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深走後不久,韓起就回來了。
霧濛濛的大眼睛噌一下亮了,楚昭好像一顆小炮彈一樣,一頭扎進自家愛卿懷中。
十歲的小娃娃頭頂剛到韓起的腋窩,楚昭摟不住肩膀,就一把抱住韓起的腰,把臉貼在韓起的胸膛,既不哭鬧,也不吭聲。
“世子殿下?”韓起猶豫片刻,還是伸出手摸了摸懷中人黑亮的頭髮。似有安慰之意。
“我們走吧。”一個黑衣人從門外閃身而入,見此情景,不由皺了皺眉。
韓起沉默地點點頭,輕鬆地抱起賴在自己懷裡的世子殿下,跟着此人往外走。
楚昭很放心地被抱着走了一段路,就開始不安分地掙扎起來,偷偷瞅一眼愛卿輪廓分明的側臉,綿綿道:“阿起,我想下去自己走……”剛纔哭了一場,鼻頭還紅紅的,說話間也帶着鼻音。
韓起側頭,暗紅色眸子裡寒光一閃,冷淡地說道:“再等一會。”
楚昭只好悻悻然老實下來,偷偷戳着韓起的肩膀發泄不滿,嘀咕道:“我已經快十歲啦……”
總感覺阿起今日的情緒不對,可是剛沒了親孃的明明是自己纔對嘛。
又走了一陣,楚昭終於發現他們走的好像不是出山的路。清涼寺很大,楚昭這一年來也是跑得慣熟了,如今卻四周都不是熟悉的景色。稀裡糊塗的主公這纔想起來要問韓起,這是要帶他去哪兒。
“把你賣掉。”韓起刮刮世子紅彤彤的小鼻子,答道。
親暱的小動作惹得黑衣人回頭看了一眼,目中似有警告之意。
楚昭被韓起像小孩子一樣抱着,所以什麼都沒看見。他攀着韓起的脖子,給自家愛卿講道理:“賣掉我,以後就沒人對你好了。全天下我對你最好。”雖然今日大家情緒都比較低落,但洗腦工作還是要見縫插針地進行。
“嗯,那崔景深呢?世子殿下也對他全天下最好嗎?”韓起的雙眼中似有萬年不化的玄冰,語氣輕飄飄地散在山間微寒的空氣裡。
旁邊的黑衣人忽然大聲咳了起來。
楚昭壓根沒注意到那個總刷存在感的黑衣人,滿心滿眼裡都是自己的阿起。他趴在韓起的肩膀,討好地哄道:“當然最喜歡阿起。阿起對我最好。”完全一副好色之徒泡妹子的德行。
韓起的步子頓了頓,繼續往前走,沒再吱聲。也不知道是默認還是根本懶得搭理成天勾三搭四的風流主公。
韓起的好感度和忠誠值都到了99,楚昭也查看不了這句話所帶來的效果。
“聽寄奴這麼說,我可真是傷心啊。”大樹後面忽然轉出一個人。
楚昭擡頭一看,黑黝黝的大眼睛立馬心虛的移開,喚了一聲:“舅舅。”
韓起把懷裡的小娃娃放在地上,死死看了興高采烈的世子一眼,就好像被人挖出心臟般。重創肺腑的傷他也受過,可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難受。好像有一柄鈍鈍的刀子,反覆在韓起心口上拉過來,拉過去,拉過來,拉過去。
今朝一別,不知何日能再會。到那個時候,世子殿下身邊還會有自己的位置嗎?
握緊了拳頭,韓起終究沒有任何反抗,跟着從謝銘身後閃出來的三個黑衣人,朝另外一個方向離去。
楚昭終於覺察出幾分不對勁來。
“舅舅?”楚昭走到謝銘跟前,仰頭看他。謝銘瘦了很多,臉色蒼白,寬大的袍服穿在他身上,衣帶當風的氣度中總顯出幾分伶仃來。
謝銘垂目看着楚昭,摸摸他的小腦袋,略帶醋意地說道:“總算能看到舅舅了啊。還以爲你眼裡全是自己的幾個屬下呢。”轉眼兩年不見,原本乖巧可愛的小外甥已經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長大了,身邊還多出來好些野男人。把楚昭看的比自己兩個兒子還要寶貝千萬倍的謝銘心裡滋味莫明。
看見謝銘的手伸過來,楚昭下意識閃避了一下。
謝銘舉起的手愣在半空,半晌頹然放下。
楚昭也被自己下意識的反應驚呆了。愣在哪裡不知該作何反應。
謝銘上前一步,一把將愣愣的小孩子捉起來抱住,問他:“這是在和舅舅賭氣?沒有及時過來保護寄奴,也沒有護住寄奴的孃親,是舅舅不對。但是舅舅有其他事情要做啊。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說着,謝銘溫柔地凝視着楚昭的小臉蛋:“寄奴還小,但已經足夠聰明懂事了,你……你能夠原諒舅舅嗎。”
楚昭輕輕點了點頭。
謝銘好像得到了赦免一樣,他呼出一口氣,把楚昭抱起來,往另一條路上行去。
“阿起和要我一起。”楚昭掙扎着,非得韓起一同進去。
大步離去的韓起猛地停下了腳步,卻固執地沒有回頭看。他怕自己一回頭,便再也邁不動腳步。
謝銘本能地感到一絲威脅。就好像自己辛辛苦苦栽培的花,過段時間歸來一看,已經開到別人家院子裡去了一樣。
略帶輕蔑地瞟了韓起一眼,謝銘自然不同意:“你要是喜歡這樣的,舅舅給你找十個八個侍衛,都比這僧奴乾淨體面。不過他這次也算立了大功,所以舅舅已經讓人給他除去了佛圖戶的奴籍。本想着他若是願意做個富家翁,便與他一塊田地,讓他在謝家的封邑中太平到老,子孫後代若是出息,未必不能成一方豪強或是富商巨賈。不過這小子也奇怪,居然自願留在寺廟裡。你若是平安長大的話,也可以隔三差五來看看他,日後說不得他還能接烏見禪師的位子。到時候你封他個國師,不比什麼都強?”
謝銘是過來人,雖然自家外甥還懵裡懵懂的,可他見了韓起的眼光,還有什麼不明白。
在大楚王朝這樣階級固化到恨不得實行種姓制度的社會裡,除非韓起去造反,否則他和楚昭的身份永遠都是雲泥之別。
世子殿下一句話,自然有無數人搶着爲他生爲他死,如今卻被一個僧奴呼來喝去,做小伏低。韓起這般不識擡舉,桀驁不馴,屢有冒犯之舉,謝銘作爲長輩,見到了哪裡會高興?只覺自家捧在手心的寶貝被人欺負了。
可楚昭一聽不幹了,好容易攻略一個忠誠度和武力值都高的未來名將,他哪裡肯輕易放過。
“就要阿起,就要阿起,就要阿起。別的人再好我也不喜歡。”楚昭死死綴着謝銘的手不肯走。他一點不怕謝銘,仗着舅舅真心疼愛自己,就開始撒潑耍無賴。“舅舅不讓阿起陪在我身邊,我今日就蹲在這裡不起來了。”
再顧不得丟臉,楚昭知道若是今日自己不能把韓起留下,大楚未來的大將軍就只能當一輩子和尚了。沒錯,依照韓起的忠誠度,他一定會強迫自己當一輩子和尚的!
謝銘頭上青筋直冒,氣得拂袖離去。孩子太小,很多事情不明白,只以爲自己喜歡就足夠了……他怎麼能眼睜睜看着寄奴走上歧路?
士庶有別,寄奴馬上就要成年了,哪怕是崔景深或者是自家兩個不肖子都好,絕對不能讓寄奴稀裡糊塗地被哄着選這個賤民給他行成年禮。
楚昭見一貫疼愛自己的舅舅這回異乎尋常的強硬,愣了一愣,旋即哇哇大哭道:“我要孃親,我要孃親,我要孃親,只有孃親疼我。”見似乎沒什麼效果,又狡猾地改口道:“父王,嗚嗚嗚,我要父王。”邊哭,邊對着謝銘離去的方向伸手要抱抱。
韓起立時就瘋了般要衝過來,卻被那三個黑衣人死死摁住。他的眼睛迅速充血變紅。
謝銘聽自家寄奴寶貝這樣哭,哪裡還禁得住?離去的腳步如有千斤重,再也邁不開了,只得轉回來把坐地上的小娃娃抱起,給他拍乾淨泥土:“真是個壞傢伙,你這是把舅舅的心摘下來放地上踩啊。”
楚昭立時不嚎了,他還摸摸謝銘的臉,安慰道:“不痛。”
氣得謝銘肝肺都在疼。
可又有什麼辦法呢?這孩子生來就是向他謝銘討債的,少不得什麼都依他。
謝銘便對着那三個黑衣人點點頭。那意思就是默許他們放了韓起。
清涼寺的珈藍塔中,謝晉和王震升踞坐於胡牀上,烏見和尚跪坐一側。周圍或站或坐或臥,全都是四大家族的核心人物。
胡牀正中間擺着一個黑紅色漆的三足憑几。黑白棋局,廝殺正烈。
正在此時,一位奴僕上前來送上邸報,謝晉掃了一眼,不由得搖頭笑道:“郭石頭還是這樣冒失。”
謝晉將邸報放在旁邊,神色如常地落下一子,道:“李家那邊的事已了。”百日宴上是他奇差一招,沒想到謝莞居然糊塗到背叛了自己的家族,而自已一貫認爲貞靜的二房媳婦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文弱無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謝晉實在不是什麼以德報怨的聖人。
八年隱忍,一朝功成,謝晉當此鉅變之時,卻依舊能夠保持風流儒雅的名士風範,喜怒不形於色,叫烏見不得不佩服。
大和尚笑道:“那我就恭喜謝檀越得償所願。不過,運籌帷幄,是我不如你。棋枰對弈,你卻不如我。”
受到九品中正制的影響,對應棋藝所能達到的境界,圍棋也分爲九品。烏見是大楚有名的國手,已經不入品級,被尊位棋聖,而謝晉雖然謀略過人,卻並不擅長下棋。
範子卿曾經作,最爲推崇烏見和尚,稱其爲中原第一,而王震升也因爲擅長兵法謀略,棋力甚高而位列二品。只是該書提到謝晉的時候,稱其不喜俗務,然位列一品,雅好弈棋,棋品第九。
棋品第九曰守拙,這個評價也足夠刻薄促狹了。
謝晉雖然下的一手臭棋,卻十分喜歡與人對弈,聽了烏見的話,也不生氣,只捏了一粒黑子在指尖長考。
雷厲風行的王老將軍不耐煩的用指節敲打着桌面,似有催促之意。
一局棋還沒有下完,謝晉就看到自己隨身的大管家謝南低頭匆匆打外面進來。
見微知著,謝晉原是派謝南守衛謝府,此時一見他的表情有異,心裡已經隱隱有了些猜想,問道:“出事的是誰?”
謝南語帶哽咽地上前跪下,道:“老爺,是二小姐去了。”
謝晉淡淡地應了一聲,表情依舊沒多大變化,轉而盯着棋盤發呆。
烏見老和尚掃一眼棋局,好整以暇地笑言:“小世子當真聰慧,不需我等出馬,便能收服郭全這個硬石頭。寺中這一番佈置,倒是多此一舉了。”
謝晉終於落下一子,搖頭道:“郭全獨木難支,識時務者爲俊傑也。如今這局面,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王震升立即落子,正在謝晉棋子的活路上,旋即問道:“是李家?”
謝晉點頭,他捏了一粒棋子在手中轉動,擡頭看向兩位老友,道:“王妃既然已經過世,宮裡必定要來帶走世子。過繼一事再無圓轉之地,小世子落到他們手裡,恐怕難以長大成人,唯有留在我謝家,纔有些微生機。”說着,他又問謝南:“世子來了嗎?”
謝南抹一把眼淚,道:“就在外面等着呢,孝服都換好了。奴才看那副小模樣,實在叫人心疼。卻也比我家的猴兒們沉靜許多。”謝南媳婦是楚昭的奶孃,他便對小世子頗爲照顧。
謝晉暗暗嘆口氣,道:“抱進來吧。也是難爲他了。”等謝南出去之後,謝晉轉而對兩位老友說道:“寄奴慧而多情,仁而有斷,乃我謝門千里馬。”
王震升注視着棋盤,卻並沒有吱聲。
王震升是謝晉原配夫人的表哥,琅琊王氏這一任族長。其父王肇慶能夠從一個偏遠的小宗嫡子一步步執掌王家,也算篳路藍縷,玉汝於成,箇中辛酸王震升並沒有忘記。所以在他看來,聰慧講情誼,仁慈有決斷這些良好的品質根本不是作爲一個皇帝所必須的。恰恰相反,好人幹不了皇帝。比如楚旭,除了好色,他着實是個孝悌友愛的好人,對誰都心軟。但他註定當不了一個好皇帝。
對於王震升而言,目前爲止,小世子並沒有表現出讓他決定追隨的品質,比起乳臭未乾的世子殿下,王震升更傾向於選擇得罪了盧家和崔家的喻王殿下。不過,他的嫡子中間,着實沒什麼成器的人物,推舉一個從小養在世家裡的仁慈皇帝即位,卻也不錯。
一時便有僕人將小世子帶上來。
屋裡的氣氛很是緊繃,謝銘的表情前所未見的凝重和嚴肅。楚昭便也跟着整肅起來,不復先前在謝銘跟前的小霸王模樣。
謝銘會慣着他,別人可沒有那個義務。
楚昭自己邁過寺廟裡高高的門檻,首先聞到絲絲縷縷悠遠的香氣,轉過一道畫壁,便見屋中坐滿了人。
楚昭迅速環視一圈,控制面板上不斷亮起的名字說明座上全都是跺跺腳朝堂都會抖三下的大人物。
“拜見外公。拜見各位世伯。”楚昭拱着小爪子,趨前見禮。
看見小外孫的那一刻,謝晉的名士風度再也維持不住了。他猛地一下起身,寬大的衣袖拂亂了棋盤。幾粒棋子被帶到了地上,碎玉般滾得到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