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政園。
寒風襲來,本來就已經殘得差不多的樹枝再墜下幾片黃色的葉片,顯得越發光溜溜了。不過,人逢喜事精神爽,祁泰裕新得了這個超有文化底蘊的園子,正在高興的勁頭上,所以根本沒有被冬日的寒風所動,站在三面環水的“見山樓”一側的圓門外面等候着他的貴賓。
“見山樓”這個名字取自陶淵明的詩句:“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正反映了300多年前官場失意人王獻臣歸隱之後寄情于山野的情懷。王獻臣就是這拙政園的創始人。
“拙政”系取義於晉潘岳《閒居賦》:“築室種樹,逍遙自得……灌園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爲政也。”是則王氏經官場蹭蹬,沉浮宦海四十年僅以高州通判(正六品)致仕,取笑同儕,因假潘岳口吻自嘲爲拙於爲政者。
祁泰裕之“得”並不是他已經得到拙政園,而是他和李鴻章同時看中了這個園子,作爲倫敦公爵大人的大買辦,他絕對有信心拿下這園子。他是一個商人,商不與官鬥,可是祁泰裕這個商可不一般,他是唐寧欽點的兩大買辦之一,另一個當然是徐榮村。
祁泰裕知道現在的公爵大人是大清的太上皇,所以,他根本不怕李鴻章,不要說李大人,就是皇帝老爺他都不怕。以至於李鴻章很納悶,這小子怎麼敢跟自己爭這個園子?
就算是唐寧搞砸了,他祁泰裕一拍屁股,離開大清,去南洋,去歐洲,到處都是倫敦公爵大人的地盤。自從被某大清官員打了一頓板子,祁泰裕就特別痛恨整個大清的官場,連李大人也恨上了。李大人願出三千兩,他就出一萬兩,看看誰有錢。李鴻章是個官員,出一萬兩買個園子恐怕會太顯眼了,又捨不得這個著名的蘇州園林,所以,今天他來是要跟祁買辦談判的,暗示他不要跟官鬥,否則沒有好果子吃。
至於官員不適合出資的問題,他已經想到了解決辦法,在官本位的世界裡,當官兒的總會有辦法的,就算自己不想,只要放出放風聲去,別人自然會幫你想。他也找來一個買辦出面當替身。
這個買辦很有眼色,姓胡,名光塘,字雪巖。胡買辦本在浙江替巡撫王有齡大人置辦糧草,如今清英聯軍攻蘇州,一下子把浙江的壓力減小了,他就受王大人之命來助李大人辦軍糧。可以這麼說,清兵綠營這些殘兵敗將又整合起來乾點圍堵工作的糧草是胡光墉負責的,而英軍的軍糧是祁泰裕負責的。一個是土買辦,一個是洋買辦。目前來講,洋買辦的地位顯然要高過土鱉買辦,因爲攻打太平軍的主力是洋人。
除了這三個人物,還有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拙政園原來的主人吳晉德。爲什麼叫“原來的”主人呢?因爲鬧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攻破蘇州之後看上了這裡,把“吳園”變成了忠王府,並大興土木,到現在還能看到處處有在建園林工程的影子,不料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很快蘇州又易手了。這就變成了一筆糊塗帳,到底這園子該歸誰呢?
今天,他們就是來解決這個問題的。
祁泰裕並不孤單,徐榮村在北京幫唐寧處理國事,因爲他是唐寧在大清的情報總長,買辦纔是他的兼職,所以在江南這邊的買辦工作徐榮村交給了自己的侄子徐潤。
15歲時,少年徐潤隨叔父徐榮村到上海,進入英商寶順洋行當學徒。他極其勤奮好學,又有悟性,所以深得洋行上下看重,19歲已獲准入上堂幫賬,現在則成了徐榮村的得力助手。
“哎呀!賢侄來了,很早嘛!”祁泰裕看到徐潤,欣喜地打招呼,本來應該是後輩先打招呼,他心情好,忍不住先開口了。
徐潤失笑道:“祁叔這麼開心?難道等下不是會有一場艱苦的談判嗎?”
祁泰裕根本沒有把那“艱苦的談判”幾個字聽在耳朵裡,指着見山樓四周一草一木一池一橋一磚一瓦皆有故事的風景,說:“300多年的園子啊,看着就一股子濃濃的文化氣息,這是個可遇不可求的機會,咱不敢買圓明園,哈哈,有拙政園就不錯了。你造嗎?遠香堂的柱子那裡有文徵明的對聯: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亭中央有明代倪元璐的‘山花野鳥之間’,遠香堂這仨字也是乾隆時的傳奇詩人,66歲才中進士的沈德潛的書法。你去瞅了嗎?寫得多麼周正!”
徐潤再笑:“祁叔有文化!我就不懂這樣,我以前還不知道您還懂這個。”
叔侄倆談笑間,他們的客人兼談判對手來了。
徐潤還不知道唐寧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內幕,看到皇上派來與洋人一起剿匪的欽差大臣李鴻章駕到,還有點怵,畢竟是大清的順民做習慣了。而祁泰裕則充滿了自信,太上皇是自個兒的發小!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漲自家志氣滅他人威風的事情嗎?
按禮制,百姓見官應當跪拜,尤其是李大人這樣品級不低的官員,他被曾國藩推薦爲江蘇巡撫,從二品大員,加兵部侍郎銜,不過因管轄地處於戰亂,尚未實授。徐潤正想老老實實地跪拜,他的叔父一把攔住了他,淡淡地說:“侄兒不必多禮,外國人見皇上都不用下跪呢。我們是馬來亞國籍,也算外國人,李大人覺得草民說得可對?”
巡撫大人“蹭”地一下火都冒出來了,但半秒鐘過後,他立即壓住了火氣,調整了臉色,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二位竟已不是我大清臣民,有意思,有點意思……沒關係,兩位隨意!”他做了個有請的手勢。李鴻章是奸滑之人,他知道凡事反常必有貓膩,倒要看看這奸商有什麼說法,要是換了左宗堂,恐怕已經掀桌子了。
“您請!”祁泰裕把李大人的表情盡收眼底,“請上座!”他當然是不怕李大人的,這裡已經被他的私兵所佔據,不要忘了他是參與新加坡華人武裝訓練的人,據黑森獵兵團的將領說,祁先生還是有那麼一點領兵的才能,大才沒有,率領大清列車局某分局的路警那還是可以勝任的,唐寧現在給他的規劃就是掌握上海分局的路警,也就是最重要的分局。在他的規劃裡,地方督撫的軍權與列車局的實力是倒懸的,也就是故意要讓督撫的實力遠不如列車局,李大人現在不明白,終有一天會明白。
李大人不再跟這奸商客氣,昂然挺胸率先入座,巡撫大人的氣場表露無疑,徐潤暗中拿袖子擦汗,這事兒鬧的,一開始就得罪巡撫大人了!和氣生財不好嗎?
祁泰裕也不是二愣子,他只不過知道總有一天李大人會知道太上皇的倒懸方案的,與其藏着掖着,不如順其自然,能夠在巡撫大人面前得瑟一下是他比重的夢想啊,他最恨的就是巡撫,特別是江蘇巡撫,因爲當年的江蘇巡撫結實地把他這隻報喜鳥痛打了一頓。痛打落水狗聽過,痛打報喜鳥你聽過嗎?哼,這是一輩子的恨事。
賓主落座之後,祁泰裕擺出主人的譜,叫了一聲:“小蘭,看茶!”
小蘭是他從上海的高雅青樓物色的茶藝高手,容姿出色,尤其一雙白淨的柔荑,分外地能蕩起男兒心中漣漪。
祁泰裕將實力顯擺於談笑之中:“今天請各位大人嚐嚐南洋出產的茶葉吧,看看有什麼不一樣。這是7號莊園出品的紅茶,品質上佳。哦,我得介紹一下爲什麼是7號。當年啊,世界首富倫敦公爵大人派了華萊士等8個生物學家到南洋去種植橡膠,其中1號是最有名的跟倫敦公爵、達爾文先生一起發現了物種起源之秘的大科學家華萊士的莊園。不過,華萊士先生不怎麼把莊園放在心上。7號莊園的主人就不一樣了,他特別地努力工作,不僅種橡膠,還種茶葉。”
胡光墉對“世界首富”這個大號很感興趣:“是嘛?這位公爵大人有多少錢?怎麼就能稱得上是世界首富呢?”
祁泰裕連連擺手:“其實呢,世界首富這個頭銜是倫敦公爵最不值錢的名號。反正他的錢已經多到無法計算了,我估計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這麼說吧,這一回京滬鐵路預算多少錢各位知道吧?”
胡光墉這個商人對這數字當然是瞭如指掌,他也曾經動過投資大清列車局的念頭,但因不瞭解這個洋人的背景,所以放棄了,隨口就道:“500英鎊,即1850萬兩銀子。”
祁泰裕這個小奸商不知不覺間已經把在場各位的注意力都吸引住了:“對了,就是1850萬兩!知道造鐵路有多貴了吧?咱們這大清列車用的鋼鐵少,可是在洋人那裡修的全是用鋼軌,原來是鐵軌,自從我們倫敦公爵大人發明了快速鍊鋼的辦法以來,全世界的鐵路都變成了鋼軌,公爵大人是鋼鐵大王,就這一項,你就算吧,公爵有多少錢?再說了,鋼鐵還不止修鐵路這一項用途。修路、造橋、建房子、造船,哪一樣不用到鋼鐵?鋼鐵就是這個世界的骨架!”
胡光墉倒抽一口涼氣:“你是說,這世界上所有的鋼都是倫敦公爵的廠子裡出來的?”
見唬住了李大人的同伴,祁泰裕得意洋洋地點頭:“那是,公爵是大才,他發明的東西哪那麼輕易被學去?別人也會鍊鋼,可是大部分人煉出來的鋼質量都不行,這裡面肯定是有秘密的。你看我們公爵大人的廠子都是什麼名字:英國鋼鐵廠、印度鋼鐵廠、日本鋼鐵廠、歐陸鋼鐵廠,將來還會有大清鋼鐵廠,都是產量大得不行的怪獸。”
身爲大奸商,胡光墉最懂得壟斷地位是最賺錢的門路,像他壟斷浙江軍糧供應,從中抽成就賺得盤滿鉢滿,壟斷全球鋼材,這特麼也太兇殘了,怪不得聽說公爵大人要建鐵路,外資就像老虎聞到血腥味一般趕來投資,連戰亂都不顧。
胡光墉搞不懂的是既然公爵這麼有錢,爲什麼還要找人一起投資?是不是意味着風險?鐵路胡光墉是不懂的,連想象都不能,所以他還是沒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