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冥府的天使
我愛你,我當然愛你……我對你的愛變成束縛在我脖子上的重石,讓我不斷地沉淪。然而,我卻無法捨棄它,因爲沒有它,我就無法活下去。
(《櫻之園》第三幕,契訶夫,神西清譯,新潮文庫)
就在火藍要拉下鐵門前,那個小女孩來了。
“阿姨,還有瑪芬蛋糕嗎?”
小女孩大概還不到十歲吧,圓圓的臉很可愛。
“起司口味的賣完了,葡萄乾的還有一個。”
“我要。”
“好,莉莉,你等一下喔。”
火藍將盤子上剩下的瑪芬,跟一個甜甜圈一起裝在袋子裡。
“甜甜圈送你。”
“阿姨謝謝你。”
莉莉將銅板拿給火藍。
她應該是握得很緊吧,原本應是冰冷的銅板有着跟人肌膚一樣的溫度。
莉莉看到袋子裡有兩個麪包,非常高興地笑了。
“莉莉是阿姨的常客啊。下次我會多烤一些起司瑪芬。”
“阿姨,你不會關掉這家店吧?”
莉莉拾起頭,認真地這麼問。
“不會,爲什麼這麼問?”
“媽媽說,阿姨可能會把這家店關掉……還好你說不會,太好了。”
圓圓的臉龐浮現安心的笑容。
火藍蹲下來,抱住小小的身軀。
“謝謝你,莉莉,謝謝你擔心我。”
柔軟的身體、溫暖的存在,這小小的身體的確撫慰了她。
“爸爸媽媽也很擔心,他們說,如果吃不到阿姨烤的麪包或蛋糕該怎麼辦。車站前面的蛋糕店又難吃又貴,而且那裡的人好凶喔。”
“真的嗎?”
“嗯。前不久,店裡放着很大的純白色蛋糕,很像一座玩具城堡,我跟鍈衣,阿姨你認識鍈衣嗎?”
“不認識。”
“她是我朋友,很會吹泡泡喔。我跟鍈衣跑去偷看,因爲很漂亮。”
“你跟鍈衣兩個人跑去偷看蛋糕啊。”
“對啊,結果那裡的叔叔好凶,叫我們不要用髒手摸玻璃。我們只有看而已,又沒有摸玻璃。”
“好過分喔!”
“鍈衣先罵他豬頭!小氣歐吉桑!我也跟着罵豬頭!小氣歐吉桑!然後我們兩個就逃走了。”
火藍不由得笑了出來,她好久沒笑了。
她親了親莉莉的臉頰。
“阿姨沒辦法做出跟城堡一樣的蛋糕,不過莉莉生日的時候,阿姨一定烤一個純白的蛋糕送給你。”
“真的嗎?”
“真的啊,請鍈衣也來吃。”
“謝謝你,阿姨。我喜歡櫻桃蛋糕。”
櫻桃蛋糕……紫苑也喜歡……
莉莉揮揮手,離開了。
火藍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天色中,才拉下鐵門,然後就直接呆坐在椅子上。
自從紫苑離開後,迎接黃昏變成一件很痛苦的事。今天也不見紫苑回家,她陷入深沉的失望,失望轉變成沉重的疲憊,連動一動手指都懶。
“紫苑……”
她喃喃自語、無聲地呼喊,有時候幾乎快要叫了出來……她不知道一天叫了多少次兒子的名字。
聽到治安局以暴動和殺人嫌疑的罪名抓走他時,火藍幾乎要發狂了。
“你再也不可能見到嫌犯了。”
治安局的職員對她說這句話的那天夜晚,火藍就預料到兒子的死。
紫苑不可能跟殺人扯上關係,這一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然而,治安局不可能接受一個母親的說法,這一點她也明白。
在犯罪發生率幾乎等於零的NO.6裡,沒有裁決審判的制度,被治安局逮捕、拘留,就表示確定罪行的意思,不容許否認罪狀,也無法上訴。
他已經被關進監獄裡,即將以一級VC的身分,被判處終身監禁,或是根據特別法執行死刑。
治安局的職員所說的話並不誇張,也沒有扭曲,只是陳述事實。這是他們的一貫作風。
下次,穿着同樣制服的人再出現時,就是兒子行刑之後的事了吧……
這時的火藍才親身體會到絕望的存在。
周遭的聲音消失,色彩褪去,她什麼也聞不到,什麼也感覺不到,眼前只剩下黑暗,絕對不會有黎明到來的黑暗。
看不到苦痛的盡頭,就是絕望嗎……?
我失去了所有。
突然,她想起了那個男人,如果去求那個男人的話,也許能有一線生機。
然而,突然出現的微弱光線,瞬間就消失了。
不行,沒有時間。
她根本不知道那個男人在哪裡,她沒有時間去找,祈求他救救她的兒子。
她突然覺得噁心,把胃裡的東西全都吐出來了。
她全身是汗,全身無力。只能爬進倉庫,倒在紫苑的牀上。治安局的職員幾乎將紫苑所有的東西都當作證據沒收了。
我就在這個黑暗的倉庫角落死了算了,就這樣閉上眼睛,隨着那孩子去吧。與其殘酷地活下去,我寧可選擇稍微苦痛的死去所帶來的安穩……我還沒堅強到能夠一個人獨自在這樣的漆黑中活下去。
“吱吱。”
耳邊好像有什麼在叫。
想太多了。
即使不是想太多也無所謂。我已經……
她的耳朵被咬了,隱隱作痛。
火藍起身,看到一隻小老鼠逃到倉庫的角落。
——爲什麼會有老鼠……?
她吞了一口口水,摸摸自己的耳朵,的確有點出血。
雖然這裡是下城,但是在這個城市裡,很少看到寵物以外的動物,更別說是老鼠這類的生物了……
“老鼠。”
火藍的心臟跳得很快。
老鼠。
紫苑不止一次這麼喃喃自語過。
喝着可可亞、眺望着被風搖晃的樹木、擡頭望着夕陽的天空,他都曾經低聲念着這個名字。
一切都從那天開始,發生那件事,導致他們從“克洛諾斯”被驅趕到下城的那一天起。
事情就是紫苑因爲窩藏重罪犯VC,而收到當局的調查與嚴控。
藏匿VC、幫助VC逃亡是重罪,然而政府念及他只有十二歲,於是特別酌量減刑,只剝奪了他的特權資格而已。
不知道爲什麼,火藍對“克洛諾斯”並沒有太大的眷戀,也不覺得在下城生活很辛苦。雖然外界認爲紫苑太沖動,怒罵他的所作所爲,但是她仍然相信紫苑有自己的想法跟信念。
雖然紫苑在智能上被認定是資優生,得到市府的厚待,但是也許她早就察覺到兒子總有一天會將感情放在理智前面,會將在自己的意志下掌握到的未來放在被保證的未來前面。所以,關於那件事,她什麼也沒多問。
只不過,她曾有一次問過老鼠的事情。
“老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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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老鼠是人的名字吧?”
會認爲是人名,是因爲兒子的口吻很柔和,感覺有點懷念、有點心疼、有點悲傷,甚至有點祈求的味道在。
呼喊真正的老鼠,應該不會用那種口吻吧。
“你失戀了嗎?”
“怎麼可能,媽,你在說什麼啊!”
“因爲你給我那種感覺啊。”
“不是啦,完全不對。”
紫苑很罕見地慌了起來,臉也紅了,連湯匙都掉在地上。
沒錯,火藍還記得。老鼠……
她站了起來。心跳已經恢復正常,身體也輕盈了起來。
希望,不知道爲什麼,她突然覺得還有希望。她調整氣息,往前邁進的意志漸漸甦醒。
小老鼠在麪粉箱旁打轉,一看到火藍走過來,動了動頭,從嘴裡吐出膠囊後,便消失在倉庫裡面。
膠囊裡有一張紙條。
紫苑沒事,請放心。他已逃到西區,請注意當局的監視網,回信交給此鼠。若他平安,是褐色老鼠,若他出事,會以黑色老鼠告知。老鼠微薄的希望之火被點燃了。
火藍緊緊搗住自己的嘴巴,不然她怕自己會高興地叫了出來。
活着,那孩子還活着,我還有機會見到他。
火藍深呼吸,若無其事地看看四周。
如果正如紙條上所寫的,紫苑活着逃到西區去了的話,這個家一定受到了當局的嚴密監視:超小型監視器、竊聽裝置、電波接收裝置。她知道她不能輕舉妄動。
她走到倉庫的裡面,在果醬箱子旁邊,拿起包裝紙匆匆留言。
看到西區兩個字的時候,她的腦海中朦朧地浮現一個人。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呢?應該是拉其公寓的……
火藍還記得,他是一個好人。
如果去找那個人的話…
可是……有好多話想對紫苑說。
紫苑,活下去,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活下去。別擔心媽媽,只要你還活着,媽媽就不會有事。你不能死。
但是,現在寫這些,心情也於事無補。
“吱吱。”
小老鼠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到火藍的腳邊,似乎在催促似地揮動着鬍鬚。
火藍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因爲她並不知道監視器到底裝在哪裡。她快速地寫,然後捲起來,丟到地上。
小老鼠咬到之後,馬上消失了。
如果追在老鼠後面,是不是能見到紫苑呢?
火藍這麼想,但是她立刻拋開這個想法,離開倉庫。
就在這裡等吧,等到那孩子回來。
就在這裡等吧,這很容易的。那孩子還活着,現在人在西區。
只要他活着,就能等下去,因爲還有一絲希望,還沒輸。
還沒輸……我打算跟誰鬥呢?
火藍稍微露出笑容,擡起頭離開倉庫。
自從那一天起,又過了快一個月了吧。
這當中小老鼠只出現一次,是茶褐色的老鼠。也就是說,紫苑平安無事。
火藍放心了,但同時她也感到痛苦,只怕下一次出現的是黑色老鼠。
沒有什麼可以保證紫苑平安無事。
好想見他一面。
最近火藍常常做夢,夢裡的紫苑還很小,如果不牢牢牽住他的手,火藍就好害怕失去他。
我不會放手的。
雖然火藍強烈這麼想着,但是幼小的孩童還是從母親手中抽出手,往外跑。
“紫苑,等一下。”
不可以去那邊,那邊危險,非常危險……
“紫苑!”
火藍在自己的叫喊聲中醒來。
一連好幾天都是這樣,有時候還會因爲心悸、喘不過氣來,或是頭疼而痛苦呻吟。但她還是繼續烘焙麪包、開店,只爲了像莉莉這樣的孩子會來找她。
即使紫苑被逮捕、拘留的消息曝光了,周遭的人的態度也幾乎沒有改變。
去工地上工之前,一定會順道來買早餐用的葡萄麪包跟三明治的中年勞工、一個禮拜只來買一次胡桃蛋糕的高職學生、每天早上來買一斤剛出爐的吐司的家庭主婦,大家都很高興火藍繼續經營麪包店。
“吃阿姨烤的麪包會覺得很幸福。不知道爲什麼,就是覺得很幸福。”
“如果吃不到你的葡萄麪包,我的人生就無聊透了。別剝奪我最重要的樂趣喔,火藍小姐。”
“你是開面包店的吧?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烤麪包喔,我會等你,每天早上大家也都會等麪包香從巷子裡傳出來。”
許多人溫暖的話語支持着她。
因爲無法確認兒子生死:心中忐忑不安快要崩潰,就在他人的言語下,勉強撐了下來。
因此,她咬着牙烘焙麪包,製作蛋糕。
但是,夜晚的到來仍讓她非常痛苦。如果正好有年輕人通過店門口的話,更會讓她覺得痛苦,甚至讓她想放聲大哭。
火藍坐在椅子上,雙手掩面。
“吱吱。”
她擡起頭,發現展示用的玻璃櫃下方,有一隻小老鼠正扭動着鼻子,是茶褐色的老鼠。
“你來了啊。”
小老鼠看看四周,然後從嘴裡吐出一個膠囊。透明的膠囊裡放的是什麼東西,火藍很直覺地就懂了。
她馬上衝向玻璃櫃。小老鼠被火藍嚇到了,連忙躲到房間的角落。
火藍以顫抖的手一邊斥責自己,一邊打開膠囊,裡面放着一張摺得小小的紙條。媽,對不起。我還活着。
稍微往右上翹的筆跡,確實是紫苑的字。
媽。
文字變成了聲音,迴響在火藍的耳裡。
那個孩子現在還活着。
不但活着,還寫了紙條給母親。
小小的紙條上,只有短短的幾個文字,但是這已經足夠讓火藍喜極而泣了,她無法停住自己的淚水,不斷地用手擦拭。
他現在的情況一定很困難吧,也許很困惑、很痛苦,但並不是不幸的,簡短卻力道十足的文字這麼訴說着。
媽媽,不要擔心,我並不是不幸,絕對不是不幸。
火藍用圍裙擦拭眼淚,她暗自決定這是最後一次哭泣。
下次再哭泣的時候,便是用這雙手緊緊擁抱紫苑的時候。在那一天到來爲止,絕對不再哭泣,也不再怨嘆。
每天烘焙麪包、賣麪包、做生意、打掃店裡、買花裝飾店面,她會好好活下去,好好做自己的工作。
“明天開始增加瑪芬蛋糕的種類,對了,當作孩童折扣日好了。”
火藍點點頭,然後從玻璃櫃中拿出鹹味的圓麪包。那種麪包是上面撒着起司粉去烤的,即使冷了也很香很好吃。因爲價格便宜,所以賣得還不錯。
這一個是今天烤好的最後一個了。
“謝謝,真的很謝謝你,老鼠。”
她將麪包剝成一小塊一小塊,丟到小老鼠的面前茶褐色的小老鼠先是盯着麪包好一陣子,又聞了聞,然後才小心翼翼地開始吃。
“老鼠是你的飼主嗎?可以幫我告訴他,我很感激他嗎?請他有機會一定要來吃麪包,他愛吃多少都可以,當然,你也一起來。”
突然,有人敲門。
並不是很激動的敲,而是有點顧慮地叩叩叩地敲。但是,這樣就夠讓火藍的心臟嚇到快跳出來了。
糟糕!這個家說不定已經被治安局監視。
她忘情於紫苑的信,都忘了這一點。
治安局?說不定會沒收這封信……
像“克洛諾斯”一樣完善的警報系統,這裡沒有。
沒有警報器、沒有監視器,也沒有加裝識別感應器的鎖,只有嵌着薄薄玻璃的
門、鐵門,以及舊式的手動鎖。如果是身強體壯的男人的話,一個人就可以輕輕鬆鬆地撞門而入了。
火藍將信捏在手心,如果萬不得已的話,她打算吞下去。
敲門聲仍舊持續着。她慢慢地站起來,緊緊握住雙拳。
“有人在家嗎?”
是年輕女性的聲音。
“抱歉,有人在家嗎……?”
尾音聽起來像是有點哀求的聲音。
瞬間,火藍的腦海裡浮現喜歡胡桃蛋糕的學生,然而似乎不是。
她按下鐵門的開關。
門上的玻璃的另一端,站着一名纖弱的美麗少女,她穿着一件幾乎和昏暗的天色差不多顏色的灰色短外套。
火藍記得這張擡頭看見她便微笑的臉。
“哎呀,沙布。”
火藍急忙打開門。
伴隨夕陽下吹拂着的風,少女一踏進店內,便說“好香喔!”然後低頭向火藍打招呼。
“阿姨,好久不見了。”
“是啊,幾年不見了,你變得好漂亮,阿姨都快認不出你來了。”
“我以前很像男孩子,常常被誤認呢。”
沙布帶着兩頰的酒窩笑了。一如往昔的笑容。
她跟紫苑一樣,都在市府的幼兒健診時,智能面被認定屬於最高層次。他們同爲智能選拔班級的同學,到十二歲爲止,都在同一間教室學習。
聽說沙布的雙親很早就過世了,她一直跟祖母兩個人相依爲命。
自從他們被驅離“克洛諾斯”之後,只有沙佈一個人依舊跟紫苑來往,也曾來過這家店一次,當時她的臉上還留着女孩的天真無邪。
如今,拿下脖子上淡粉紅色圍巾的沙布,皮膚十分有光澤,表情也很柔和,無意識中露出將來會出落成大美人的一面。
“但是,你不是被選爲交換學生,到其他都市去了嗎?我好像聽紫苑提過啊……”
“我回來了,因爲我祖母去世了。我纔剛到那邊,就接到聯絡,急急忙忙地趕回來了。”
“你祖母……”
那麼,這孩子失去了最後一名親人了。
“沙布……阿姨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你要節哀順變。”
這孩子也嚐到了那樣的絕望。一個人在無止盡的黑暗中,品嚐那樣的孤獨……她還這麼年輕啊。
“有什麼阿姨可以幫忙的嗎?沙布,阿姨能爲你做什麼嗎?”
“有的。”
沙布站在火藍面前,直直地凝視着她。沙布並沒有沉溺在悲傷中,也沒有怨天尤人,隱約露出強韌的目光中,帶着只有少女纔有的眼神。
“我有事拜託阿姨。”
“什麼事?”
“請告訴我紫苑在哪裡。”
火藍吸了一口氣,回視沙布的眼睛。
“阿姨,拜託你,請告訴我。他還活着,對嗎?他並沒有被關進監獄裡。他還活着……他在哪裡?”
着急地逼問着的口吻。
火藍更加緊緊地握住手中的小紙條。
“沙布,你知道紫苑的事情吧?”
“我只知道當局報導範圍的事情,也就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意思。報導所說的全都是騙人的。”
“沙布……”
“說紫苑因爲怨恨而人格扭曲,計劃隨意殺人,這根本就是天大的謊言。他的人格並沒有扭曲,也沒有怨恨任何人。”
火藍拉着少女的手,走進倉庫。
“這裡似乎沒有監視器,也沒有竊聽器,不過,我也不知道安不安全……”
沙布的眼睛亮了起來。
“被監視,也就是說紫苑並沒有被抓到,對嗎?他已經逃到某個地方去了,對不對?他平安地逃脫,現在還活着……阿姨,你知道這件事對不對?”
“你爲什麼會這麼認爲?”
“因爲你看起來很平靜……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了。你雖然瘦了,但是並不絕望,不是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會有的表情。”
“觀察得這麼仔細啊,你可以當名偵探了。”
“阿姨,紫苑還活着吧?他現在很好吧?”
火藍與少女相互凝視,不發一語。
沙布是不是接受了當局的要求,前來刺探紫苑的藏身之地呢?火藍心想。
答案是否定的。
市府當局如果有那個意思的話,根本用不着派沙布來,只要使用強制自白劑,就能輕易地從火藍口中間出情報。
市府當局真的想抓回紫苑嗎?
火藍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因爲心力交瘁,腦中一片混亂,所以她之前從沒想過這一點。
不過是一個少年,能逃到哪裡去呢?
如果市府當局全力追緝的話,想要逮捕他,應該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纔對。就算紫苑丟掉了ID卡,還是能利用衛星偵探系統找出他的所在地,只要他不是永遠潛伏在地底下,是不可能逃過高精密的探測衛星的。
“阿姨。”
沙布的手抓住火藍的手腕。
“紫苑在NO.6外面吧?”
“對。”
“果然……我沒猜錯。如果待在市內的話,到處都有監視系統,他不可能躲得過……”
“沙布,現在的偵測衛星的解析度是多少?”
“最新的是五十公分以下。聽說透過地上的操作,還能放得更大,也就是說,可以很清楚地捕捉到地面上的人的身影。”
聰明的少女似乎猜到火藍的想法,停頓了一下之後,又繼續說。
“只要輸入紫苑的資料,就能自動偵測出來,只要他人在地面上,就不可能找不到。”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孩子現在是潛伏在地底下嗎?還是……”
還是外貌變得跟資料大大不同……有這個可能性嗎?
“阿姨……我覺得只要紫苑在這個城市的外面,應該就會很安全。”
“安全?”
火藍重複了沙布說的話,因爲她不懂沙布的意思。
“我也不會說,只是我的第六感……我們從沒學過如何用言語表達感情或是感覺,但是出了這個城市之後,我感受到一些事……”
沙布的口吻開始變得結結巴巴,她拚命地想找出適當的語書來表達自己內心所感受到的非理論性的東西。
“我覺得……這個城市非常封閉,感覺是很自閉的,只想在自己裡面結束所有的事情,對外界的事情幾乎沒有興趣也不關心。”
“這個城市是這樣的啊。”
“是啊,我這麼覺得。所以,我覺得只要紫苑在這個都市外面,即使他是多麼重大事件的嫌疑犯,市府當局都會放任不管的。可是,只要他回到市內,就會立刻遭到逮捕。”
“也就是說,紫苑無法回來的意思嗎?”
“如果這個城市不改變的話,就回不來……這是我的感覺。”
“沙布,你的話好殘酷。”
沙布搖搖頭,再度抓住火藍的手。
“阿姨,紫苑現在在哪裡?”
“西區,我只知道這些。”
“西區……這樣啊。”
沙布嘆了一口氣。一時之間,視線徘徊在空中。
接着,她向火藍深深一鞠躬。
“阿姨,謝謝你,很高興再見到你。”
這次,換火藍抓住少女的手了。
“等一下,你問紫苑在哪裡要做什麼?”
“我要去找他。”
火藍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抓住沙布的手。
纖細的十六歲少女沉默地站着。
“沙布……你在說什麼?你知道西區是怎樣的地方嗎?”
“不知道,我聽說是一個很恐怖的地方。但是,我要去。”
“可是,可是……你剛纔不也說過了嗎?也許出去是可能的,然而,想要回來的話……”
“我不在乎,即使再也回不來,我也不後悔。如果紫苑在西區,我就去西區。”
“沙布。”
“我想見他,很想見他。”
沙布的眼眶泛淚,她緊咬下脣忍着。
好堅強的孩子,這個年紀就知道如何忍住淚水。
火藍伸出手臂,將少女擁入懷中。
“謝謝你,沙布。”
“阿姨……”
“我一直以爲我是孤單一個人,一個人在忍耐着……還好,有你在,原來還有另一個人也在想着紫苑……謝謝。”
“我……愛他。真的,我一直一直愛着他。”
“我知道。”
“我不想失去他,我想待在他身邊。”
“我知道。”
火藍輕撫着沙布的背。
很久以前,我也說過同樣的話,我遇到了一個深愛的男人,我不想失去他,祈禱能夠一直待在他身邊。
然而,我們分手了。
他留給我的,只有纔剛出生的嬰兒,我將這名男孩取名爲紫苑。這是他送給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禮物。
“女人即使失去男人,還是活得下去的。”
火藍輕聲地說。
聽不太清楚的沙布擡起頭,探詢般地眨着眼睛。此時,一滴眼淚就這樣從沙布的臉頰滑落。
“沙布,能不能相信那孩子?”
“什麼意思?”
“相信他,那孩子一定會回來,我知道,他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脆弱。”
“這一點我知道。”
“所以,先緩一緩吧,觀察一陣子再說,我覺得我們不要擅自行動比較好。”
沙布用肩膀大大地嘆息。
“阿姨,我可以再問一件事嗎?”
“可以啊。”
“他的身邊有誰在?”
意料之外的提問。
在紫苑身邊的人。
一直沒有現身,但是的確在他身邊的人,是誰呢?
“老鼠吧。”
“老鼠?”
“對,老鼠。我只知道這個。”
“是對紫苑來說,很重要的人嗎?”
“不知道,也許像我們兩個一樣重要吧。”
沙布微笑着說要回去了。
“等一下,沙布,答應我不做衝動的事,答應我你會等那孩子回來,好不好?”
少女依舊微笑着,然而眼中的光芒非常強烈,有着明確的意志。
“我最不善於等待。”
“沙布……”
“我從以前就是這樣了,我無法什麼都不做,只是癡癡地等待。今天早上,我已經去辦妥取消留學的手續,我已經是自由之身了。所以……我要去,我要去找紫苑,不管用什麼手段,我都要去。”
火藍搖頭。
她知道自己再說什麼都沒用了。但她還是要阻止,她不能讓少女像飛蛾撲火般自投羅網。
“沙布,我雖然是紫苑的母親,但是我也不瞭解那孩子的全部,也許該說不了解的部分比較多吧。然而,我確信那孩子絕對不希望你冒着危險去見他。如果因爲這樣讓你有什麼不測的話,那孩子會痛苦一輩子的,這一點連我也知道。所以……”
沙布擡起下巴,說話更堅決了。
“紫苑的想法跟我無關。”
“啊?”
“我很任性,我知道我自己非常任性。可是,我無法在這種情況下等待紫苑,我好想見他,所以我要去找他,就是這樣而已……我不是母親,我無法像阿姨你這樣堅強,我無法光憑着信任等待他……我不想後悔。如果,如果他就這樣不回來的話……換我一輩子痛苦。我不要,我不要失去他。”
“可是,沙布……”
火藍再一次在心底說。
可是,沙布啊,女人即使失去男人,還是活得下去的。
雖然會感受到身體的一部分就此枯萎的苦澀,但是女人仍舊可以抱着這樣的傷痛活下去。懷抱着傷痛,有一天也能再度微笑。
所以……求求你,不要爲了男人賭上性命,要爲了自己而活。
該如何迴應死心眼又固執的少女心?該如何說服她呢?
正當火藍拚命地思索該如何說的同時,沙布轉身走開了。
“阿姨,很高興見到你,再見。”
不行,沙布,不要跟我道別。
“下次挑上午過來吧。”
火藍對着灰色外套奮戰着。
“上午?”
“對啊,我一整個上午都在烤麪包。清早主要烤的是圓形麪包跟吐司,接近中午也會烤一些甜點麪包跟蛋糕喔,還會烤三種瑪芬。你來吃吃看吧,我也有好喝的紅茶。”
兩人之間出現短暫的沉默。
“對了,沙布,如果你願意的話,能不能來幫我?我可以教你怎麼烤麪包。我一直是孤單一個人,如果你能來幫忙的話,那就太好了。”
火藍知道自己講的話很愚蠢。
然而,她還能說什麼呢?如何讓這孩子的心思不再放在紫苑身上?如何保護這孩子遠離危險呢?
“阿姨,謝謝。我很喜歡吃瑪芬蛋糕,希望有一天能吃到現烤的瑪芬。”
少女揮揮手,踏上夜路。
火藍沉默地目送少女的背影。
她的手腳都非常沉重,多次嘆息。
少女的戀情爲什麼總是那麼性急又專情呢?連相信對方,留在原地等待都做不到。如此激烈、如此奢求、又如此痛苦呢?
自己好像早就忘了那樣的心情了。
火藍再一次嘆息。
當她關上門,正打算關燈時,發現了淡粉紅色的圍巾。被遺忘的圍巾,彷彿傳達着沙布的動搖。
沒錯,那孩子還在動搖。只要有一點點的不確定,也許就能阻止她。也許還來得及……
火藍雙手握緊圍巾,打開店門。
還沒從小巷穿出大馬路之前,沙布就發現自己忘了拿圍巾了。那是祖母親手編織的圍巾。
現在的人認爲毛線的觸感佳,於是開始重新重視並流行手工編織的圍巾跟毛衣,然而,在沙布還是小孩子的時候,NO.6幾乎沒有人戴圍巾。只要穿着特殊纖維布做的內衣,就能隨時保持肌膚感受到的溫度。
別說圍巾了,連薄外套跟手套都不需要。
編織是祖母的興趣,祖孫兩人不斷地編織圍巾跟毛衣。
她常常被同學笑。雖然大家都是菁英課程裡的同學,但是他們只要找出些許的差異,就會藉此貶低或是看不起別人。
手工編織的圍巾跟毛衣,是非常好的嘲笑對象。
“哇,這是上一個世紀的遺產吧?”
“我只有在博物館裡看到過耶。”
沒有人懂得爲他人着想,不懂人心,也不懂人性尊嚴。學校從沒有教過。
大家都認爲自己是被選中的人,被選中的人做什麼都能被允許。
人有階級之分,分爲被選中跟沒被選中的人。除了接收龐大的知識,享受完善最新設備的教室之外,他們只學到這一點。
然而,紫苑不同。
他知道尊重他人如同自己,他把自己跟他人都擺在同等的位置,是很特異的存在,至少沙布是這麼覺得的。
這個人跟其他人不一樣。
忘了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他曾經誇獎過沙布穿的黑色毛衣,胸口跟袖口有近紅色的粉紅色線條毛衣。
“很適合你耶。”
當時沙布正在看桌上的LED顯示熒幕,確認一天的上課內容,突然有人這麼對她說,讓她有點困惑。
“那件毛衣很適合你,看着看着,連我都覺得溫暖了。”
“謝……謝謝。”
“不客氣,不過我以前不知道呢。”
“什麼?”
“原來黑色跟粉紅色還滿合的嘛,我真的不知道。”
不能算是對話的對話,只是唐突地跟她說了簡短的幾句話。可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沙布的心裡就出現了一名錶情溫和的少年。
好特別的人……
好特別的人,跟其他人不一樣。所以有一天,這個人會選擇跟我們不同的路走
吧。他會毫不留戀地捨棄當局所教育我們的那些自以爲重要的事,他一定會放掉他所擁有的一切揚長而去。
沙布有這樣的預感。
當紫苑通過最高教育機關特別課程的選拔考試後沒多久,就被剝奪資格,並遷往下城的時候,沙布並不覺得驚訝。
不過是預感成真罷了,所以她並不驚訝。只是,她很想知道理由,很想知道紫苑偶爾透露出來的眼神所代表的意義。
他究竟在看什麼?又在尋找誰?
拜託你不要讓視線在遠方徘徊,請看看眼前的我。
只不過是短短的兩句話,她卻說不出口,無法傳達自己的心意。
通信機器的性能日益精進,卡片型手機、穿戴式小型電腦、電子報紙都已經出現在現實生活上了,卻絲毫派不上用場,無法成爲向身邊的人傳達心意的工具,真令人痛心。
不知道如何告白的自己,還有眼前什麼都感受不到的紫苑,都令她着急不已。
不過,她還是在留學前向紫苑表白了。她只能採取連自己都覺得臉紅的、非常直接的表達方式。
我想要你,一直想要你。
單純又直接的講法,是她最大的努力了。
然而,這樣的告白卻立刻被拒絕了。
我一直當我們是好朋友。
這個答案真是太可笑了。沙布覺得好笑到很想大聲笑出來,也有點難過。
遲鈍、笨蛋、你幾歲了啊、稍微成熟一點吧。
沙布在心中不斷地謾罵着。
不過,她已經把心裡想說的話說出來了,這樣就夠了,她也能暫時鬆一口氣。
兩年後,留學回來後再開始吧,等這個人長大兩年後,再一次跟他面對面吧。自己的心意不會改變,會一直渴望着他。
可是,紫苑幾乎不看沙布,他的心被其他事物佔據,忘了沙布。她第一次看到冷靜、穩重又沉默寡書的紫苑慌亂的樣子。
紫苑的內心起了波瀾,不再平靜。
在車站內,紛擾的人羣中,她試着追尋紫苑視線的彼端,卻什麼也沒看到。
那個時候,自己沒有捕捉到的某個人,就是紫苑在尋找的人嗎?
現在那個人就在他的身邊吧。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是沙布如此確信着。去想那個人是誰也無濟於事,因爲那是一個未知的人物。
老鼠吧。
火藍這麼說。
老鼠?
對了,當時有老鼠。他們在車站分開之前,有一隻小老鼠跳上紫苑的肩膀。
“老鼠。”
沙布試着喊喊看,然而腦海裡卻只出現研究實驗用的白老鼠。
一陣風吹來。脖子有點冷,回去拿圍巾吧。
當沙布正打算回頭時,眼前出現了黑色的人影。
“是沙布小姐吧?”
對方叫出她的名字。
她突然覺得不寒而慄。這個制服,是治安局警備課的職員。
治安局的職員爲什麼…
“是沙布小姐吧?”
另一名男人詢問相同的問題,答案很明顯的問題。
“是的。”
“能不能看一下你的ID卡?”
確認沙布拿出來的ID卡之後,治安局職員們互看點頭。
男人們的用字遺訶很有禮貌,但是卻冷冰冰的,彷彿沒有體溫的機械音。沙布覺得更冷了。
“很抱歉,要麻煩你跟我們到治安局去。”
“啊?”
當她發出微弱的聲音時,男人們已經從兩側抓住她的手了。
“請上車。”
“不要,放開我!”
沙布抵抗,但是男人們的手勁絲毫不放鬆。
“放手!爲什麼抓我?理由是什麼?”
“去了就知道。”
他們的用字遺詞開始粗暴起來了,似乎打算強行帶走沙布。沙布放鬆全身的力氣。
“我知道了,請不要這麼粗暴。”
她往前走一步。
“啊!”
她假裝被絆到,身體往前倒。
男人們的手放鬆了,就在這個時候,沙布撞向右邊的男人。
因爲出乎意料,所以男人踉跆了幾步。
沙布揮動皮包,朝着另一個男人丟過去,然後乘機逃跑。
一定要逃跑,如果被抓到了,就再也見不到紫苑了。
被治安局強行帶走的意義,沙布很清楚,就是再也見不到紫苑了。
小巷裡出現人影,雖然還很遠,看不太清楚,但是她看到了對方手中拿着白白的東西。
是淡粉紅色的圍巾。
“阿姨。”
沙布停下腳步。
阿姨,不行,你不能走過來。
就在她準備轉身的時候,肩膀被抓住了,雙手被折到背後。
好痛,正當她痛得要叫出來的時候,嘴巴被搗住了。
放手!
男人們沒再說一句話,無言地抓住沙布。
恐懼佈滿了沙布全身。
好恐怖。
放開我!救命啊!
她掙扎地想要逃。她聽到外套破了的聲音,鈕釦也被扯下,滾到地上。
救命,不要抓我,救命!
突然,脖子一陣衝擊,沙布全身麻痹,失去了自由。
“不要……救我。”
沙布的意識漸漸模糊。夜晚的景色也開始朦朧了起來。
紫苑。
在喊出這個名字之前,沙布墜入了黑暗當中。
火藍看到有幾個人影在扭打着,也聽到微弱的求救聲。
她立刻知道是沙布發出的聲音。
剛開始她有點害怕,不過還是立刻衝上去。然而,雙腳卻不那麼聽使喚,她跌倒了,還大力地撞到膝蓋。
等她站起來的時候,男人們已經將虛弱無力的沙布拖進車內。
在人煙稀少的路上,上演了一出如同皮影戲的默劇。可是,在等距並排的街燈下,上演的東西,卻是千真萬確的現實。男人們並不是在虛構中演戲,而是在執行命令,無言地執行……
治安局。
火藍無法呼吸,就這樣蹲在路上無法動作。她無法走動,不是因爲疼痛,而是因爲恐懼。
一名男子瞄了這邊一眼,似乎看到了她。
火藍縮成一團。她蹲的地方正好沒有街燈照明,夜晚應該很難看見她,但只要對方戴着特殊暗視眼鏡的話,那就沒有白天黑夜之分,在黑夜中仍然看得如同白天一樣清楚,一定也能清楚看到火藍的身影。
好恐怖。
但是,男人迅速地跳上車。漆黑的休旅車無聲地發動,沒幾秒就消失在火藍的視線之外了。
火藍站起來,握緊圍巾。
“沙布。”
她低聲叫出名字,害怕得直打哆嗦,手也不停顫抖。
火藍拖着蹣跚的腳步走回家,關上門窗,微微的麪包香,讓她稍微冷靜下來。
沙布被治安局帶走了,跟綁架一樣地被帶走了。
爲什麼?爲什麼要抓那孩子?
因爲紫苑?如果是的話,那爲什麼不抓我,反而抓她?究竟爲什麼……
不懂,完全不懂。
吱吱。
小老鼠從玻璃展示櫃下露出臉來。它用前腳壓着一塊起司麪包。
“老鼠。”
老鼠會幫助她嗎?會救她嗎?會抓住她伸出的求救之手嗎?
火藍朝着葡萄色眼睛的小生物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