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裡站着兩個人,一個是七旬的老者,雙鬢繁星點點,額頭上溝壑縱橫,許是歷盡了歲月的變化的緣故,髮梢微微向前揚起,顯得有些凌亂。另一人是個穿青衣的男子,約莫三十來歲,生的虎背熊腰,雙眉宛如一柄長劍,但卻透出一絲憂鬱,像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纏繞着他似的。
一見岳飛從屋內衝出,那青衣男子便迎將上去,抱拳道:“大哥近來可好?小弟在此等候多時了。”岳飛一見是他,訝道:“咦,兄弟,你緣何在此呢?”那青衣男子是岳飛的結義兄弟,叫做柳河川,乃前任丐幫幫主令狐珂關門弟子,江湖人稱“小孟嘗”,初出道時因機緣巧合,與岳飛甚是投機,遂結爲異性兄弟。
柳河川道:“大哥,此事說來話長,容後向你解釋,來,我先給你引見一位老前輩。”拉了岳飛的手,走到那老者面前,道:“大哥,這位老前輩姓黃,草字奇壬,與尊師周老前輩頗有淵源,你們多親近親近。”岳飛聽柳河川說那老者與恩師頗有淵源,心中一動:“莫不是他老人家?”便作揖一拜,道:“黃前輩,晚輩這廂有簪了。”
“嶽元帥客氣了,實不相瞞,老夫此行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呢,一者親眼見一見令金人叫喚‘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的統帥是何等風采,平日只聽江湖上朋友說岳元帥如何如何,聽的我耳朵都起繭了,哈哈……”
“前輩厚愛了。”
“這第二嘛,是要給令師兄蕭閒雲帶一個口信。”
“啊—啊—”
岳飛錯愕萬分,凝望着那老者,一時竟癡了。
那癡,竟恍如隔世般——長久。
“您、您認識我三師哥?”
完顏路越聽見外面說話聲,與詩月出來查看,見了那老者時,臉色倏地一邊,急忙拜倒叩頭,道:“師傅金安,弟子給您叩頭了。”詩月跟着拜倒,也稱“師傅金安”。
岳飛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鬆開抓着那老者臂膀的雙手,赧然道:“晚輩關懷師哥心切,致有冒失之舉,請前輩見諒,晚輩給您賠罪了。”言罷,就要跪下磕頭。
黃奇壬呵呵一笑,道:“不怪,不怪,都不怪。”左手拉了岳飛,右手扶起完顏路越和詩月,對柳河川道:“世侄,一起到屋裡坐坐?”柳河川道:“謹依師叔。”
五人一同回到正廳,分賓主坐了。詩月給黃柳二人沏好了茶,又去廚房端來幾樣糕點。黃奇壬猶自笑容可掬,不住價地道:“好,好,好,小姑娘真乖巧。”
詩月得老人家誇獎,不由嫣然一笑,臉頰上現出一個小小的酒窩,巧盼生輝,使屋內的氣氛緩和了不少。
聽完顏路越剛纔對黃奇壬的稱呼,岳飛知道了他的身份,又經柳河川的牽引,岳飛與黃奇壬談的很是投機,直聊了大半個時辰,岳飛纔想起蕭閒雲的口信來,“聽前輩剛纔說,敝師兄有口信託前輩轉告,請恕晚輩性急,就請您現在賜告吧。”
“不急,不急。”黃奇壬口中說話,手則從詩月送上來的糕點裡連連拿起佳餚放進嘴裡,細嚼慢嚥一番,又喝了一口茶水,讚了是“好茶”後,才慢條斯理的道:“送你兩個故事,一個是關於你師傅的,一個是關於蕭閒雲的,先聽哪個?”
岳飛忽然做個調皮的臉色,道:“您先講恩師的吧。”
這個動作被詩月捕捉到,“噗嗤”笑出聲來,嗔道:“不知道羞!”柳河川與完顏路越對望一眼,會意一笑,只不說話。
黃奇壬道:“在四十年前時,老夫還是一個莽撞青年,有兩位十分要好的朋友,彼此間義氣相投,肝膽相照,隨效仿當年劉關張桃園結義的故事,結爲金蘭兄弟,大哥叫做馬植,二哥叫做周侗……”
岳飛心道:“果然是他老人家。”忙離座跪倒,磕頭道:“原來是三師叔到了,方纔弟子眼拙,竟沒能識得,真是失禮之極。”黃奇壬見他跪拜,口稱“師叔”,心下先是驚詫,隨即明白,忖道:“是了,定是如此。”伸手將岳飛扶起,道:“二哥對你果然青眼有加,將我三人結義的事告訴了你,觀你今日之成就,二哥沒有看走眼,沒有!”原來他三人結義之時有個約定,結義之事不可隨意向人透露,但周侗痛失愛子愛徒,老來無伴,甚爲孤苦,後得岳飛爲螟蛉,自是喜愛如掌上明珠,遂在逝世之前將此事告知了岳飛,希望他日後能遇到馬值和黃奇壬的傳人,使這一段感情不致斷絕。可他卻沒說知馬黃二人的名諱,直到剛纔黃奇壬自承其事,岳飛才能上前相認。
岳飛眼睛微微上仰,見黃奇壬雖無責備之言,卻也無原宥的話,就不敢站起,用試探性的口吻道:“弟子不知內情,請師叔治罪。”他是周侗的關門弟子,得到周氏真傳,十餘年來大有建樹,於國於民都有功勞,況周侗已逝,無論從哪方面講,黃奇壬都覺得沒有理由去計較那件塵封數十年的往事,於是道:“罷了,罷了,都是一家人,有什麼不能說的呢,快快起來吧。”
岳飛道:“是。”又磕了兩個頭,才起身回到原座。
黃奇壬續道:“大哥馬植祖籍幽州,是商賈世家,經營邊關數十種生意,是富甲一方的豪紳。二哥周侗是陝西人氏,不僅家傳武學高深,更得了少林寺譚正芳大師的真傳,兼習諸家百子之書,可說是文武全才的人物。比較而言,我的出生就寒磣的緊了,我打小便是孤兒,混跡於邊關市集之上,憑着一點天賦,市井中耳濡目染,倒也學了不少東西,卻是雜七雜八,不倫不類。後來遇到二哥,經他指點牽引,才得窺大雅門徑,所以我與二哥,算是半師半友。遙想當年那段歲月,我三兄弟聯袂策騎,闖蕩千里邊關,刀裡來,劍裡去,經歷了數不盡的風浪,如今雖然人已老了,可心卻不想老啊。
“快活的日子年復一年,過得毫無知覺。這日正值春暖花開,我與二哥見天色不錯,就去邀請大哥出門打獵。到了大哥家裡,卻見他神情惆悵,一副蹙眉沉思的樣子。我當時年輕,自然好奇,就問道:‘大哥,你這是怎麼了?有什麼不快麼?’大哥擡頭瞟了瞟我,輕嘆了一聲,搖了搖頭,繼續埋首思索。我朝二哥吐出長長的舌頭,做無可奈何狀。二哥問大哥道:‘大哥,馬周黃從來都是三人齊上,今日怎地把周黃落單了呢?’大哥赧然一笑,道:‘我遇着很煩心的事兒了。’二哥道:‘無論什麼事,你都該跟我和三弟講的。’我插口道:‘大哥,什麼事咱三兒不能說的了?’大哥‘嗯’了一聲,這才道:‘你們可還記得前幾日的事嗎?’我一聽,拍着大腿道:‘嗨!大哥,你就爲那煩心呀?不是老三吹牛,我今兒把話撂這兒了,不出三個月,我……’二哥打斷了我的話,道:‘三弟,不可魯莽,聽大哥把話說完。’大哥看看二哥,又看看我,流露出一種既欣慰又失落的神色,道:‘二位賢弟,你們老實回答我,以那日情形分析,若非那帶隊的遼將識得我三兄弟,給了幾分薄面,我等能逃脫“打草谷”的厄運嗎?’
詩月用手掩住嘴,把頭靠在完顏路越肩頭,閉住了眼。
岳飛心道:“她這又是怎麼了?”
柳河川坐在黃奇壬身邊,面上靜如一泓湖水,也不發一言,但在內心深處,卻默默銘記着在場諸人的言行,只爲等待屬於他的那一刻的到來。
只爲那一刻。
“聽大哥這麼一問,我和二哥立時相對無言,背脊處涔下一行冷汗來。大哥似是已料到我倆的反應,所以並不驚訝,要知道以我們當時的實力來看,想使馬周黃三人中的周黃同時涔冷汗,可不是一件容易辦得到的事呢。大哥繼續道:‘燕雲十六州本是中原大國所有,晉主石敬瑭爲滿一己之私,拱手將之讓與遼主耶律德光,至今已有一百七十年。這一百七十年來,在遼人的鐵蹄蹂躪下,十六州的百姓受盡了壓榨、**,卻是有苦難言,打脫了牙齒往肚裡吞。我賴祖上積蓄殷實,不愁衣食住行,又得兩位賢弟爲知交,此生可稱無憾矣。可自那日回來後,我就一直心神不寧,腦海裡老是跳躍着那些百姓倒在血泊裡的畫面,我……唉,想起他們的遭遇,着實叫人傷悼啊!’二哥道:‘大哥,不同的人,不同的境遇,乃是上天早註定了的,我們能有什麼法子?你別再去想了,想多了傷神。’我也道:‘大哥,我等能力有限,如何能與天鬥?’大哥道:‘可我一想起他們的境遇,我就…我就揪心啊。’我沒轍了,望着二哥,二哥道:‘大哥,只要你有意,我與三弟豁出去了,全力幫你辦成此事就是。’大哥搖頭道:‘相助?唉,談何容易呢?’
“此後數月時間內,大哥總是冥思苦想,一直足不出戶。忽然一日,大哥想到一計,對二哥說道:‘在遼國之東,有一部族,喚作女真,自遼興時就爲其屬國,兩百年來受夠欺辱,積怨甚深。爲兄的這條計策便是,以我們的財力和人力培植女真族的勢力,使其能與遼國抗衡,再派人入宋,曉以利害,請大宋發大軍北上,南北兩路夾擊,當可攻滅遼國,收復燕雲十六州。’我與二哥聽了,不自禁的稱妙,大聲贊同,二哥更是稱譽此計是千百年來天下間的第一奇謀。經過商議,我和大哥潛入女真部落,大哥以百萬巨資爲女真人提供種種物資援助,我仗着胸中一點墨水,便教授他們的年輕弟子武藝、兵法。二哥則返回大宋,着力挑選青年俊才,收爲嫡傳弟子,精心培養,爲將來伐遼儲備人才。
“二哥南歸之日,我與大哥前去相送,二哥把我拉到一邊,囑託一番後,道:‘三弟,此次別離後,不知幾時能再聚,我想和你打一個賭。’難得二哥主動提出打賭,我很是好奇,道:‘二哥,無論什麼賭,我都捨命陪君子。’二哥道:‘對於徒弟,你可要好生選擇,十年之內,看誰教出的厲害。’我道:‘噢?賭注是什麼?’二哥道:‘我輸了,就教你做菜的法兒;你輸了,就教我擲骰子的法兒。’呵呵,二哥當年不獨文才武功出衆,一把勺子那也是耍的出神入化,看的我是心搖神馳,但無論我說破天說破地,他就是不教我。那擲骰子的手藝則是我混跡邊關二三十年的撒手鐗,二哥神往已久,我也沒捨得教。這次他提出這樣的賭注,可說是捨命陪君子了,於是我二人擊掌爲誓,定下了這場比試。
“這條計策耗時之久,幾達二十年。在這些年裡,女真部族異軍突起,東征西伐,在遼東一帶大擴勢力,成爲一方諸侯。也是合該遼國滅亡,遼主耶律延禧荒淫殘暴,鬧得國內國外皆不得安生,四面八方全是敵人。再加上我們暗中的推波助瀾,女真族人與遼國矛盾日甚一日,終於起兵立國,建立了大金。大金兵驍將勇,有“女真兵滿萬天下無敵”之稱,兵鋒所指,無不授首。遼國則是日落西山,連戰連敗,損失兵將城池數不勝數。
“大哥見時機已成熟,便來到汴京,打通關係,見到了大宋皇帝陛下,面呈了宋金合兵滅遼之策,陛下聽了很是高興,特賜大哥趙姓,名良嗣,全權負責聯盟事宜。雙方几經磋商,終於在宣和二年簽下盟約,約定大金攻取長城以北的地方,大宋攻取長城以南的燕雲十六州,事成之後,雙方以長城爲界,分而治之,和睦相處。與此同時,二哥的徒兒盧俊義和林沖開始在沙場上嶄露頭角,好消息頻頻傳來。在付出無數心血後,終於有了回報,大哥自是喜不自勝,每日裡都抱着我說:‘三弟,你看到了嗎?燕雲迴歸之期,指日可待也!’我雖然也高興,但眼皮總是跳個不停,心中忐忑不安,隱隱覺得在這勝利背後埋伏着什麼不詳的徵兆。
“大宋在平定江南的方臘叛亂後,以童貫和蔡攸爲河北宣撫正副使,統率大軍二十萬,分兩路北上伐遼。童貫大軍挾勝利之勢而來,本以爲能一帆風順,輕鬆拿下燕雲十六州,不料甫一入境,就與被金兵打敗的遼燕京潰兵遭遇,打的一塌糊塗,二十萬人一鬨而散。幾個月後,在金方三番兩次的催促下,童蔡二人再次率兵攻打燕京,仍然被打得大敗,士卒潰退時自相踐踏,伏屍達百里之遙。聽聞官軍敗績,大哥猶如被當頭澆了一桶冷水,怔了好久。
“大哥苦淡經營二十年,本以爲能就此功成,卻不料竟會全毀在自己日思夜想、敬若神明的大宋王師手上,堂堂二十萬挾勝之衆,竟不敵遼國殘兵敗將!他感慨之餘,不得不相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畿語。二十多年來,大哥事必躬親,每晚操勞到深夜,早積下了病根,得知噩耗時又強自忍耐了數日,可終究是老了,一發作起來便吐血數日不止,之後就是一場大病,養了年餘才見愈可。自此以後,大哥白髮日生,精神萎靡不振,連走路都顫顫巍巍,便似換了一個人似的,再不復當年風采。有一次,大哥叫我陪他出去走走,來到一處高坡上。大哥獨立山崗,神情望着南方故國,良久後對我道:‘三弟啊,我想我是錯了,人力終究是有限,不可能鬥得過天的。’我聽着這句話,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及那三個有爲青年,心下倏地的酸了,時間過的可真快啊,一晃眼都二十多年過去了!
“經過數次大敗,大宋兵將無能的弱點暴露無遺,於是在遼國滅亡的那個冬天,大金鐵騎挾勝利之餘威,分三路大舉南下,並且最終攻入京城,擄走徽欽二帝等皇族三千人,這就是“靖康之恥”的由來了。大哥見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更是氣惱不已,竟以風燭殘年之軀攀上千丈高峰,面南掛孝,不吃不喝不休息,大哭了三天三夜,在鬱郁不得志中飲恨而去……”
講到這裡,黃奇壬停了下來,伸手揉揉雙眼,控制了一下情緒,續道:“遵照大哥遺囑,我將他火化,骨灰撒入東海,圓了他暢遊海洋的夢想。自大哥走後,不知怎地,每當看到那片曾爲之奮鬥的熱土,我就止不住會傷心落淚。待得諸事安排妥當,我就收拾了行頭,孤身南下中原,一者散散心,舒暢胸中鬱悶,二者尋找二哥,以圓兄弟之情,至於當年的賭約,經過這些年的打擊,早已看得一文不值了。經過金兵數次劫掠,中原已是民生凋敝,百里難聞雞鳴,睹此情景,我的心揪的好生厲害。我與二哥中斷聯繫已有多年,在探訪了一年多後,終於見着了二哥,只是……我見着的已是他的墳墓了。”
岳飛聽他提及恩師,想起師門恩義,也暗自神傷起來。
詩月、完顏路越、柳河川靜靜的傾聽着那個歷盡滄桑的老者講述的那個數十年前的故事,心中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原來,一個人的故事可以那麼長啊!
而再加上幾個人,就可以變的那般的曲折,那般的驚世駭俗。
唉,那個老者發出一聲蒼老的嘆息後,接着道:“我見兩位哥哥先後亡故,所謀之事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不由心灰意冷,便來到桃花島隱居,每日裡獨釣大海,了卻殘生。一年後,在無意間救了路越徒兒,見他心懷天下蒼生,有厭殺之意,遂將他帶回桃花島,將生平所學傾囊相授,傳承我的衣鉢,希望他能一展抱負,爲天下受苦受難的大衆做點貢獻。”
完顏路越道:“數月前,師傅上陸地採購藥材,無意間得悉了朝中奸佞的勾當,與我商量後,便佈下了這麼一個計策,企圖能夠有所挽救。”
岳飛道:“沒想到,一件看似必然的事情背後,竟隱藏了無數的私心和陰謀!我嶽某自負聰明決定,原來只是一枚棋子罷了,滄海一粟,算得了什麼呢?”得知此事的原委後,他內心十分的複雜,竟然找不到詞來形容,也許這就是感慨萬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