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有一雙使鷙猛的眼,組合在斯文的面孔上,有點奇怪。明明不是溫和派的人,但人人都說他是知書達禮的謙謙君子,他們居然看不出來他有一雙侵略的眼不在“溫和”之列。

她總是看見他。散步在國道237號上,隨手攀折路邊的花,他會出現。溫和的說北海道的秋天很冷,她不該隨便出門而不加件外套,但眼光卻像是指責,也像憤怒,不然不會那樣炯然得嚇人,讓她不自覺針鋒相對的同時又想要逃。

“怕我嗎?你不該怕我的。”他攫住她右臂,不讓她在丟下一串冷苛的話後逃逸。

“爲什麼?”她問。心顫的發現那一雙眼又像要吞噬她一般的亮得駭人。

“我纔想問你爲什麼。沒有人怕過我,你是第一個。”另一手扳住她左肩,她再也避不開與那雙眼正視。

“爲什麼我不該怕?你根本表理不一。你的溫文儒雅只是表面工夫,其實你心機深沉,一點也不單純!”他的抓攫不正是最明白的展現?!

那雙猛沉的眼逐漸逼近,等到她發現時,他的眼與她相距不及寸許,而脣……不知何時已相貼黏……。

“啪!”

毫不留情的巴掌聲!

“噢!”

天哪!一早居然是以跌下牀的方式權充今天的開始。從她有記憶以來就沒發生過這種蠢事。由牀的左側翻滾下去,右掌在夢中打了人,在現實中揮打到一組白磁茶具,隨着碎裂聲,她的右掌也腫了一大包,被碎片割了幾道傷口,至少有三天最好別使用。

上班時間內,她在口述公事外,只能怔怔的瞪着包着紗布的右手苦笑。

她的秘書捧進了新一批卷宗放在她桌上,指了指樓上。“董事長有令,這三天你不必動手,只須動口,批准的案子呈交上去,董事長會負責簽名。當然若你想趁機休假,他也不會有意見的。”

可憐的父親,接下了她這些天原本安排好的行程有三場商宴以及飛花東與南部看廠房與工程進度。她看了下時間,現下父親可能已準備去機場了。

“也好,兩個小時後請司機備車。”她已交代完許多工作,不想呆坐在這邊混時間。

“林經理想請你吃飯,要我務必達成任務。”秘書又道。

“回絕他。”她早決定不讓林明修有近她身的機會。

“剛纔收發處來了一封掛號信,是你的私人信件。”秘書指着公文上的一封牛皮紙袋。

“嗯,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秘書遲疑了下,才小心道:“學姊,你還好吧?”她真的很不習慣最近常常出神的上司。看起來太……脆弱。

“我很好。謝謝你,小樑。”她笑。女超人當久了,一點點女性化的舉止總會驚嚇到旁人。

秘書出去後,她伸手撫着額上的疤。她的夢境總是任意的跳着片斷,教她無法接續貫通。仍是看不清楚那一張臉。但看到了眼,一雙鷙猛的眼。

她是裴家的繼承人,因此打小就被栽培。她也知道自己有才能,但並不代表若她有選擇的話,仍會從商。她沒有選擇,一切便已到眼前。所以她的眼眸從未燃燒出志在必得的火焰。但那一雙眼有。

她懷疑世上有哪件物品在他的志在必得下,會不手到擒來的。

是真?是假?或是潛意識的自我構築?任何一種書籍都不能讓她信服,除非真相攤開在她眼前。她是個實事求是的人。

放在公文上的信吸引她的目光。寄信地址是T大,她立即知道里面必定有一項重要的訊息。

迅速將信拆開,抽出了一份調查報告。是“速水詠子”的身世,比她當年查到的多更多。

速水詠子,生於一九七一年,卒於一九九一年,得年二十歲。死亡宣告於一九九七年。

父:速水裕之。

母:佟梅薪。(美籍華人)死因:一九九一年前往阿拉斯加搭乘遊輪發生意外,三名失蹤人口之一,列爲推定死亡。

據調查,速水詠子已婚,但並沒有詳細資料來推定她結婚日期。(待查中)側面消息(未證實):丈夫:衛極(美籍華人,佟梅薪之外甥)。

……

接下來是一串速水詠子從出生到高校畢業的紀錄,然後,有一張照片令裴紅葉瞪大眼!

那是高校畢業的大頭照,眉宇間有五分酷似她的女子照片……一個長得像她的日本少女!

似乎有什麼線索連接上了,但又看不出全貌!有什麼東西在她紛亂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快得讓她無從抓握。噢……她手掌成拳抵住額,挫敗的低叫出聲。

速水詠子……速水詠子!到底與她的生命有何干連?一定有的!但塵封的記憶不肯啓縫,逸散出更密集的黑幕揪緊她的心。

一張便條紙滑到桌面上,是蝶起的字。

紅葉:因孟有急事待處理,無法全心追查日本方面資料,初步就這樣了,下個匹再着手整理一份更詳細的資料給你。速水詠子很肖似你,事情愈來愈好玩了。

蝶起草連蝶起也覺得事情不尋常,代表這些日子以來與夢境纏成一氣的糾葛不是她的幻想。速水詠子的照片像是迷霧中的第一片拼圖,確切存在了,但更多的困難也由此正式具體。

一旦拼圖一片片呈現出來,拼出來的解答會是什麼呢?

她自知不是逃避挑戰的人,但現下卻害怕着不堪。怕迷霧散盡後,也正是繁華度盡的落寞。春花成泥,枯萎在腳邊,記憶拼全了,竟是傷害的來處。

丈夫:衛極……。

剌目的字眼像是由眼睛直穿透心底,攪動出心碎的疼。爲什麼心會痛?!

衛極……到底是誰?憑什麼讓她只看到名字便疼得畏怯?像是乍見那一雙眼的熟悉又排斥……。

猛地別開眼,不意望向受傷的右手掌。上頭正灼燙的疼着,並抽搐着,像她極力自持下,依然執意顫動的心。

※※※因爲刻意被栽培,所以裴紅葉極少有不按照計畫度過每一天的時候。她不習慣沒有目標的過日子。有時連自己也覺得一板一眼得好笑。

出社會太久,幾乎忘了求學時期純粹因爲好玩而參與社團、比賽的隨性與快樂。手傷正好給了她幾日的悠閒假。實在說,一直持續的紛亂心情也不適合辦公,她不保證在此刻她會有正確的判斷。

來到“雲想衣”試了幾件夏秋服飾,上了三樓做臉並按摩,讓腦袋得空了三個小時。有機會浪費光陰真是奢侈的享受。寸金寸光陰呢。

阿俐將她長髮綰成俐落的髻,戴上金框眼鏡,又成了女強人一名。

“真典雅。你的瓜子臉還是束髻最好看。整個臉型完美的展現出來。”

“我不喜歡在外邊披頭散髮。”她拿出金卡讓小姐拿去刷。望望外邊的天色,約莫四點多了,陽光仍是燙人的燦亮。

“其實你的性情很傳統。”

“別說我是鳳辣子,我沒那麼能幹。”

“纔不。我是說你不輕易在外頭披頭散髮,古代婦女也是。只讓自己的男人看到自己風情的一面,多美麗的心態呀。還有,你又善廚藝,哪天煮一頓借吃一下好不好?”

“胡說八道。”裴紅葉笑斥,接過金卡並簽了帳單,起身道:“我回去了。”

阿俐陪着她下樓。

“對了,前天那個一直要認你當乾媽的小男孩後來又來了一次。”

“什麼時候?”腦海中立即浮現那漂亮小男孩的面孔。叫……衛朗是吧?漂亮得教人忘也忘不了。

“昨天中午。雖然現在是放暑假了,但學校開辦了暑期班,所以他仍是來上課。偷偷過來的呢。他沒見到你,失望得都快哭了,教我心疼得要命。”

“那孩子被教得很好。”

“對呀!一般沒孃的孩子都會比較陰沉內斂,但他沒有,可見他父親很花時間去教。”阿俐點頭。

裴紅葉走出玻璃門。向阿俐道別後,本想招呼計程車回公司的,但剛纔那一番話使得她轉了方向,越過人行道朝對面的小學走去。

不一定是非見到那小男孩不可,但揪心的悸動令她忽視不了一直浮上心臆那張盈淚面孔。

她是個重承諾的人。既然當初與小男孩有了約定,就不會輕易拋到一邊不當一回事。傷害一名小孩子的純真心靈是殘酷的。

所以,她走過來,無非是爲了體會昨日小男孩見不到她的失望。誰知道今天他有沒有上課呢?但她期待看到他。

接近了家長接送區的側門,下課鈴聲茫然響起。她止住步伐,看着一列列的路隊在老師們的帶領下送出來。一張張稚氣的小面孔涌出,理應是目不暇給的望不見她心所繫的那一個,但奇異的,她竟能在數百張面孔中一眼望見衛朗!

那個漂亮的小男孩一出校門就奔向與她反方向的一棵木棉樹,一輛黑亮的轎車已停在那裡許久。黑黑的玻璃除了反射出人來人往的映影外,再也看不清其它,更別說是車內的情形。

有一名男子打開車門跨步出來,一手還抓着幾張紙,另一手已在半蹲的同時摟住奔入他懷中的小男孩,然後高高的抱了起來。

人潮喧囂,隔成遙遙的兩方,約莫十公尺的距離,看不清那名身着深灰色西服的高大男子長相。

一股突來的好奇,讓她驅動足下,不由自主的在橫過的人潮中穿梭泅遊至彼岸。

他是誰?小衛朗的父親嗎?他揹着她,令她有種狠狠扳過他身子正視他面孔的渴望。爲什麼?

衛朗在男子耳邊說着話,眉飛色舞的煞是動人,吸引了路過人們的眼光。有幾位女性家長索性靠近攀談了起來。由那些女士們暈紅的臉色猜來,想必那名男子長相不俗,否則圍在男子身邊的人不會愈來愈多,連負責排路隊的老師們也湊了過去。

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個便感到好笑。在距他們約莫三公尺處停住,猶豫着自己該進還是該退。不願成爲一票仰慕成員中的一位,但她想給昨日失望的孩子一抹微笑,讓衛朗知道她仍是記掛他,沒忘了他的……。

那頭,衛朗正以清嫩的嗓音招呼着老師與同學的家長,似乎對這種情況早已見慣。

一羣婦女又是忙着看漂亮的小男孩,又捨不得欣賞俊男的時間被分了去,恨不得兩顆眼珠子有各自的轉向,兼顧眼前的美景。

“衛先生真是客氣了,您的‘威駿貿易’攻入臺灣貿易界一年以來,簡直像專門創造奇蹟似的,一年的營收比起中大型老字號絲毫不遜色哪,呵呵呵……。”火雞般的尖笑爲結尾,一隻肥膩的手企圖輕拍上高大男子的胸膛。

高大男子以抱着兒子坐入車內的姿態躲過輕薄,讓那名婦女碰了個軟釘子。

“不好意思,何太太。小兒不經餓,我們先走一步了。”

終於聽到那男子發出聲響,是簡略有禮的字眼,以着溫潤的聲音逸出,煦如春陽,但極冷淡的內裡。

裴紅葉驀地一楞!爲什麼她竟輕易可感覺到這男人不若他外表展現出的斯文溫雅?並彙集出他冷寞譏誚的結論?這沒道理呀,她不是輕易下定論並自以爲是的人。

那背影始終不曾轉向她這邊,便已在一羣女子失意的嘆息中滑入車子後座,車門關上,車窗仍是緊鎖。

看不清他的模樣,跨過人潮而來,卻依然無法迫近些許。濃重的悵然失落漫天漫地的罩來,令她如同那一羣嘆息的女人一般目送車子迴向,駛過她這邊,然後滑入車陣中“吱”地一聲尖銳煞車聲,將畫面定格在昏黃的夏日傍晚。

“阿姨!”

衛朗跳出車子,如急箭出弦般投入她懷中,差點撞倒了裴紅葉。喔!小衛朗看到她了,並且以這種熱情的方式投懷,可見他是很想念她這位“乾媽”的。這令她有點自責,以及涌上更多的感動。本來她以爲小孩兒只是隨口說說,不會把眼下的事當真,畢竟她所見識過的小孩不全是這個樣?

也許真是她不瞭解小孩吧,衛朗是當真記掛她的。

“嗨,衛朗,好久不見。”她蹲下身,溫柔的凝視小男孩紅撲撲的漂亮臉蛋。

“你來看我嗎?我昨天有去找你喔,可是找不到,我好難過。”這個漂亮阿姨真的讓他好喜歡。雖然爹地說不可以認地做乾媽,但是他還是偷偷在心底當她是媽咪喔。

“對不起,阿姨不是天天到這邊來的。我給你電話,如果你想見阿姨,就打電話過來。”她掏出名片。

衛朗開心地點頭接過,突然看到她右手上的紗布,問道:“阿姨受傷了?有沒有很痛?”小手輕輕的捧住她手背,小口小口的呼着氣。

這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好孩子呀,裴紅葉眼眶不知爲何溼潤了,心下深深敬佩起衛朗的父親,在父兼母職下居煞可以把孩子教得這麼好。

一片陰影罩住她與衛朗。想是衛朗的父親吧?她下意識擡頭……這是錯誤的決定!

她看到了那一雙夢魘了近一年的眼!

背光下,他面孔有剎那的模糊,但絲毫不掩他那雙眼所迸射出的魔魅之光。

夏日的傍晚,天光仍夠,但爲什麼她的視覺所見,居然是昏暗的一片曖昧?!她感覺到衛朗開心地在對她介紹父親,但她無法迴應,在那雙瞬也不瞬的眸光抓攫下。他沒有碰觸她,卻已讓她感到被箝制得動彈不得。

而那雙眼,是震驚、是狂喜、是激狂、是……極力壓制的深沉,阻止了他更進犯的侵略。但在那樣的眸光下,她懷疑自己已被灼燒致死。

爲什麼他會有這雙眼?爲什麼與她夢中的一模一樣?爲什麼甫初見的眼卻無陌生的疏淡?

她踉蹌的直起身,不知是拒絕俯仰的弱勢或是企圖深深看明白他的容貌。

有一雙手抓住她雙臂讓她可以站直身。但那人鉗似的灼燙令她下意識的拂開但拂不開。

“放……開我。”她極力冷靜。聚集心神看着此刻再無暗影的面孔。

這是一張英俊溫雅的面孔,小衛朗可以說是盡得他的真傳。但衛期太漂亮,十分秀氣。而這男人並不。雖然濃眉星目得並不霸氣,第一眼見到他的人必然會肯定他是謙謙儒雅的君子;他五官端正柔和,眼神總是有善意的光采,但她看到的卻不是這些。

他抓握她的手掌燙得嚇人,並且不允許拒絕;他善意的眸光曾因挑戰來到而浮現猛獸般的嗜血天性。可是他絕對有辦法在蠶食掉對手的江山後,依然讓對手認爲他是一個溫和無害的陽光男孩。

對!這是她的直覺,疊合了夢境與現實,她從不覺得自己有發瘋的一天,但此刻她一點也不確定了。

“受傷了?爲什麼?”

她受傷的右手成了他最新的目標。原本他雙眼一直狂猛的吞噬她的面孔形貌,幾乎連她的靈魂也不放過,但她居然什麼也不能做,任他吞噬着她!以往要有男人這般放肆,她早一巴掌打過去了。

此刻他更過分的握住她手,沒經她同意。

“放開。”她決定要遠離這個放肆的男人,立刻!

“阿姨,你不要生氣,爸爸要呼呼,就不會痛了。”衛朗好擔心的叫着。

方纔狂涌而上的冰霜,兩三下教小孩子乞求的小臉逼散得再也匯聚不起。

她掙脫不開他手掌的力道,卻不敢以慣有的冷芒射向輕薄男子的眸心,像個懦夫似的只能低頭看着衛朗乞求的眼。不知是小男孩的期盼令她心軟,抑或是屈服於自己的弱勢,她竟沒再多掙扎。

然後,她極力定下心神,觀察着他牢握她手的熟稔姿態,再回想着那雙她不敢直視的眼……一股突來的問題涌上喉口,來不及阻止便已脫口而出:“你是誰?我認識你嗎?”她傲人的記憶裡對他是一無所知的空白,但爲何……爲何……凝聚全身注意力等待他否定的迴應。想甩去不該有的妄念與似曾相識的感受。

但他的沉默太久,久到她再也剋制不住索求答案的心急,漸漸擡頭看向那雙令她沒來由畏怯的眼。

直到雙眸再度對上。她以爲她看到他眼中閃過一抹痛楚……是錯覺吧?一定是的!

“沒。你不認識我。”他緩緩回道,眼神更加難測的深沉暗涌,無人解讀得出。

理應是這樣的,他與她,從未相識。如果她見過他,即使只有一眼,她定不會忘記的。他是個精采的男人,並且――危險。

連忙收拾失態,極力忽視他抓握她傷手的不合宜,但他似乎無意放開,她只得當成他天生沒有男女之防……。

“你的兒子很可愛,我很喜歡,可以知道你的尊姓大名嗎?”裴紅葉努力找回冷靜的自己。

但他的回答再度瓦解了她的世界,讓她再也站不穩,一片的天旋地轉“敝姓衛,衛極。”他道。

衛、極!

拼圖又浮現了一片,但她沒有喜悅,只有更多更多的不安。他會是――那個“衛極”嗎?

多慶幸他一直抓握着她,否則此刻她的暈眩將會使她出了個大丑。

速水詠子的丈夫:衛極……速水詠子的丈夫……

她不知道錯雜的心思爲何抽搐着一陣陣的劇疼。

是因爲他有一雙夢魘她多日的眼?還是他是別人丈夫的事實令她有狂笑狂叫的衝動?

突然地,她不再那麼想解開夢裡的迷霧了,她甚至希望她從來沒深入的追求她所不知道的真相。

因爲她不曾預期過也許她會面對着絕對的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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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大亂太亂,讓她揮開他手,踉蹌的逃開,遁逃入一輛計程車中,不敢回首……。

“爸爸,阿姨在生氣嗎?”衛朗好擔心的仰首問。

衛極摟抱起兒子,直到望不見計程車的蹤影后,才深深的看向兒子。

“你喜歡裴阿姨?”

“她是裴阿姨?爸爸認識她嗎?”他明明記得阿姨沒有自我介紹就跑掉了。

“嗯。”他點頭。怎麼也沒想到兒子一心要認的乾媽居然是裴紅葉。是怎麼樣的機緣讓一切巧合連接成現今這般?“想要她當你的媽咪嗎?”他問。斂起了剛纔猛烈如梟的眸光,慈愛無比的面對兒子的純真雙眼。

“嗯,我好喜歡好喜歡她喔!”

“好,那以後你就叫她媽咪。”脣角逐漸揚起了深沉莫測的笑。

命運終於決定善待他了嗎?將操控權推到他面前。他以爲他還得等上更久,但老天似乎並不這麼認爲。

在兒子的歡呼聲中,他將兒子抱入車內,隨着車行漸遠,他再也無心辦公,應和着兒子的童真稚語,有一搭沒一搭的應着。含笑的眼定在兒子臉上。

情思波涌,再也無法由理智掩住。緊緊抱住兒子,覺得一切終將圓滿。

而他的忍耐力,也只有這麼多了。

衛極,威駿貿易公司的負責人。美籍華人,以及,速水詠子的丈夫。兩份資料合成進一步的解答。

“威駿”尚不是個大公司,但潛力無窮。也難怪她從沒注意過,畢竟在臺灣商界生態來說,他沒有壯大到足以令人感到威脅。這很奇怪,因爲他的年營收已凌駕中型百人企業的公司。以一個小公司而言,這是不容易的,更別說他才進來臺灣一年多。每個人都應會注意到纔是。

別人甫成立公司,必有虧損數年以站穩腳步的覺悟,但他甚至跳過了這一段,輕易在臺灣立定了一席之地。

不必由蝶起那邊送來照片,裴紅葉已然肯定這個衛極必然是速水詠子的丈夫衛極無誤。

只是……不想進一步去查!

一個像她五分的速水詠子,一個速水詠子的丈夫,若當真與她有過糾葛,幾乎可以預料是不堪的。裴紅葉退縮了。在現實中見到了那雙夜夜困擾她的眼後,她後悔了!

她對他的觸碰並不陌生,他看她的眼神輾轉數變,其中卻不含着生疏。直覺告訴她:他們似乎認識,在被她遺忘的那段歲月中。

但他說:不曾。

這答案衍生了太多臆測。心慌的感受紛至沓來。爲什麼他用着不屬於生疏的口吻迴應着生疏的字眼?!

當時她不該逃開的!

雙手蓋上疲憊的面孔。夢中的她逃避着那雙眼,現實中的她也做了懦夫。

可見女強人也是有罩門的,她曾以爲全天下再也不可能有令她心慌意亂的事了。

但單單“衛極”兩字,便輕易教她崩潰。

關鍵人物一一浮現,謎底鎖在不遠的前方。

要解開或任其沉潛,只關乎於一念。

勇氣在這時全派不上用場。她沒有下決心的力氣。

門外突然揚起的爭執中止了她的思緒。是她的秘書在阻止有人硬闖。她小心收拾臉上的迷惘與心底的千般滋味,戴起了屬於她的面具不輕易讓人卸下的冷淡。

門板倏地被打開,闖進來的人是林明修,一個教她拒見了一星期的男人。他被父親派去香港四天,三天來三次遭她拒見,可見這次他不再接受這種待遇了。

“總經理,林經理他……”女秘書追了進來叫着。

“我明白了,你先出去沒關係。”她對秘書微微一笑,然後面無表情的看着手捧花束的林明修。

“我聽說你受傷了。”修長的身形迫近她,眼中是掩不住的感情與擔心,以及更多的霸氣。似乎認定了自表白後,她便得是他的人。

“我說過我不會再見你。”她沒有退怯。在商場上征戰數年,見識過雄心勃勃的菁英不知凡幾,也見過更多對她閃動狩獵光芒的男人一如眼前的林明修。但沒有人能今她畏怯除了衛極。

“沒有人能阻止我愛你,就連你也不能。”他豁出去了。兩年來的斯文守禮、情意暗傳,猶如雨絲投入江澤掀不起半點波濤。如今他再也不肯做癡傻的沉默傻子。他不年輕了,對傾慕的女子也愛得急切了起來。他認清了不求回報的愛終究只會落得似大姊那般,一輩子只能是裴智宏的情婦,甚至被送至異鄉,久久才受寵幸一次。他要她的回報,要她的身心全屬於他。兩年的思慕狂捲成勢在必得的情焰,不住的向她燃去。

“我不會愛你。你最好別逼得我請你出國主持分公司。”她不懼於他的逼近,反而以冷凝含威的眼光釘住他的腳步,令他不敢再縮減距離。

“無所謂。我還是會追求你,不管天涯海角。”他貪婪地看她的美麗容顏。整整七天的隔離,將思念磨得更加劇烈。從強吻她那天起,他再也不顧一切了。

任何人都會顫動於他的狂肆吧?即使不肯動心。

但裴紅葉明白自己再也動不了心了。夜夜在那一雙眼的凝視下,其他次等的震撼都微不足道了起來。

林明修愛起來是不顧一切沒錯,但他無法撥動她死水般的心湖,便是敗筆。

“我不會愛你,別浪費時間。我仍是隻有這句話。”冷漠的眼無法由他的熱烈中感染分毫。一貫的無動於衷。

“你們裴家人專門生出鐵石心腸嗎?”林明修本就不敢想今日的硬闖會得到善待,但他不會放棄的。滴水終能穿石。他是勢在必得。

“隨你怎麼說。不過如果你下次再不經我同意硬闖進來,不管你曾立下多少汗馬功勞,我都會請你走人。”

“你真是鐵石心腸。但我會軟化它的,只要你有一顆心。”他也知道凡事不可過三。若不是知道裴紅葉的忍耐限度,並計算得宜,就不可能在今日硬闖。

她有心嗎?

冷淡的看林明修轉身退場。昂揚的壯志寫在筆挺的肩頭,那是一個欲奪她心的男人。

但,她有心嗎?

低頭望着受傷的手掌,心頭那團亂緒逐漸浮上一個解答。

她不願再追查的理由在於:衛極是她夢中的男人,而那男人在資料上顯示他爲另一個女人所有。

她有心嗎?有的……有的……。

只是,沉重的抽搐告訴她:事實的到來,也許將會使她重重的傷心。

因爲那衛極,是速水詠子的丈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