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一陣緊似一陣的咳嗽聲把沛旋從夢中驚醒,她開燈一看,紹棠睜着兩眼,望着天花板出神,不時的咳嗽幾聲。沛旋幫他往好蓋了蓋被子。
“老頭子,別想了,該有信兒的時候,自然會有信兒,想也沒用,咱們這麼多年不是也這樣過來了嗎?沒那營生這日子過得不是也照樣一天比一天好嗎?就算告贏了,那又能咋樣?去上班,這多大年紀了?唉!我覺得你這咳嗽倒是一天比一天厲害了,趕明兒我和秋寧秋致他們商量商量,帶你去看看。”
紹棠反倒坐了起來,他披了一件棉衣,點着了旱菸袋,剛抽了一口就被沛旋一把揪了過去:“哎呀!看你咳嗽成這樣了還抽,自個兒的身子不懂得對付。”
“唉!沒事兒!咳咳咳!”說着又咳了起來。沛旋忙伸手輕輕拍打着紹棠的後背,擔心地問道:“好些嗎?” 紹棠往上揪了揪衣服,擺擺手:“沒啥事兒,着涼了,幾天就好。”
“誒!”沛旋披衣下去倒上一杯水來,“老頭子,喝口水,潤潤嗓子!會好一點。” 紹棠接過水杯,喝了兩口。“咳咳咳!咳咳咳!”又開始了,接連不斷的咳嗽聲,一聲趕着一聲,只見紹棠用手捂着胸口,沛旋忙接過水杯,紹棠騰出的一隻手,捂着嘴,使勁兒地咳,最後一聲好像一口痰喘了上來,紹棠忙拿起旁邊的手帕捂着,這一聲過後,平息了很多,胸口也輕鬆了很多,他慢慢鬆開捂着嘴的手帕,他嚇了一跳。
“血!”沛旋驚呼,她也看到了,身上立馬涼嗖嗖的,後背直冒冷汗。紹棠略一驚後馬上平靜下來,故作輕鬆地說:“大半夜的,大驚小怪的幹啥?把興元吵醒了怎麼辦?”
“爸!怎麼了?”興元揉揉睡意朦朧的眼睛迷迷糊糊地問道。
“沒事兒,沒事兒,你爸感冒了,有點咳嗽,你睡吧!”沛旋應和着。興元看了看,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沛旋此時卻是毫無睡意,心一下子通亮,她悄聲說:“老頭子,咱不等了,明兒必須得去看病,再拖怕拖出毛病。” 紹棠點了點頭。這一夜紹棠和沛旋誰都沒有睡着,輾轉反側捱到了天亮。
“秋遠!”沛旋一大早就把秋遠喊了起來。
“媽!啥事兒?”
“你爸昨晚上咳嗽的厲害,還咳出了血,媽有點擔心,你叫上你姐和你哥,帶你爸到城裡去看看。這都咳了一冬天了,好了沒幾天這又咳厲害了!” 秋遠一聽,忙收拾好,去叫來了秋寧秋致。
“我看爸就是去年冬天在供銷社看門凍壞了。”秋遠嘴裡嘟囔着。
“我估摸着也是。”秋寧邊說邊收拾東西。
紹棠嘿嘿一笑:“又來了,你們一來就叨叨,這不就是個咳嗽嗎?天冷誰還沒個感冒,就你媽一天咋咋呼呼,盡嚇人。”
沛旋瞅瞅他,沒好氣地說:“依我看你就是給孩子們找事兒!” 紹棠收斂了笑容。
城裡醫院。
幾個孩子陪着紹棠來到了二樓。
“爸!這號拿好了,咱得排隊。”秋寧將一張小紙條交給了紹棠。紹棠看看手裡的票25號,再看看排在自己前面的長隊:“我說喝點藥就沒事了,非要來這兒,你看,這,多麻煩。”
“爸!這麻煩啥?醫院都不是這樣嗎?等會兒有啥麻煩的。別想了,來了就待着。咱看看就放心了!” 秋寧掃視了一圈,走廊裡靜得很,除了出出進進的白大褂和幾列長長的靜靜等待的隊伍,就是那刺鼻的消毒水味刺激着你的神經,偶爾聽得見幾句竊竊私語。說着話的功夫,後面又排上了一大堆人。
“爸!你就坐這兒等着,我去找我嫂子。” 一個身穿藍色連衣裙的姑娘出現在走廊,打破了原有的安靜。
“不行!自己排隊!”一位精神抖擻的老人嚴厲地說道,語氣中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再看那位姑娘臉上稍有不悅:“那得排到什麼時候?你看前面這麼多人。”
“那也得自己排,別人能排,你也能。”
紹棠被身後倆人的爭執聲吸引了,他扭過頭去,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老人,但看上去比自己要精神的多,身旁站着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士,想必是老人的姑娘。那姑娘惦着腳焦急地前後望望,眉頭緊鎖,一會兒又看看手錶。那老人卻是氣定神閒,面無表情的坐在那等着。
“爸!昨天我嫂子不是告訴你了嗎?來了就去找她去。”姑娘還在試圖說服眼前這位老人允許她行個方便。
那老人瞅了她一眼,呵斥道:“人人都像你這樣行方便,那別人這病還看不看了?”
“你,真是死腦筋!老革命!”那姑娘一跺腳,氣呼呼地也挨着他坐了下來。
紹棠心頭一怔,看樣子,這是個當過兵的老革命了,紀律還在啊!他好像遇到了知音,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哎喲!這麼眼熟啊!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大概就是眼緣吧!那人覺着紹棠盯着他看,也折過頭來,笑笑:“來看病的吧?”紹棠也呵呵一笑,點了點頭。
“唉!這人上了年紀,毛病就多了。”
“是是!”紹棠應和道,“剛纔聽你那番話,以前是當過兵吧?”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那人擺了擺手。紹棠忽然覺着說話的口音和自己差不多,精神頭一下來了:“聽口音你也是山西人?”
那位老人笑了:“是呀!你也是!”說着熱情地握着紹棠的手:“老鄉!老鄉!” 此刻,對於大半輩子沒有回過家鄉的紹棠來說,這無異於是他鄉遇故知般的欣喜啊!乍聽得這一口鄉音都覺親切,溫暖,甚至一解鄉愁!
“25號!紹棠!”小護士站在走廊裡大聲地喊着。
“哎喲!該我了!”紹棠起身打了聲招呼,轉身向門診室走去。那位老人好像還沒聊盡興,望着紹棠的背影出神,忽然他覺着那背影有點熟悉,他在腦子裡搜尋着。
“爸!你看什麼?”姑娘有些納悶。
“噢!剛纔那位大爺!” 老人隨口答道。
“大爺怎麼了?”
“好像在哪兒見過,又不認識,但就是覺得熟悉。” 老人一邊在嘴裡喃喃,一邊還朝這條走廊盡頭瞭望。
“爸!醫院碰個人你也說熟悉!我真也服了你了!”姑娘在一邊笑嘻嘻地打趣老人。
老人沒有吱聲,或者心思就不在姑娘這裡,他還在那兒琢磨着。
醫生給紹棠做了檢查,然後詢問:“你咳嗽有多長時間了?”
“斷斷續續的有兩個月了,喝點藥好一陣子又咳嗽了!”紹棠看看醫生,“沒啥大毛病吧?”
“不嚴重,您別擔心。”醫生開了一個單子,交給秋寧,“先帶病人去拍個片子。”
紹棠心裡開始打鼓,既然不嚴重還拍啥片子?來這醫院就是麻煩,他在心裡還悄悄埋怨沛旋,就她吵吵進城進城,這不是折騰人嗎?不大功夫,片子拍回來了。醫生放在燈下看了又看,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朝着秋致說道:“你先帶病人出去等着,剩下一個開藥。” 秋致秋遠帶着紹棠出去了。
秋寧心裡早已經忐忑不安,兩腿開始發抖:“大夫,我爸怎麼樣?”她的聲音有點發顫。醫生指着片子上的陰影說:“病人得得是肺癌晚期,而且癌細胞已經全身擴散。”隨後搖了搖頭。秋寧晃了一下,差點摔倒,她強作鎮定:“不會的,大夫,是不是弄錯了,我爸只是咳嗽,身體還好好的,很精神的。”
醫生看着秋寧,說道:“很多病人家屬都會這麼想,但這是事實,你們就接受吧,至於病人身體看上去很精神,那是他的精神在支撐着,一旦病人知道病情,很快就會垮掉。”
“那大夫你救救我爸吧!花多少錢我們都看,他不能死。”秋寧那淚早已止不住的流了下來,她哭了,她乞求大夫救救爸爸。
“太晚了!他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們就盡最後的孝道吧!讓他吃點,心情好點。”醫生無奈地搖搖頭,安慰秋寧接受這個事實。
秋寧不知道怎麼走出了診斷室的門。她躲進旁邊的廁所,捂着嘴痛痛快快哭了一陣,然後在水龍頭上洗洗臉,咬緊牙關,堅強地走了出來,微笑着朝紹棠走去: “爸!沒啥大毛病!配點藥回家喝就行了!”
紹棠呵呵一笑:“我說沒事兒嘛!就你媽一驚一乍的,走,回家!”
“誒!回家!”秋寧強忍着眼淚。
還是剛纔的走廊,又和剛纔的老人走了對面。
看到紹棠,老人關切地問:“沒事兒吧?”
紹棠笑笑:“沒事兒,帶點藥回去喝就好,老哥那我先走啦!”倆人簡單嘮了兩句便擦肩而過。那老人回頭望着紹棠遠去的背影,仍在出神。
姑娘看到爸爸今天跟丟了魂兒似的盯着剛纔那位老人,很奇怪:“爸!你是怎麼了?”
“爸就是覺着剛纔那大爺熟悉!”
“爸!你是怎麼回事啊?你看着誰都熟悉,看着誰都像你的甄大哥!”旁邊的女兒埋怨道。老人突然身子一顫,停下腳步,嘴巴微顫,張着說不出話來。“爸!爸!你怎麼啦?”姑娘喊着。
“你,你剛纔說什麼?”
“我說你看見誰都像你的甄大哥!”姑娘又重複了一遍。
“對!對!沒錯!甄大哥,是甄大哥!”老人的眼裡閃着異樣的光。
“哎呀!爸!快進去啦!哪有甄伯伯,這些年你認錯多少人了?” 姑娘想爸爸這次又犯**病了,趕緊拉着他往診室裡走。
“沒錯!這次沒錯!他一定是你甄伯伯,快追,給爸追回來,快呀!”他推了一把身旁的女兒。那女的無奈追了出去,可紹棠一家已經不見蹤影。
秋寧陪着紹棠從醫院出來,已經快中午了。
“爸!咱們去飯館吃口飯再回吧!”秋寧知道爸爸從來沒有下過館子,一輩子爲了這個家,爲了幾個孩子,省吃儉用,現在日子好了點,他卻……
“你這孩子,上啥館子,盡是浪費錢,你媽還在家等着,專門讓她心急?回吧!回家吃你媽做的飯,那才香!”
“不行,爸!今兒咱就上飯館吃去!我還沒見過,進去看看,你們說呢秋致秋遠!”秋寧朝他倆擠擠眼睛。“噢!是爸!我們也想去。”
“你們今兒怎麼了,都饞成這樣?好吧!那就享受一回吧!走,爸帶你們下館子去。”
“咳咳咳!” 剛說了兩句,紹棠又接二連三的咳嗽了,好一陣子才緩過氣來,他弄了摸胸口,大步向前走去。
“爸!沒事吧?”秋寧着急又害怕,但她執意要帶爸爸去吃頓館子,因爲她知道,爸這一回去也許就再沒有機會走進這個飯館了。紹棠搖搖頭,一家人進了醫院旁邊的小飯館。剛坐下,秋寧忽然“哎呀!”一聲:“秋致,姐把爸的藥忘在廁所的洗手檯上了。”秋寧慌了神,原本難看的臉色現在更難看了,這可是幾百塊錢的藥啊!丟了,身上就沒錢買了,怎麼辦?“秋致秋遠你陪爸先吃着,我趕緊去找去。”
“姐,我和你去吧!”秋遠站了起來。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我知道放哪了!”秋寧說着衝出了飯館,匆匆向醫院跑去,氣喘吁吁地推開衛生間的門,她的心才平靜下來,那藥還端端正正放在水臺上,她衝過去把藥捧在手裡,隨後又摟在胸口,出來,背靠在走廊的牆上,閉上眼睛,慢慢放鬆心情,想讓自己緩口氣。
“爸!你看!”從診斷室出來的父女倆,那女的驚叫道。
“你一驚一乍的喊什麼?”
那女的,用手指着秋寧,說:“剛纔陪那個大爺看病的大姐!”
老人擡頭順着姑娘手指的方向望去:“對呀!是她,走,過去。”父女倆朝秋寧走過來。
“姑娘!” 老人輕喊一聲。秋寧睜開眼靜,望着眼前的老人:“大爺!您有事兒嗎?” 那老人激動的表情讓秋寧有點無所適從。他突然上去握住秋寧的手,不停地搖晃:“你爸爸!你爸爸!”秋寧摸不着頭腦,忙問:“大爺!你別急!慢點說,我爸爸怎麼啦?”
“你爸爸在哪兒?現在帶我去見他。” 容不得秋寧想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老人已拉着她的手朝外走去,腳步之快連她都跟得氣喘吁吁。秋寧就這樣被老人莫名其妙拉着出了醫院,她看到老人那樣激動着急的樣子,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帶着他去了飯館。
“哎!這不是剛纔在醫院看病的……”紹棠站起來打招呼。只見那人盯着他眼珠子都不動。
“大哥!”一聲大哥,已是老淚縱橫。這一聲大哥叫的讓紹棠摸不着頭腦,秋致秋遠互相看了一眼,也不知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你真不認識我了?我,王順,我是你的兄弟王順!”王順,這個名字對於紹棠來說,如同他的生命一樣重要,幾十年了他一直把他鐫刻在心上,常常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來重溫一下他們的兄弟情深,無奈天人永隔。而此刻,他突然間又聽到了這個名字,他震驚了,呆住了。“大哥!”老人上去搖着他的胳膊,他恍惚一下回過神來:“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是王順!王順!”紹棠這才上下仔細打量着他,那眼神,那動作是呀!是他!我怎麼就沒認出來呢?
“你是順子!是順子!”紹棠何嘗不激動?“快五十年了,我一直以爲……唉!”紹棠難掩那心酸,混濁的淚水溢滿了眼眶。王順用衣袖擦拭着眼淚。“我找你找的好苦啊!當年我按咱們約定的時間去了村外的柳樹坡,我看到你擺下的石子記號,就放心地離開了,隨後就再無了你的音訊,等戰爭結束後,託人四處打聽,也不見你的下落,後來聽說你犧牲了。唉!我自從出來,家裡也沒人了,就再也沒回去過。”
“順子!來坐。”紹棠拉着他的手坐下。倆人無言只是一個勁兒抹眼淚,惹的幾個孩子跟着一起掉眼淚。是啊!誰能想到生死與共的兄弟在經過戰爭的洗禮之後,在五十年後這遲暮之年還能再度重逢,共話滄桑!這是老天對他們的何等的恩賜啊!一頓飯後,王順執意要送紹棠回去。
下午兩點左右,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駛進了柳家鎮,直奔紹棠家,街上的人像看熱鬧似的圍了一圈,是呀!在柳家鎮哪裡有人買得起這樣的汽車,又哪裡有開着汽車的親戚朋友來。人們開始議論紛紛。
“嗨!這紹棠家咋突然來了開汽車的?這是啥人啊?”
“那誰知道?不會是又有啥事兒吧?”
“崩瞎說!這啥年代了,還能有啥事?”
“那是親戚?”
“有可能!我早就說了,這老紹肯定不簡單,就說他來咱柳家鎮吧!都是隱姓埋名的,爲啥?說不定真有啥背景?”在街坊四鄰的竊竊私語中,紹棠一家走下了汽車,隨後下來的是王順父女倆。王順站定,向四周環顧了一圈,感慨萬分。
“柳家鎮,沒想到我又來了,可一切已不同往日。”
是啊!當年的柳家大宅早已沒落,那雕樑畫棟,朱門翹檐的四合三進大院,已成爲一排排紅磚瓦房,古老的柳家鎮已成爲新型的現代化小鎮。更讓他想不到的是他剛見面的兄弟的生命也即將走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