人盯着紫苑看了一會兒。

“下游的傢伙跟我有什麼關係?”

“關係……既然知道下游的人會喝,就不能一污染它。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理所當然?你在講哪裡啊?這裡可是西區!要是什麼都考慮別人,就別想在這裡混下去啦。”

“可是,也不需要明知故犯啊!我們像昨天那樣,把水打到鐵桶裡洗就好了嘛。”

“昨天洗的是小型犬,今天全都很龐大,而且數量又多,每一隻都要打水,太累了。”

說完後,借狗人輕輕聳聳肩。

“如果你要一個人從河那邊打水來的話,我也不會妨礙你。”

“好……就這麼辦。”

“很辛苦哦。”

“嗯。”

“先說好,我只付洗狗的錢,打水的事是你自己愛做的哦。”

“沒關係。”

“好,那就動作快。我去吃午飯了。”

白狗抖動身體,水滴濺得四處都是。

紫苑接過借狗人丟過來的水桶,從河裡打了一桶水回來。

“紫苑。”

“嗯?”

“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不能講客人的壞話?爲什麼要管下游的死活?”

紫苑擡頭望着坐在瓦礫堆上的借狗人的茶褐色頭髮。

“因爲我們都一樣啊。”

“一樣?”

“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啊。既然如此……”

借狗人突然仰天狂笑,聲音直接消失在蔚藍的天際。有幾隻狗膽怯地嗚嗚叫。

“一樣的人……哈哈,太好笑了!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說。紫苑,你真的這樣認爲?”

“真的啊!”

借狗人從瓦礫堆上跳下來,站在紫苑面前。他的體型矮小,身高只到紫苑的肩膀左右。黑色衣服裡露出的手腳都很細,皮膚則像是茶褐色的軟皮革。

“骯髒的客人、來打水的小鬼跟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對。”

“你跟我是一樣的人?”

“對。”

借狗人的手飛快地舉起,指着高掛的太陽。

“No.6的居民跟我們也是一樣的人?”

紫苑慢慢地點頭,回答說:“對。”

光滑的茶褐色肌膚反射光線,長長劉海的影子蓋住借狗人的額頭一直到眼睛附近。一雙同樣是茶褐色的眼眸,就在影子下眨眼。

“紫苑,你會死。”

“什麼?”

“你如果真的有那麼天真的想法,你在這裡會活不下去。”

“老鼠也常說這種話,他老說我太天真了。”

“你已經不是一個‘太’字可以形容。你所說的話,根本就像砂糖做成的糖果屋。雖然我沒吃過也沒看過砂糖,不過應該非常甜,一澆水就融化了吧。”

“我是沒澆過水,不過確實是非常甜。”

借狗人再度輕鬆地跳上瓦礫堆,坐在蔚藍的天空下。他搖晃着雙腳,像是自言自語般說着。

“老鼠爲何會忍受你呢?他應該最討厭只會空口說夢話的人才對啊。”

“借狗人,你跟老鼠很熟嗎?”

“熟?你是指什麼意思?”

紫苑提着水桶,爬上枯草與瓦礫的路,將水倒進鐵桶裡。

“就是熟知彼此的事的意思。”

“如果是那個意思的話,不熟。老鼠的事情我知道的比那傢伙的尾巴尖還少,我對他沒興趣。”

借狗人指着在紫苑腳邊嬉戲的淡茶色小狗。小狗的尾巴尖有些許白色。

“我以爲你們是朋友……”

“朋友!又是我不常聽到的字眼。朋友!哈!可笑。老鼠只有在需要我的狗蒐集到的情報時,纔會來這裡。我則是把情報賣給他。只有這樣,沒別的……”

借狗人閉起了嘴巴,視線飄移,一對上紫苑的視線,馬上撇開。

“不光只有情報跟金錢的交換?”

“對……偶爾我會請他來唱歌。”

“唱歌?”

“那傢伙有副好歌喉。所以……我請他來唱歌。在狗要死的時候……早上起來就已經死掉的狗還好,有些狗會因爲疾病或受傷而奄奄一息……那非常痛苦。一整晚痛苦不堪,哀號個不停。這時候,我就會請他來唱歌。我不知道他唱的是什麼歌,但是,只要他一唱歌……該怎麼說呢……”

“像什麼?”

“什麼?”

“老鼠的歌,老鼠的聲音。如果比喻的話,像什麼呢?”

借狗人歪着頭,陷入沉默。

紫苑也默默地打水,多次往返於河川跟鐵桶之間。

就在水積滿半桶以上時,借狗人開口了。

“也許像……風。從遠方吹來的風……對,他的歌聲能帶走死不了、還在痛苦掙扎的靈魂。就像風會吹散花一樣,他能讓魂魄跟身體切離。不管多痛苦的狗,都會閉上眼睛,安靜下來。本來以爲只是安靜下來而已,沒想到已經斷氣了。一直持續到前一刻的痛苦,都彷彿虛假一般,安詳地死去……我媽死的時候也是一樣。”

“伯母去世了嗎?”

“對。被那些你說水弄髒就會困擾的下游的小鬼打死的。他們拿石頭丟她、拿橡木棒打她。不過我媽也有不對,她企圖偷那些小鬼僅有的一點點晚餐。就在她偷偷潛入小屋,咬起一塊肉乾時,被發現了。她逃回這裡時,前腳跟肋骨都斷了,滿嘴都是血,已經無藥可救了。”

終於打好鐵桶裡的水,紫苑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他無法理解借狗人說的話。

“借狗人,你說前腳……不是在說你母親嗎?”

“是啊,不過她是一條狗。”

“狗?”

他知道自己張着嘴巴呆住了。

看到紫苑的表情,借狗人大笑。

“我還是嬰兒的時候,被丟棄在這個地方。撿到我的爺爺是在這裡跟狗一起生活的怪人,他把我跟狗一起養大。我媽給我奶水喝;她舔我,讓我跟她一起睡;天冷的時候,會跟兄弟姊妹們……我媽的兒女,一起暖和我。她總是對我說,你全身沒毛,真可憐,但是夏天很涼,也不怕有跳蚤。她總是一邊對我說,一邊把我舔得乾乾淨淨。”

“真是個好媽媽,溫柔又慈祥。”

借狗人的眼睛眨了好幾下。

“你那麼認爲嗎,紫苑?”

“是啊,她很疼你,一心一意保護沒有毛的你,讓你不會受寒。”

“嗯,她真的是很慈祥的媽媽,我到現在還記得她舌頭的觸感,溫熱又潮溼……好不可思議,我怎麼也都還記得。”

“記憶的禮物吧。”

“什麼?”

“母親送給兒子的記憶的禮物。那是你母親留給你的回憶吧。”

借狗人停下搖晃的腳,低頭看。

“我從沒那樣想過……記憶的禮物嗎……”

紫苑跪在河邊,掬起一口水喝。

好冰。

好喝到彷彿能滲透人心。

啊啊,果然是這裡的水。

與寄生蜂奮戰後,就像奇蹟一般滲入疲憊不堪的肉體裡的水。

不,不光是肉體,當從心底感受到流入喉嚨的水有多麼好喝時,紫苑的所有感覺都甦醒了。他這麼深信。

會活下來,都是因爲這個水。

這麼冰涼、這麼好喝,都是因爲那一聲聲“別死!活下去!爬起來!”的呼喚。

所以,紫苑一輩子都會記得,絕對忘不掉。

這個水跟那個聲音已經在他的心靈深處紮根,永遠不會消失地存在着。而且會不時地浮現在意識的表層,輕聲呢喃。

別死!活下去!爬起來!

這正是記憶的禮物。

“我去拿午餐給你。”

借狗人站在瓦礫堆上,以命令的口吻說。

“在我回來之前,洗乾淨那隻黑狗,沒洗完就沒午餐吃。”

“還有午餐吃,太感謝了。”

“特別替你留的套餐,雖然只有麪包跟乾果。”

“足夠了。”

紫苑一邊刷着黑狗的毛,一邊對借狗人展露笑容。

自從逃到西區來之後,紫苑開始有慢性空腹感。

他會渴望能有用一大堆肉、魚、蛋烹調的料理,來填飽肚子,也懷念母親火藍烘焙的麪包及蛋糕。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會對着住在NO.6裡面時,根本不認爲是食物的青菜碎片煮的湯,或是發黴的麪包流口水,滿足食慾。

有得吃就很好了。

在這個地方,大家都飢餓。又餓又冷地死去。紫苑也請楚借狗人要拿來給自己吃的一片面包,是如何珍貴。

紫苑望向藍天,太陽好刺眼。

這道陽光同樣也照射在NO.6。不論曾是紫苑工作場所的森林公園、高級住宅區“克洛諾斯”、母親居住的傳統商業區下城,或是這裡——西區,全都沐浴在同一道陽光下。

然而,命運卻大不同。相差太多了。

特殊金屬牆隔開的兩邊是繁榮與貧困、生與死、光明與黑暗。

當神聖都市NO.6裡面舉辦着豪華派對,人們享用着精心烹調的各種佳餚時,西區的一角,衣衫襤褸的老人正因爲飢餓而死亡。

NO.6的孩子們在室內環境管理調節完善的房間裡,舒適地躺在牀上睡覺時,西區簡陋的棚屋裡,一羣孩子正爲了不被凍死而窩在一起。

這就是紫苑看到的現實。像陽光一樣平等分配的東西實在太少了。

“認真工作!”

借狗人丟下這句話後,就消失在瓦礫堆的暗處。

原本似乎有一道厚重木門的出入口,只剩下生鏽的合葉,風一吹就會發出很難聽的嘎吱聲。

借狗人從那邊走上樓梯,爬到二樓。

不知道是否在結構上有特殊考量,以前曾是飯店的這棟建築物,有一角建造得特別堅固。

雖說如此,牆壁上的灰泥也已經斑駁剝落,走廊也好,天花板也好,都已經有無數條裂痕。

建築物也有壽命。

從被拋棄的那一刻起,建築物就開始靜靜地腐朽、死去。

形同廢墟的飯店不怨恨人類的無情,也不感嘆自己的命運,只是很淡泊地崩毀着、腐朽着,等待滅亡,接受緩慢的死亡。

如果這棟建築物崩毀、完全變成廢墟時,我該怎麼辦呢?借狗人偶爾會這麼想。

撿回自己,讓自己喝狗奶,教導自己文字跟語言的老人已經不在了。某個下雪天,他閒着無事便外出,結果一去不復返。

下雪?好像不是。也許是個打雷天,還是吹着乾燥的風的早晨呢?反正爺爺已經不在了,連一句道別的話也沒說就人間蒸發了。

因爲有狗在,所以也不怎麼覺得寂寞。

從那一天起,就跟狗一起在這裡生活。不知道其他地方,也不知道其他人的事隋。

老鼠也是吧。姑且不論其他地方,他應該也不知道其他人的事情,不需要知道,只是獨自一個人活着吧。

借狗人沒有任何根據就這麼認爲。

雖然沒有根據,但是應該沒錯。

借狗人的嗅覺靈敏。老鼠總是散發着孤獨一個人的味道。當他嗅出混雜着他人的氣息時,紫苑出現了。

怪異的傢伙,非常異於常人。

頂着一頭純白的頭髮,還有紅色的疤痕。雖然沒看過,不過疤痕似乎像一條蛇一樣纏繞着全身。

不,如果光論外表的話,怪異的傢伙這裡多得是。他異於常人的地方,不在外表,而是內在。

他說爲了下游的那些臭小鬼,不能一污染河川;神聖都市裡的人跟我們都是一樣的人;還說了記憶的禮物的事。

他講得非常認真,並不是開玩笑或揶揄。

怪,太怪了。

老鼠爲什麼會跟這麼怪異的傢伙在一起呢?

借狗人順着走廊前進,打開最裡面的門。

“老鼠。”

老鼠坐在椅子上,把腳蹺在桌子上。

“你進別人房間不用敲門的嗎?你媽沒教你禮貌這東西嗎?真是的!”

借狗人朝着依舊蹺在桌上的腳,用力地打下去。

老鼠用鼻子輕輕地哼笑,然後才把腳放下。

“我敲門了啊,那邊的狗允許我進來的。”

睡翻在房間角落的黑斑狗歪着頭,張開大嘴打了個哈欠。

“如果你是來接紫苑的話,來得太早了。他那個樣子啊,大概要洗到傍晚羅。”

“接他?怎麼可能。”

“那傢伙不是跟‘收拾屋’有糾紛嗎?他一個人回去,不會太危險了?我是會叫一隻狗陪他回去就是了。”

“那就夠了。”

“‘收拾屋’那些人可沒那麼容易罷休。那傢伙又那麼醒目,萬一被抓了,不知道那些人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唷。”

老鼠灰色的眼眸閃了閃,揚起淡淡的微笑。

“紫苑被‘收拾屋’怎麼樣,跟我們有關係嗎?怎麼了,借狗人,這麼親切?真不像你。”

借狗人無言地瞪着老鼠。

站在西區少數的娛樂設施之一——小小的劇場舞臺上的老鼠,有着讓觀衆願意犧牲日常生活中爲數不多的糧食,掏錢出來,只爲了看那不能填飽肚子的舞臺的本事。

換句話說,他有着讓人願意掏出錢來的美貌和餘音繞樑的好聲音。讓死不掉的靈魂安詳地從肉體遊離的聲音。

似男匆女,似人忽妖,似神忽魔,讓人無法明確判別的容貌。

觀衆們在一夜之間、在短暫的時間裡,可以忘卻今天的苦惱、明天的憂愁,單純地沉醉。

就算一走出劇場粗糙大門的同時,已經身無分文,家中還有孩子哭鬧着肚子餓,而前方是毫無希望的現實在等待,人們還是會一臉沉醉,帶着看起來幸福的面容,三三兩兩消失在黑暗中。

這根本是欺騙。

太厲害的騙徒了,這傢伙。

每次一見到老鼠,借狗人總在心底臭罵他。

就跟毒蠍美人誆騙男人,捲走男人的家當一模一樣。借狗人也有被狠狠敲詐過的經驗。

不忍心看媽媽那麼痛苦,於是叫來這傢伙,要求他讓媽媽的靈魂能安詳地離開。

這一點沒問題。這傢伙的歌聲沒話說,讓媽媽從痛苦中解放。

但是,在這之前,在痛苦的媽媽身旁,這傢伙要求的天文數字,可是我一個月蹺着二郎腿吃喝玩樂都綽綽有餘的金額。

如果是別的狗的話,我會放棄。我會自己看是要替它割喉,還是要敲爛它的頭,隨便就能讓它死。

但是,對象是媽媽就沒辦法,我沒辦法自己動手。

那傢伙就是看準這一點,纔敢獅子大開口。

埋了媽媽之後,我跟狗可是工作了三天沒飯吃。

騙徒!

緊抓着人心,讓人在一瞬間看見夢想。也許鮮豔,卻是虛假。夢想終究只是夢想,填不了肚子。

借狗人打開櫥櫃的鎖,拿出麪包跟乾燥水果的袋子。

“不是來接紫苑,那你來做什麼?”

“能不能請我吃午餐?我肚子餓死了。”

“您別開玩笑了。能招待大明星的食物,我沒有。不過,如果有一枚銀幣的話,我倒可以幫你準備麪包、水果跟水。”

“發黴的麪包、硬邦邦的乾燥水果加上河裡的水,這樣要銀幣一枚,你這裡是黑店嗎,借狗人?”

“比你的歌聲便宜太多了。”

老鼠呵呵地輕聲笑了出來。

“你還在記仇?”

“當然。”

“之後我不是又幫你的狗唱了好幾次歌嗎?只拿友情價。”

“所以才讓我更生氣。利用別人的弱點……那時候你拿走我所有的錢,害我差點餓死。”

“下次再發生這種情況,就再叫我吧。我會唱食物之歌,送你最後一程。”

“謝謝你的慈悲。”

借狗人聳聳肩,站到老鼠面前,再次問他:“有何貴幹?”

老鼠依舊靠在椅背上,朝桌上丟了一枚硬幣。

借狗人的眼睛頓時張大開來。

“金幣嗎?”

“如假包換,你可以驗一驗。”

借狗人用指尖拈起金碧輝煌的硬幣凝視着。

“的確……是真的……嗯,是真的金幣。”

“我有事委託你。”

老鼠用幾乎平板的聲音說。

“工作?一枚金幣份的工作嗎?”

“那只是訂金,事成之後,我會再付你一枚。”

“真是大手筆。不過,我拒絕。”

借狗人將金幣丟回桌上。

“連聽也不聽,就拒絕兩枚金幣的工作?”

“就因爲是兩枚金幣的工作,所以我拒絕。討厭的氣味太濃了。”

“討厭的氣味?”

“就是危險的氣味。我的鼻子警告我說,不要靠近,會要了我的命。給我再多金幣,命沒了也沒用。更何況是你出兩枚金幣的工作,就跟把手伸進毒蛇窩一樣。我還不想死。”

“活着回來收取報酬,這不就是工作這東西嗎?如果想要避開危險,是賺不了錢的。”

“那得看危險的程度,你委託的工作總是既危險又麻煩。兩枚金幣耶!如果對象不是你,我會很高興地接受。可惡!我怎麼覺得我損失很大。”

老鼠站了起來,將金幣收到口袋裡。

“太可惜了,不過不勉強。”

“別怨我,你實在太危險了,我不太想跟你扯上關係。”

“彼此彼此。好,我知道了,那我們就畫清界線吧。我不會再委託你工作,同樣地,你就算再怎麼痛苦,也別來找我。”

借狗人急忙抓住轉身而去的老鼠的手。

他太慌張,腳還絆到,差點跌倒。

“等、等一下啦,老鼠。再怎麼痛苦也別找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果有一天,你跟你媽一樣,死不了,痛苦到不行,也跟我沒關係,就算你請我來,我也不會來。”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會痛苦地死去……再說,我比你年輕吧?應該。”

老鼠緩緩地撥開借狗人的手。

“借狗人,在這種地方,年齡有跟沒有一樣。我想你也很清楚,死亡是無法預期的,它會突然來報到。還有,在這裡能安樂死去的幸運兒有幾個?多數的人都是在痛苦之中徘徊,掙扎地死去,不是嗎?明天,也許你會被某個人捅一刀—也許你會被掉落的瓦礫砸中頭—也許你會因爲小小的傷口細菌入侵,化膿潰爛—也許你會罹患重病。你敢說自己絕對不會遇上這些情況嗎?借狗人,你敢說只有你不會在痛苦中死亡嗎?”

灰色的眼眸凝視着。

彷彿充滿光澤的優質布料那般、彷彿遮蓋住太陽,隱約透露出些許光芒的雲層那般的眼眸。在耳朵深處迴響的聲音。

借狗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往後退了退。

騙徒!全都是謊言。

這傢伙企圖引誘我走入陷阱。

“就算你死不了,痛苦不堪,也跟我沒關係。就這麼決定了。”

借狗人跌坐在椅子上。

他知道什麼是死,他看過太多了。

那不是好東西,所以他纔想活,總覺得只要想辦法苟活下去,就能有個比較好的死法。

雖然是個小小的希望,但是借狗人甚至嚮往過安詳的死亡。

可惡!

借狗人咬緊牙根。老鼠的雙脣再度浮現淡淡的微笑。

這是威脅。

這傢伙知道我怕什麼、想要什麼,拿這個來威脅我。

拒絕他的要求很簡單,然而,如果有一天,我像媽媽那樣,骨頭折斷、內臟破損,不得不死的時候……那時,如果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舒緩、鎮壓我的痛苦的話:如果只能哀號着快點殺了我,一直到死神來訪的話……

光想就覺得不寒而慄,冒出冷汗。

“坐!”

借狗人無力地嘟囔。

“我就先聽聽看。”

老鼠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撫摸借狗人的臉頰。

“這樣才乖。”

“少開玩笑!”

借狗人瞪着仍舊帶着淡淡微笑的臉。

“老鼠,我話先說在前頭,你別以爲這招每次都管用!”

“哪招?我不過想委託你工作而已啊。你這樣對顧客講話,是不是有點失禮呢,借狗人?”

“抓住別人的弱點,加以威脅,強迫對方進行危險的工作。這是正常顧客會做的事嗎?跟你比起來,躲在狗毛裡的跳蚤真是太有良心了。”

“有可以讓人威脅的弱點,這是你自己不對吧?在這裡,被別人抓住弱點是致命傷,這點你很清楚啊。”

老鼠再度輕拍借狗人沉默不語的臉龐,用很輕柔的聲音對他說:

“你怕死。你比誰都怕死亡之前的痛苦,如果能逃離那樣的痛苦,你什麼都願意做。我知道這點,同時也有辦法舒緩你的痛苦。對吧?但是,我並不是要敲詐你,強迫你幫我工作,我會付錢,我只是委託你工作而已嘛。”

“夠了!”

借狗人一拳敲上桌子。本來在桌子底下嬉戲的兩隻小狗,嚇得往外逃。

“你這個騙徒、狡辯者、三流演員!你最好吃到捕老鼠專用的毒丸子,趕快死掉。”

借狗人喘着氣,用力深呼吸。

“氣消了嗎?”老鼠說。

冷靜、事不關己的口吻讓借狗人的情緒更加煩躁。但是,煩躁也沒有用。

老鼠說得沒錯,是讓別人看到弱點的人自己不對。這就是這塊土地的遊戲規則。

嘆了一口氣,借狗人重新坐下。

“你說吧,我沒有時間,長話短說。”

老鼠也坐了下來,臉上已經看不到笑容了。

“我需要情報。”

“我想也是,你也不可能來我這裡買菜。然後呢?要什麼情報?”

“監獄。”

借狗人差點跌倒。

“監獄!治安局管轄的那間……監獄嗎?”

“還有第二間嗎?”

“監獄的情報……你要哪方面的情報?”

“什麼都好,不論是多麼細微的情報都可以。”

老鼠從口袋中拿出一隻白色的小老鼠,只有成人的大拇指大小。借狗人眯起眼睛。

“機器老鼠嗎?它比你之前送我的還小。”

老鼠拿掉手套,輕壓小老鼠的頭。小老鼠的背部張開,射出黃色光線,光線中出現影像。

“這是?”

“雷射光攝影術。讓物體藉着光線重現的機器。”

“這個我知道,不過倒是第一次看到。可是,我現在問的是影像,這是什麼?設計圖嗎?”

“監獄內部設計圖,不過是很久以前的。建築物本身應該沒有變化,但是管理系統絕對改良過。”

借狗人故意皺起眉頭,做出別開玩笑的表情。

“這不可能蒐集到任何情報。”

“爲什麼?”

“爲什麼?別問這種蠢事。你知道那裡是什麼地方嗎?你怎麼可能知道,連我都不知道,不可能有人知道,因爲從來沒有人能從那裡生還……不,連屍體都出不來。只要通過那道特別關卡的人,就會被消滅,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那裡就是這樣的地方。傳聞中……”

借狗人吞了吞口水,身體顫抖了一下。

“傳聞怎麼說?”

“傳說地下室有個超大的焚化爐,犯人全都會被丟到那裡面,就像垃圾一樣被燒掉。從那裡產生的灰燼不會當作廢棄物處理,而是會被裝袋,撒在南區的農耕地,變成肥料……你看,就是這裡。”

借狗人指着投射在桌面上的設計圖面最下層,大概是地下室的部分,身體又顫抖了一下。

那個地方一片空白,什麼也沒寫。空白一片的部分感覺很陰森。

“那裡沒有什麼焚化爐。”老鼠說。

“你怎麼能確定?你看過嗎?沒看過就別亂說話……”

借狗人講到一半停了下來,盯着老鼠的臉看。

“你……知道?”

沒有迴音。

“你知道監獄裡面的事情?這個……”

借狗人的手伸進光線中,用力握緊。影像變得混亂、搖晃。

“你記錄了這個?這是內部資料吧?”

“借狗人,我並不是爲了回答你的問題而付你錢的。儘量就好,請你搜集監獄內部的情報,添加上去。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管理警報系統的正確資料。”

“開玩笑!監獄的管理系統是特別級的機密,不是嗎?我怎麼有辦法。”

“所以我不奢求,你做得到的範圍就好。關於監獄的什麼情報都好,請你儘快幫我搜集。這個先交給你。”

老鼠將電源關掉後,便將小老鼠形狀的放映機器丟給借狗人。

借狗人皺起眉頭,彷彿那是腐爛掉的屍體一樣。

“能用你之前送我的小型老鼠嗎?”

“不,不能用。監獄內部設置有無數個物體感應器,不管再怎麼小,只要不是登錄過的機器人,馬上就會被發現、被炸燬。”

“那你可以用真老鼠啊,老鼠比狗好入侵多了,小生命體被感應器感應到也不會有問題吧?”

“不行,沒辦法。別說老鼠了,連蒼蠅、蟑螂也會立即被消滅。它們馬上就會被感應到,立刻被消滅得不留痕跡。反正那裡就是不允許外部的入侵,即使是一隻蟲都不可以……情況就是這樣。”

“那我該怎麼辦?我該如何潛入電腦管理一切的地方蒐集情報呢?”

“你不需要潛入。的確,監獄內部是被管理得很徹底,但是跟人有關係的地方也很多。而且,情報會外流,多半是從人的嘴巴里講出來的。只有人的嘴巴,是電腦管理不到的。”

借狗人誇張地聳聳肩。

他大概知道老鼠想說什麼了,如果可以的話,他實在不想知道。

“那是沒錯,不管是電腦的操作或是機器人的操作,都跟人有關。看守的也是

人,治安局的人員也會出入,還有犯人也全都是人啊。但是,除了犯人之外,能夠

進出監獄的,就只有NO.6內部的人。要進出那道特別關卡需要ID卡,NO.6的ID卡是無法僞造的。也就是說,西區的人除非是犯人,否則不可能靠近那棟建築。也不會有人想靠近就是了。所以呢,那個……從結論來講,我們是不可能接觸到監獄內的人或是NO.6的居民,那是天方夜譚。這你也很清楚啊。我們跟他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借狗人。”

“幹嘛?”

“你說完了嗎?”

借狗人垂下雙眼。

他知道先垂下雙眼的人就輸,但他就是沒力氣瞪視灰色的眼眸,反正一開始勝負已定。

老鼠站了起來,走到低着頭的借狗人身邊呢喃。

也許是沙啞又低沉,因此聽起來像是嫵媚的女聲。

“你總是這樣,每次想要隱藏什麼,就會突然變得很長舌。這讓我探知到你的心事。在你那如同風中搖曳的樹葉般不停晃動的舌頭底下,潛藏着秘密。”

老鼠的指尖撫摸着借狗人的下巴,突然捏住他的耳朵。

借狗人震了一下。

伴隨着甜美快感的震動,立刻變成小小的刺痛感。因爲耳朵被用力拉扯。

“好痛!你幹嘛?”

“別太小看我了,借狗人。”

“你在說什麼,我沒有。”

“別裝傻。你利用狗做些什麼,我一清二楚。就是因爲知道,所以我纔會來找你。”

借狗人嘖了一聲,粗暴地撥開老鼠的手。

老鼠呵呵地笑得很高興。

“你利用狗搬東西吧?把監獄裡丟出來的剩飯跟垃圾,拚命搬到西區來。已經好幾年了。”

“沒錯,那又如何?搬東西是我的工作之一。跟老鼠一樣的人,沒資格說我吧?”

“監獄裡有完善的垃圾處理設備,所有的一切都能在那棟建築物裡處理掉。你剛纔說過,那裡連屍體都出不來吧?沒錯,那裡連人的屍體都能在內部處理。也就是說,別說剩飯了,連一顆辣椒也不可能掉到外面來。你定期從那個監獄接收如山一般的剩飯,賣給西區的食品店,似乎賺了不少,比經營飯店好賺很多吧?”

“你看不慣我做黑市生意嗎?別笑死人了。你何時變成治安局的間諜了,老鼠?”

“機械不會做黑市生意,也不會破壞已經輸入的規則,那麼就只有人了。監獄內部有人賣剩鈑給你吧?不,不光是剩飯,犯人的食物、私人用品也偷偷賣給你了吧?應該沒錯。總而言之,你可以跟監獄內部的人接觸。就從那裡打探情報吧,從那裡下手。”

借狗人搖頭。

眼前的這個男人正打算把自己捲入無法想像的危險中。

他冒出了一身冷汗。

“不可能……跟我接觸的人是基層裡的最基層,是負責清掃工作或是跟處理垃圾的機器人一起工作的人,他們不可能知道什麼情報。”

“所以我才找你。高層的人受到當局嚴格管理,絕對不敢做泄漏秘密的事情。但如果是基層的人,當局的管理也沒那麼嚴格,而且,負責清掃的話,不就能在監獄裡到處走動?也許手上握有不少情報。嗅出那個來,你的嗅覺不是跟狗一樣靈敏嗎?”

借狗人嘆了口氣,試圖做最後的抵抗。

“要錢。如果想從他們口中探聽到什麼的話,需要錢,不是兩枚金幣就辦得到的。”

“我現在只有這些。”

突然,老鼠蹲了下來,凝視着借狗人的眼睛。

“借狗人,請幫助我,拜託。”

拜託?你說拜託……

老鼠,你在拜託我嗎?

“只要你肯接下這個工作,今後當你遭受到無法忍耐的痛苦,我一定會趕到你身旁。不論你在什麼地方,我一定會爲你的靈魂歌唱。我保證。”

“老鼠對狗的承諾,怎麼可信。”

不可信。

不,老鼠一定會遵守承諾。

這樣的念頭彷彿直覺似地,抓住了借狗人的心。

不論我是什麼死法,只要有痛苦,這傢伙就會出現,讓我的靈魂安詳。雖然是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可是他一定會遵守承諾。

借狗人深信自己的直覺。他伸手抓住皮袋。

“我接。”

“感謝。”

老鼠微微地鬆了口氣,披上超纖維斗篷,接着在嘴脣前豎起一根手指頭。

“我想這應該不用我提醒你,不過,這件事別對任何人說。”

“我知道。我不會泄漏內容,這是工作的不二法則。我會盡快搜集好情報,跟你聯絡,在任何人都還沒發現之前。”

“拜託了。”

“老鼠,我想問一件事。”

“什麼事?”

“你爲什麼要做這種事?”

沉默。

從老鼠的表情裡,看不出任何東西。

借狗人舔舔下脣,繼續說。

“有這麼多錢的話,可以過一陣子的好日子。我知道你是劇場的大明星,收入不錯,不過這也是一大筆錢。你拿出這麼多錢,威脅我……”

“我沒有威脅你,只是委託你工作而已。”

“哦……好,委託我。你爲什麼那麼想知道監獄的事?原因是什麼?”

老鼠沒有回答,只是扯了扯單邊臉頰。

那是舞臺專用的假笑。

“不知道也能工作吧,借狗人?”

“是沒錯,但是,不知道原因就去做這麼危險的工作,有點吃力耶。”

“就算知道原因,危險的工作還是依舊危險。”

嘖!就會強辯。講不過這傢伙。

“知道了啦,不問了,你快滾。”

借狗人像趕人一樣地揮揮手。

有肥皂的味道,腦海裡突然出現一張臉,弄得滿臉泡泡地洗着狗的男人的臉。

他不經意地丟出問句。

“老鼠,這件事跟紫苑沒關係吧?”

只有一瞬間,灰色的眼眸動搖了。

借狗人的眼睛並沒有漏掉那一點動搖。

他的鼻尖動了動。有問題。

“紫苑?”

老鼠輕輕地聳聳肩。

“爲什麼會冒出紫苑來?跟那傢伙無關。”

“剛纔你說要我別將工作的內容告訴任何人吧?任何人也包括紫苑?”

“當然,沒必要把不相干的人拖下水。”

“哎唷,真親切。對我就塞了一堆危險的工作,對紫苑就不想拖下水。原來像你這樣的傢伙,只要住在一起也會產生感情啊。那個奇怪的白頭髮少爺那麼重要呀?”

眼前的老鼠不見了。

下一瞬間,借狗人的身體被壓在牆壁上,喉嚨被五根手指頭緊扣着。

“不要耍多餘的嘴皮子。你再胡說八道,我就讓你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你試試看啊,它們是不會坐視不理的唷。”

本來睡在地上的幾隻狗站了起來,發出威嚇的低吼聲,將老鼠包圍起來。

就在其中一隻露出獠牙的同時,小小的灰色影子從房間的角落竄了出來。

嗚~~

露出獠牙的大狗發出悲鳴聲。有一隻小老鼠咬住它的脖子。

大狗甩動脖子,像要把老鼠甩開,但是前腳馬上軟掉,倒了下去,四肢痙攣。其他的狗害怕地往後退。

借狗人推開老鼠,幾乎跟狗在同時間發出悲鳴。

“狗,我的狗!”

他抱起狗。

“如果不想其他的狗遭受相同的命運,就叫它們安分點。”

頭上傳來冷冰冰的聲音。

“老鼠,你這個混蛋!”

吱吱。

輕微的老鼠叫聲。

一擡頭,借狗人嚇到了。他環顧房間四周,更是冒出一身冷汗。

櫥櫃上、桌下、門後,房間裡到處都有小老鼠一動也不動地凝視着自己。每一隻的眼睛都發出紅光,炯炯有神。

“退後。”

借狗人沙啞着聲音命令狗。狗很聽話地回到原本的地方趴下。

“它沒死,只不過稍微麻痹一下而已,二、三十分鐘就會復原。它有呼吸吧?”

老鼠說得沒錯。雖然有點急促,但是狗的確有呼吸。

它企圖爬起來,卻使不上力,發出哀傷的叫聲。

“你居然敢這樣對我的狗!”

當借狗人緊握拳頭時,門被用力推開了。

紫苑衝了進來。

“借狗人!”

紫苑手握着門把,呆在原地。

他的視線從抱着狗的借狗人,移到老鼠身上。

“老鼠,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又在做什麼?怎麼可以擅自離開工作崗位?”

“因爲我聽到狗的哀號聲,好像也聽到借狗人的聲音……我以爲發生什麼事……借狗人,那隻狗怎麼了?”

“只是麻痹而已。”

一隻茶色的小老鼠從這麼回答的老鼠肩上冒出來,它跳下地板,衝到紫苑身L”。

“哈姆雷特,你也來了啊。”

“哈姆雷特?什麼跟什麼啊?”

“它的名字,這傢伙很喜歡聽我朗讀《哈姆雷特》

老鼠的臉都綠了。

“別亂給我的老鼠取名字。”

“因爲你又不幫它們取名字……它好像很喜歡哦!對不對,哈姆雷特?”

小老鼠上下點着自己的頭。

“可笑!它是哈姆雷特,那另一隻呢?是奧賽羅還是馬克白?”

“克拉巴特(cravate)。”

“克拉巴特?莎士比亞里有這個人嗎?”

“是炸麪包的名字,跟它的毛色一模一樣。原意好像是領帶的意思,就是將加了杏仁顆粒的麪皮搓成條狀下去炸的東西,形狀很像領帶。”

“我知道了,不用解釋了,視你今晚夢到被那個什麼克拉巴特塞滿肚子。我要走了,跟你講話會讓我頭痛。”

“可能是神經性頭痛,因爲你總是很焦躁。也許是太累了。”

“是誰讓我覺得焦躁?你這個人……”

感受到借狗人的視線,老鼠緘默不語了。他重新披好超纖維布,不發一語地離開房間。

哈姆雷特用鼻子蹭蹭紫苑的臉頰,吱地叫了一聲後,便追着主人走了。

本來分散在房間各角落的老鼠,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借狗人大大地呼了一口氣,跌坐在地板上。

狗在懷中低聲呻吟。

紫苑單腳跪下,開始仔細地檢查狗的身體。

“好像因爲藥物而麻痹……不過心臟跳動正常,也沒有嘔吐。應該沒什麼大礙。”

“真的嗎?會不會就這樣死掉?”

“別擔心,它只是輕微麻痹而已。讓它喝點乾淨的水吧。我去拿水來。”

紫苑用剛纔打水用的水桶裝來水,狗喝得津津有味,咕嚕咕嚕地喝個精光。

“你看,麻痹好像退了。不過,這隻狗爲什麼會麻痹?”

“老鼠下的手。”

“老鼠?對狗?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就是他,那個混蛋讓我的狗麻痹。這種事對那傢伙來說,根本不痛不癢。他是個不講情面、狡猾又殘酷的人,你也要小心點,別被他那張漂亮的臉騙了,別以爲他像媽媽一樣溫柔,小心以後吃大虧。”

“我是不覺得他像媽媽啦,不過他人真的很好。”

借狗人伸出食指在紫苑的面前晃來晃去。

“笨蛋!你被騙了。你這個天生的呆子,根本沒發現那傢伙的冷酷。”

“老鼠並不冷酷,他救了我好幾次,如果不是他,我一定早就沒命了。”

“老鼠救人?不求任何回報?”

“不求任何回報,而且他等於是將麻煩事攬下來。我不該說這種話,不過我應該是他很大的負擔,因爲我幾乎不知道如何在這裡生存下去。”

借狗人抿着嘴,看着正在幫狗清洗傷口的紫苑的側臉。

麻煩啊,的確是。不懂得懷疑別人、對任何人都很親切,這種人在這裡的確是大麻煩。而大麻煩會是沉重的手銬腳熔。

那隻老鼠不求任何回報,就跟這個怪異的大麻煩一起生活。並沒有把他趕出自己的巢穴,反而保護他。

爲什麼?

“紫苑。”

“嗯?”

“你們平常都用剛纔那種調調說話嗎?”

“啊?哦,差不多。怎麼這麼問?”

“因爲太不像老鼠了,他不是個會像剛纔那樣,將情緒表達出來的人。”

紫苑歪着頭,好像在說:“是嗎?”狗舔着紫苑的手背,這是感謝紫苑替它療傷的表現。

借狗人動動鼻尖,笑得很開心。

他覺得自己嗅到了些什麼。

紫苑跟剛纔監獄的工作有關係。

爲了他,老鼠一步步踏進危險地帶。

沒有證據,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是,抓住他的弱點這件事,絕對沒錯。我的鼻子不可能出錯。

老鼠,這個天然呆的怪異傢伙就是你的弱點、你的致命傷嗎?嘿嘿,如果真的是,那就好玩了。

是你自己說的,在這裡被別人知道自己的弱點,將會成爲致命傷。

說得好,完全正確。

也就是說,我抓住了你的救命繩索。我會好好算算這筆帳的。

“我在猜……”

傳來紫苑的聲音。

他正撫摸着狗。可能麻藥已經退了,狗站着用力甩動着尾巴。

“嗯?你說了什麼嗎?”

“這隻狗是你的兄弟嗎?”

“這個啊……沒錯。我媽媽最後生的就是它。生下它沒多久,就被打死了。不過……你爲什麼知道?”

“嗯,直覺吧。我只是覺得它的眼睛看起來聰明又慈悲,跟你口中的媽媽給我的印象一樣。”

紫苑撫摸着狗的脖子。狗眯起眼睛,靜靜地哈着氣。表情穩重,完全不像是剛纔對着老鼠張牙舞爪的那隻狗。

“紫苑,你沒笑。”

“啊?笑什麼?”

“我媽媽的事情。聽到我說狗媽媽的事,大多數的人都會笑、把我當神經病,或是覺得很噁心……但是你說我媽媽慈祥又有愛心。聽到我媽媽的事情,沒笑、沒把我當神經病,還認真聽我說的人,只有你……”

借狗人突然停住,嚥了口口水。因爲他突然察覺一件事,在同時,一瞬間有一股讓他講不出話來的動搖,向他襲來。

紫苑單腳跪着,訝異地擡頭看。

借狗人舔舔乾枯的嘴脣,彷彿循着記憶之繩般,緩慢地接着說。

“只有你跟……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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