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撇撇嘴,就是說我不該仗着大肚子,恃寵而驕了唄。不過,嗯哼,也確實如此。月牙被召回宮的時候,金氏也自薦入宮,陪侍鳳駕。起初,我是很不願意的。無論孰是孰非,覺得她親女兒曾經這樣,如今乾女兒又這樣,還是一個男人造成的,心裡彆彆扭扭的不是滋味。
可金氏不愧是古代的名門淑女,大家閨秀,對此表現得非常釋然。彷佛沒有韻婷一回事,對我百般照顧,還講了許多過來人的經驗,亦如慈母,有勝慈母。韻婷負我、害我,讓我傷透了心;可張家老小又如此待我……哎,糾結呀,心情何止是複雜能形容的?
二月裡,春闈會試,他變得更加忙碌。在科舉選才上,他從來都是一絲不苟,也正因此,民間有着弘治一朝多賢臣的說法。禮部批閱好的卷子,會封好送來,御前親閱,當然,這是鮮爲人知的。他並不會推翻禮部的閱卷結果,只是對貢士有了初步瞭解,便於在三月十五的殿試中,更科學的排列好名次。
看着他一會點頭,一會搖頭的,我不禁好奇的湊了過去。
“來,小心些。”他攙着大腹便便的我,坐在身側。
“這卷子有問題?平日見你閱卷很沉着的呀!”
“這個李夢陽真是人才,辭藻華麗務實,論述題設頭頭是道……”
“你說,說,李夢陽?!”我驚呆。眨眨眼,馬上想起是有這茬兒,李夢陽是明前七子之一,文學成就巨大。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旨在爲詩文創作指明新路,以拯救萎靡不振的詩風。說起來,前七子全部是進士出身,李夢陽更是有當過官,依稀記得歷史老師說他仕途並不暢順,可原因爲何,就不清楚了。
“怎麼了?嫣兒?”
看着他一臉的擔心,我“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細細講了與李夢陽的結識經過。
“說真的,要是沒有他當日慷慨贈送的5兩紋銀,現在的我,興許還在福興樓的廚房當庖子呢!”
他笑下,“這個李夢陽的確難得。聽說參加陝西鄉試時,他遲到了,守衛不讓他進去,他就在門口大喊:‘我李夢陽不入考場,誰來做本科第一?’成績出來後,他果然是第一,滿腹經綸,才華橫溢。”
我笑意更濃,這麼狂的人,普天之下,非他莫屬。
“哎,”他嘆息一聲,“可惜呀……”
“可惜什麼?”我疑惑。
“生性耿直,嫉惡如仇,是塊棱角分明的頑石,不經打磨,難成大器。”
見我眉頭皺成了對號,他輕輕撫平,“嫣兒,爲官之道,不僅僅是廉潔忠義,有時,需要審時度勢,虛與委蛇。”
我撅嘴,終於找到腐敗的根源了。
“你不懂,不過,不懂也好。身爲帝王,爲了顧全大局,是有許多無奈的。王恕、彭程何其忠正,哎,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嘆息,一個致仕還鄉,一個謫戍邊疆——這是仁慈的帝王,若是無道昏君,只怕九族皆罪,難道一死。
到底是人改變環境,還是環境塑造了人?算了,太深奧了,哲學家思考範疇,我,望天吧……
三月十五,金鑾殿試,新晉貢生,御前比拼。他雖然欣賞李夢陽,卻並沒給他三鼎甲,我想,他是要殺殺李夢陽的銳氣,不能因一己之才,視朝廷無人。
那天下午,李夢陽被傳召到了文華殿。恭恭敬敬施禮後,沒有看到皇上,卻驚訝地看到了坐在龍椅上,身懷六甲的我……
艱難的適應後,恢復了侃侃而談,故人相見,卻是另一番局面,他不再是神童少年,我也不是落魄穿越女;眼前對話的是金榜題名的進士和堂堂的大明皇后……真是世事難料。
“母后!”朱厚照探頭探腦地出現在文華殿外。
我眯起一隻眼睛,勾勾手指,不滿三歲的孩子立刻“啪嗒啪嗒”的跑了過來。
“這是太子。”我介紹。其實不用我說,李夢陽早就知情識趣的跪下。
“平身。”朱厚照奶聲奶氣的一揚手,頗有皇室風範。
我失笑,這要歸類爲遺傳基因呢,還是宮廷的特殊教育模式?
“母后,回宮吧!照兒想你了,看父皇在坤寧宮批閱奏摺,我是偷偷跑來文華殿的。”
“不乖哦!”我點下他的小鼻子。
朱厚照甜甜一笑,鑽進了我的懷裡。
我輕拍他的小屁股,這孩子太可愛了,長得漂亮不說,自小便是哭少笑多,還異常聰明。普通孩子3歲大也說不明白話,可他不到不到2歲時,就口齒清晰了,如今,說起話來,和小大人一樣。怎能教人不喜歡?
蘇州府——
“唐寅!唐寅,你給本官滾出來!”
“王大人,您喝醉了,要不先到客房休息一下,老身給您熬完醒酒湯。”邱氏陪笑。
“本官沒醉!唐寅呢?叫他出來!成天躲着本官,怎麼,自知理虧?空負才子之名?”
“啊,大人,伯虎在書房呢。這孩子練字作畫時,不喜人打擾。”
“不喜人打擾?啊呸!大姑娘小媳婦嗎?那麼多窮講究!本官今日偏偏要見!”說罷,一把推開邱氏,直奔書房而去。
擡腳踹門的瞬間,門被打開,肥碩的身軀踉蹌兩步,險些跌倒。
“王大人,您沒事吧?”俊朗的身影虛扶一下。
“呃,嗯哼!”王侍郎有些尷尬,本就因飲酒過量發紅的老臉,如今更不是色,就勢推開唐寅走進書房。
走到書案旁,指指點點,“嘖嘖,本官就說,你這兩筆字,聖上能看上纔怪呢!難怪你中了童生,多少年不應鄉試,是怕考不上丟人吧!”
“大人說笑了,人各有志。”
“嗤!本官告訴你,別以爲自己怎樣,會吟詩作對的人多了!呸!聖上素愛字畫,今次就是因爲進獻了你的畫作,本官非但沒領到賞賜,宮裡還傳出話來,聖上對着你的那幅《春樹秋霜圖》蹙眉深思良久……”
唐寅輕笑,“王大人,草民早說過,自己的畫,不能入宮,是您一味堅持。”
“你,你!好你個唐寅!你是說本官強搶你的畫作去巴結皇上?”
唐寅笑意更濃,“事實如此。”
王侍郎惱羞成怒,“你記得,唐寅!本官得不到好,你也休想!”轉身要走,卻被聞訊趕來的唐廣德滿臉堆笑的攔了下來。
“王大人,您消消氣,是伯虎的畫不好,市井之作難登大雅之堂!”唐廣德把王侍郎往裡帶了幾步,“要不求您紆尊降貴再看看,是否有中意的,有的話,送您做個賠罪,聊表寸心!”
“什麼話!本官難道貪他的幾幅字畫?”
“呵呵,當然不是,王大人您是行家,我們家伯虎的字畫哪裡入得了您的法眼。您若能勉爲其難收下兩幅,那是我們唐家上下的榮幸呀!”
王侍郎貪婪的笑笑,“如此,本官便給你個面子,再看看吧!”
機不可失,王侍郎說到做到,頂着暈暈乎乎的腦袋在書房裡翻了起來,也不挑選,基本是見一幅拿一幅,他知道,唐寅是真正的才子,他的字畫,件件價格不菲。
他貪得無厭地又打開一卷畫軸,本想像模像樣的接着塞進懷裡,眼前一亮,腋窩下夾的畫軸掉落了一地。
畫中的女子,一身金色,炫麗耀眼,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妖嬈旋轉着。那飛舞的面紗,絲毫掩蓋不了絕世芳華,平添了幾分若仙似妖的神韻。
“這,這是……”王大人喉結顫抖,激動的看着手中的畫卷。鍾靈毓秀的造物奇蹟啊,畫中之人,真真活了一般,勾人心魄!心中暗罵自己錯過了寶,若是當日將此獻與皇上,定然加官進爵。等等,現在也不晚啊……
“王大人,請將這幅畫賜還。”
王侍郎一驚,將畫軸小心卷好,“本官能看上,是給你個面子!”
“王大人,恕草民直言,此畫如若獻於皇上,必然天下大亂。草民一介寒儒,死不足惜,若是連累了大人一家,就罪過了。”
“你,你敢威脅本官?”
“王大人,草民不過是實話實說。”
“好,好你個唐寅!我們走着瞧!”王侍郎負氣一甩手,扔下畫軸走了。自古民不與官爭,他就不信,區區一個唐寅敢和自己作對!他要讓唐家,見識下自己的手腕。
“哎,伯虎啊。你怎麼能得罪了睚眥必報的王侍郎?這從過年到現在,他都從應天府來幾次了,這麼鬧下去,店裡生意怎麼做呀!”
“爹,對不起,但這幅畫……”一雙大手深情的覆上了畫中可人兒,“我真的不能給任何人。”
“哎,爹知道,畫的是玉凝,你媳婦,當然不能給其他男人看了,可是……”
“小娘子是……”王侍郎高八度的聲音在院中響起。
“奴家唐徐氏,給王大人請安。”
“哦,哦,沒事,沒事,這身懷六甲的,不必多禮,不必多禮,呵呵……”王侍郎訕笑,靈光一閃,哦,原來唐寅畫的是自家的媳婦,難怪不願送人了。咦?不對,畫中人分明是當年天香樓的花魁玉凝呀,難道……
一抹詭異的笑容掛上了嘴角,哼哼,唐寅,和我鬥,你還嫩點!
京城,張府——
“鶴齡啊,不是娘不願意去照顧娘娘,可是一見娘娘大腹便便的被皇上捧在手心裡護着疼着,再想想婷兒,我這心裡真不是滋味!”
“娘,姐姐因愛生恨,所作所爲,死有餘辜,險些牽累了整個張家。如今打入冷宮,撿了條命,已是皇恩浩蕩!”
“哎,娘知道,但心裡總歸不舒服。你說,若是娘娘生了個小皇子,以皇上對娘娘的寵愛,太子可怎麼辦呀!”
“娘,真正可保我張家富貴的,是太子,不是娘娘!而能否保住太子,靠的是娘娘,您,明白嗎?”張鶴齡高深莫測的說。
金氏想了想,認真點點頭,“鶴齡,你說得對,是爲娘見識淺薄了。”
“娘,娘娘爲人您該清楚,她重情重義,卻嫉惡如仇。如今,爲了太子,我們是騎虎難下,只有步步爲營,一着不慎滿盤皆輸啊……” “嫣兒,小心點。”他託好我的腰,扶着我在宮後苑散步,“御醫說,要多運動,有助於生產。”
“御醫有沒有說,可以剖腹產?”
“啊?”他手一哆嗦。
“就是把肚子刨開,把寶寶從裡面取出來。”我好心解釋着。
“嫣兒,不要啊!朕不能沒有你們母子呀,求你不要嚇唬朕,有氣和朕生,打朕罵朕都行,切不可亂來呀!”
我無語了,難道他以爲我要自殺?帶着孩子一起?啊,我只是怕生孩子太疼而已呀。
“嫣兒,你和寶寶都是朕最重要的人,若非朝政,朕一刻也不想與你們母子分開,求求你,答應朕,照顧好寶寶,照顧好你自己。”
說實話,很感動,但是,我不得不埋汰他一句,這種話,每天都能聽到,耳朵快磨出繭子了——“你是唐僧轉世?囉嗦!早知道死都不嫁給你!”說罷,抱着肚子先行。
“哎呀,嫣兒,慢點走,慢點走呀!”
朱佑樘爲每位進士安排了官職,唯獨沒有李夢陽的。我知他是有意打磨李夢陽一身的棱角,可這樣未免太有針對性了,加上和李夢陽是貧賤之交,主動承擔起了說客的工作——即使明知他們都不待見這種事。朱佑樘被我磨得沒辦法,本要改變旨意,恰逢李夢陽的母親過世的消息傳到了京城,便以此爲由,打發他回鄉守孝。臨行前,李夢陽來坤寧宮向我辭別。我囑咐他不可辜負了皇上的一番心意。他笑笑,“娘娘請放心,我李夢陽不是不知輕重之人,皇上用心良苦,必將銘記在心,他人鞠躬盡瘁。”
我笑着點點頭,神童長大了。送走李夢陽,迷迷糊糊倒在軟榻上又睡了過去,隱約感到臉頰上輕輕拂過一點溫潤,張開眼,果然是朱厚照抿着小嘴站在榻邊。
見我忽然睜開眼,小臉一紅,彆扭的低下頭絞着衣襟。
我拉他到榻上坐好,“親母后可以,別的女人可不許亂親哦!”雖然知道孩子小,但某些教育不可疏忽,尤其是倡導高產的變態宮廷。
朱厚照不好意思的搖着小腦袋,“母后香香,照兒只喜歡母后,只親母后。”
我掐着他的鼻子,“傻孩子,長大了就不能親母后囉。”
“爲什麼?母后不喜歡照兒?”
“喜歡,當然喜歡。待照兒長大,成了男子漢大丈夫,就該去親自己漂亮的小媳婦了,呵呵……”
“照兒不要小媳婦!照兒只要母后!只親母后嘛!”說着往我懷裡蹭了蹭,可礙於我的肚子實在太大,幾經努力,也只半撲到我懷裡。
我輕拍他的後背,孩子和幼獸一樣,本能地尋求母愛,尋求保護,天性使然。
一個月後,
清晨,他親親我的臉頰,如常去上朝。我往裡翻個身,本想繼續睡去,忽覺肚子一陣疼痛。鬧肚子?下意識揉了揉,沒有便意,腦中一個激靈,MyGod!要生了!
慌忙喚來了嬋娟,還沒等我說完,她“嗷”的一聲尖叫着跑了出去,把我老姐一個扔在了牀上。轉眼間,坤寧宮裡陷入了混亂……男人,不,太監全被攆了出去。醫婆、產婆、宮女填補了空位……
他也被從朝堂上第一時間找了回來,聽到我痛苦的呻吟,就要往裡衝,嚇得宮女太監跪了一地。
“皇上呀,血房不吉,您乃萬金之軀,切不可入呀!”
“母后,嫣兒很疼,朕要進去陪她!”
“皇上,切不可莽撞!”
……
我喘着粗氣,真熱鬧,殿外聚集了太醫院全體御醫不算,連太皇太后也來了,唱戲嗎?屋裡我撕心裂肺的喊,外面大呼小叫的配合。
可我很快連腹誹的力氣都沒有了,因爲產婆說——“娘娘,不要着急,要留存體力,還沒到生的時候。”
我哭了,這麼疼還沒到時候?萬惡的陣痛!
太陽悄悄爬上了屋頂,我早已疼得虛脫,汗水一層層打溼了衣衫和身下的被褥,不時有人往嘴裡塞着那顆拔箭時曾吃過的苦藥丸,不想吃,卻沒有吐出來的力氣。強問一句,“能生了嗎?”回話總是沒到時辰。我恨得牙癢癢,但也罵不動了。而殿外的噪音一刻沒有停止過,他不斷和我說話,安慰着我。聽得我腦仁直疼,只想大罵一句,靠,站着說話不腰疼,你生生試試!
鬧鬧騰騰的到了晚上,我疼的幾次昏厥過去,被人又掐人中,又扎針灸,又灌藥湯的硬整醒了。我很想問,中場休息也不讓嗎?可沒人聽得到嘴脣顫動發出的微弱聲音。閉上眼,只覺過了一個世紀,漫長,沒有邊際。乾涸的嘴脣滲入口腔絲絲血腥,舌尖舔舔,不詳的預感籠罩心頭。掌燈十分,隱隱約約聽到了產婆顫抖的聲音,“皇,皇上,娘娘宮體太弱,怕是,怕是……”
“朕不要聽!朕要你們保住皇后、皇子!”
“皇上呀!”哽咽中,“撲騰”一聲跪地,“皇上呀,娘娘難產,羊水已經破了呀!老身等無能,怕是隻能保住一個!請皇上定奪!”
搗蒜般的磕頭聲傳來,明明氣若游絲,卻聽得越發分明。果然如此,好的不靈壞的靈,老天呀,你太能折磨人了。
“朕兩個都要!兩個都要!朕要皇后母子平安!”沙啞的低吼聲,讓我心中一暖,曾經幾何,也有人問過同樣的問題,那時他的答案,真讓人心寒。
“皇上,請皇上速速定奪,如此拖延,小皇子危矣!”
我冷笑,到底是太皇太后,女人於她,只是生產工具。
“皇祖母?”他深吸一口氣,沉默了片刻,“朕,朕要皇后!你們統統聽着,皇后若不能安然無恙,朕要你們所有人陪葬!”
一時之間,無數的跪地求饒聲響起。重新閉上眼,我該慶幸,在他心中,自己比孩子重要嗎?可是,我不想死,更不想讓孩子死。
“娘娘,用力呀!用力呀!”
“娘娘,再加把勁!”
“娘娘……”
TNND!就會說!不給飯吃,白乾活,有力氣纔怪!
掙扎中,狠狠張大了眼睛瞪着產婆,你要是敢殺了我兒子,老孃就殺了你全家!
幾個產婆手一抖,明白了我的無聲抗議。互視一下,一個又匆匆跑了出去。
“皇上,娘娘,娘娘的意思是保孩子!”
豬!我纔不想死呢!我要大小都保!
“嫣兒!不要任性!朕不能沒有你,不能沒有你呀!”
“你,你TM去死吧!”
聲音微弱,他卻聽得真切——“朕去死,朕去死!嫣兒,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啊!朕不能沒有你,真的不能!”
痛苦無助的男聲,讓我咬緊了下脣,我要撐下去,一定要!想讓我兒子死,沒那麼容易!手上一暖,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半跪到了身前。太皇太后的氣急敗壞的吼聲,宮人們錯愕的驚呼……此刻再也聽不到了,眼中只有他,我的世界只有他。
彷佛賦予了新的力量,我咬緊牙關,一聲低吼,盡數釋放。
“娘娘,頭,頭出來了!再使點勁,再使點勁!”
“嫣兒,再辛苦一下,我們的孩子,是我們的孩子……”
耳鳴嗡嗡,雙眼迷茫,再也聽不真切,看不分明,隔絕了塵世的繁華,意識飄忽,逐漸抽離了身體。昏昏沉沉的身體本能的用力,用力,再用力,卻感覺不到絲毫力氣……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聲嬰兒的啼哭傳來,才放心的沉沉睡去……
母愛的本能,使我強睜開調整不好焦距的雙眼,寢殿裡空寂寧靜,搖曳的燭火下,熟悉的身影坐在牀邊,捋順着我披散下來的髮絲。縱使看不分明,我也知道,是他。
嘴脣掀動,微弱的喚着“孩子”,他回身蘸取水滴,點在我乾裂的脣上,“嫣兒,孩子沒事,煒兒沒事!”
“煒兒?”
“是,嫣兒,我們的孩子叫煒兒,朱厚煒,好嗎?”他頗爲自豪的一笑,“朕要讓我們的孩子,像太陽一樣偉大,光輝萬世!”
煒?煒者,光明也;日者,爲陽,帝王法相,恩澤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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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迴響起他的承諾——“這纔是我的兒子!朕的一切,都要留給我們的兒子!”
難道……
側過臉,半夢半醒間,看到身旁小小的金色襁褓,舒了口氣,意識飄遠,昏昏睡去……
再醒來時,才真正的清醒。身旁一空,讓我猛地一激靈,嘶啞着大喊出來,“孩子,孩子呢!?”
“娘娘,娘娘醒了!”
“嫣兒,嫣兒,不要擔心!煒兒醒了,朕怕他打擾到你,讓奶孃抱走餵奶去了。”
“孩子,”我鬆了口氣,“我要看看孩子。”
孩子很快被奶孃抱了回來,他扶我坐起,斜坐在我身後託着,讓我就勢靠在他溫暖的懷裡。伸手接過微張着小嘴呼呼大睡的小寶寶,不由皺眉,怎麼這麼瘦小,皺皺巴巴的,像個小老頭似的,照兒生出來時,除了皮膚紅紅,遠比這個漂亮多了。我的遺傳基因就這麼失敗嗎?
“想什麼呢?”他看出我的意思,大手越過我,摸摸熟睡中嬌鮮欲滴的小臉龐,“我們兒子多好?看這小嘴,多精緻,像你的一樣誘人;這鼻子,和我的一樣高挺!這面相,一看就是優秀的皇室子孫!”
我“撲哧”一下噴笑出來,老王賣瓜呀,絕對的自賣自誇!
對我來說,坐月子是件比生產還要痛苦的事情。那個是攻堅戰,這個是持久戰,熬人,磨人,折騰人!除了沒有力氣下牀走動外,還被他盯盯看着,被迫吃很多東西養肥膘,更要喝上無數的補湯補藥,這胃呀,足足撐大了一倍。更變態的是,產後氣血兩虛,坐月子期間畏寒,不讓洗澡不讓洗頭的,連冷水都不讓碰一下,大熱天裡,悶得我是要死要活,身上蓋的被子每天更換,都能聞到那股硬捂出來的汗臭味,害得我自己直反胃。
可某人一如既往的睡在我外面,甚至帶着寶寶一起,和我搶着變了味道的被子蓋。
“你有鼻炎嗎?”我鼻孔裡塞着棉花,怪腔怪調的問。
他“咦”了一聲。
“這麼重的餿味你聞不到?”
“無礙,朕不介意。”
“我介意好不好?你還讓寶寶跟着遭罪!半夜裡尿牀你又不給換尿布,折騰我也得跟着起來,你是生怕我安然入睡是不是?”我承認,自己積怨已深。
自從煒兒出生,除了早朝和餵奶時間,他片刻不離的抱在懷裡,連批閱奏摺時也是,一問他就說,要潛移默化的讓孩子學習處理政務。確實,他經常對着熟睡的煒兒自言自語,說些我都聽不懂的國家大事。硬生生剝奪了我們娘倆在一起的時間,給我恨的呀,牙癢癢啊!
“呀!煒兒要醒。”他忙輕輕拍着,見煒兒吭哧兩聲又睡了過去,才放心的吐了口氣,“嫣兒,和我使小性行,但得小點聲,別吵到孩子。”
“孩子,孩子!你滿腦袋只有孩子,也不管孩他孃的死活,你個沒良心的!”肌肉很硬,所以我決定用指甲狠狠剜他兩下。
他疼得直倒吸冷氣,抓住我不安分的小手,“嫣兒,輕點,輕點,你這下手也太狠了!朕不疼誰,也不能不疼你呀!”
“呸!你個腹黑男,就會油腔滑調,裝什麼良民!滾回乾清宮去!”
“哎喲,嫣兒,月子期間,女人身子極虛,稍有不慎,調養不好,會落下一身的毛病,朕不也是惦記你們娘倆嗎?你讓朕去乾清宮,如何能睡得着呀!”
“說得比唱的都好聽!哼!”我脖子一梗,轉身假寐,不再理他,卻在心裡笑翻。哎,女人嘛,有資本就要用,所謂花開堪折直須折也。
氣歸氣,鬧歸鬧,這次有驚無險的難產,真是去了我的半條小命。半個月過去了,我才能在他的攙扶下,勉強下地活動。當然了,屋是不讓出的,頭是不讓洗的,澡就更是做夢了,哪怕我頭上長蝨子,身上糊上黑漆……藍天、白雲、小橋、流水……只能靠幻想。
一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後,奶聲奶氣的童聲在殿外響起,“母后,母后!”
“照兒呀,快進來!”
朱厚照甜甜笑着,緊倒騰兩隻小腿,衝進了我的懷裡,“母后,照兒好想你!那天在殿外聽母后生弟弟時的哭喊,照兒好心疼,好擔心。可父皇怕我打擾到母后,一直不讓照兒來看母后,這些日子,照兒想壞了。”說着,兩隻大眼睛罩上了水霧。
我心裡一酸,這孩子就是摔倒了都不會哭,堅強的自己爬起來,卻偏偏因爲見不到我而流淚。哎,罪過呀!
“乖孩子,母后沒事了。你父皇是怕母后的樣子嚇到你,母后前些天,披頭散髮的,好嚇人的。”
“照兒不怕,只要是母后,照兒就不怕!”小腦袋又往我懷裡蹭了蹭。
“母后,照兒可以看看弟弟嗎?”
“當然可以。”我回身把煒兒抱到了身前。
“呀,這就是弟弟嗎?好小,好可愛哦,嘿嘿,還在睡呼呼呢!”擡起頭,嬌聲問:“母后,照兒可以碰碰嗎?一下下就好!”
見我點頭默許,笑顏如花,怎奈運氣不好,肥肥的小手還沒碰到煒兒的小臉,煒兒就醒了,估計是餓醒了,小傢伙屬豬的,賊能吃,而附加效果是哇哇大哭。
“啊!”朱厚照嚇了一跳,雷擊般收回小手。
“照兒,不許欺負你弟弟!”朱佑樘三步並作兩步,將寶寶抱在了懷裡,“哦,哦”搖晃着身子哄着,整個一超級奶爸。
朱厚照可憐巴巴看着我,淚花在眼眶裡打着滴溜,“母后,照兒沒有,真的沒有!”
“母后相信你!”我拍拍朱厚照的小後背安慰着,孩子最需要父母的信任和支持,這對塑造自信心非常重要。
擡頭橫眉冷對,“兇什麼兇?你兒子一天到晚哭200多回,鬧死人了!你個喜新厭舊的,眼裡只有煒兒,沒有我們娘倆!”
我承認恃寵而驕,但說得也是實話,照兒自小哭少笑多,一雙大眼睛閃着靈氣,特別好帶;煒兒打從出生時起,就沒消停過,這個能哭能鬧能氣人呀。開始我還以爲孩子在孃胎裡帶了病,太小了哪疼不會說只能痛哭流涕,可御醫會診了N回,都說煒兒身體賁棒,吃嘛嘛香。於是,我總結出的就是這孩子受了他孃的遺傳,給臉上鼻樑子,徹底被寵壞了。說給朱佑樘,他一笑而過,“我們就一個兒子,不寵他寵誰?”一句話,給我氣到吐血,孩子不能過分溺愛,長大了會經不起事的!
“哎,嫣兒,你看,煒兒不是小嘛!這成天哭的,朕是擔心呀,讓照兒受委屈了。”
“父皇,照兒不委屈。”朱厚照拉拉我的衣襟,“母后,不要氣了,奶孃說,您現在身子弱,更不能氣的。弟弟太小,父皇擔心是對的,照兒長大了,會好好照顧自己,不給父皇、母后添麻煩。”
低下頭,眼眶裡熱熱的,一個3歲的孩子如此懂事,懂事到讓人心碎。
深秋時,懷恩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已無法陪侍上朝了。御醫診斷,說是大限之期不遠。他很是擔憂,畢竟對懷恩的感情,不是單純的主僕,而是早已視爲長者,視爲親人,有勝於皇室宗親。
初雪過後,懷恩在小太監的攙扶下,來到了坤寧宮。我忙賜座,可他堅決不肯,艱難的跪在地上,對我好一番叮囑,聽說,他之前也是這樣對朱佑樘囑咐的。我連聲應着,眼圈紅了起來。
重重下磕頭,“娘娘,老奴看着皇上長大,成熟,成爲治國平天下的一代明君,說句大不敬的話,好生欣慰。如今,將皇上交給娘娘,老奴也能放心去了。”
當天晚上,這位曾甘冒殺頭大罪,不顧萬氏一族阻撓,向先帝進言,力保太子的忠義之士,這個掌管司禮監多年,位高權重,卻從不爲己,一心爲國薦才納賢的秉筆太監,悄無聲息的離開了人世。消息傳來,他傷心之餘,賜祠額曰“顯忠”,彰顯褒獎。可一時間,少了放心的秉筆太監,如同失去得力助手,左膀右臂。一向沉穩內斂的他也有些疲於應付,時常帶着煒兒在文華殿一坐就是一整天。不過,煒兒很爭氣,一整天非給他弄出無數麻煩才肯罷休:諸如尿他一身,伸出小爪扒拉倒筆架,毛筆墨汁染黑了奏章……可我更佩服的是,他對此竟然毫不介意,笑着捏捏煒兒的臉蛋,換好衣服,讓太監收拾好書案,坐回來接着批閱。朝臣們對此,頗有微詞,這皇上不是玩物,呃,玩孩喪志嗎?我只好掐着腰把孩子搶回來照顧。煒兒不明所以啊,見爹和娘爭着搶着抱自己,美得“咯咯”直樂。
有時我真是無語,這小傢伙到底像誰?怎麼着麼皮呢?一點不像照兒聽話!
說起照兒,哎,讓我糾結。記得不久前的晚上,他來坤寧宮例行請安,正趕上煒兒肚子餓,在他爹懷裡嗷嗷大哭。無奈之下,我接過來餵奶,照兒巴巴瞅着,忽然說了一句,“母后,照兒也想喝?”
我傻笑,“照兒長大了,斷奶了,可以飽飽吃飯了,怎能再喝奶呢?”
“可是,可是照兒沒有喝過母后的奶。”
“呃,”我眼風一飄,“那時母后沒有奶水呀!”
朱厚照抿起小嘴,盯着大口大口吮吸的煒兒,嚥着口水,滿眼的羨慕。
“照兒,你母后累了,你弟弟也需要休息,你早點回宮吧!這天冷路滑的。”
“是,父皇。”朱厚照爬下高高的龍牀,規規矩矩的施禮,乖巧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