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葬龍墟的某個道路上,此時正有一輛切諾基踩着深深地泥濘前行着,時而歪斜,時而踉蹌,彷彿要從車子的龍骨上分裂開來。車子沒往前走幾步,便會吭哧吭哧的發出幾聲,然後整個車身便是一陣哆嗦,每當來了這一幕的時候,車裡的那個小姑娘便要嚇一跳,正如一切神經緊張的旅人一樣,總有些膽顫心驚。
四面的山窪霧氣氤氳,淒涼地往山頂涌動,彷彿是個邪惡的精靈,在尋找歇腳之地,卻沒有找到。那霧粘乎乎的,冰寒徹骨,緩緩地在空中波浪式地翻滾,一浪一浪,清晰可見,然後宛如污濁的海濤,彼此滲誘,融合成了一片。霧很濃,車燈只照得見翻卷的霧和幾碼之內的路,此外什麼也照不出。顛簸着的車身發出的濃重的尾氣也蒸騰進霧裡,彷彿所有的霧都是從它們身上散發出來的。
除了剛纔的那個小姑娘之外,還有三個人也坐在車裡。三個人都是一直裹到耳朵,都穿着長過膝蓋的高筒靴,所有人都沒有說話,就那麼靜靜的坐在車裡。
“青羊,開的稍微慢一點。”
李青羊在駕駛座上愣了一下,沒有說話,但是車速明顯的緩慢了許多。
車子又開始轟隆隆的前進,又到了一個下坡,下坡時被更濃重的霧圍住了,車燈似乎面對着車前的濃霧沒有任何辦法。李青羊立即又一次的放緩了車子的速度,然後看了看車身下的那個小箱子,那裡面是所有的藥品和工具,兩三個火炬和幾個打火機。他的配備很齊全,若是萬一到了車子不能通過的崎嶇道路的時候,便可以點亮火炬,一行人緩慢的穿越車子。
砰地一聲,車子好像撞到了什麼東西,李青羊推開車門,裹緊了大衣,拿着手電筒走下了車。
“青羊!”車裡有輕柔的聲音傳來。
“撞到什麼了?”
“石塊,等會就好。”
李青羊一個人站在黑暗裡的霧中,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泥水,再把頭髮上因爲濃霧帶來的水分甩掉,搓了搓手,回頭看了看山下,夜已十分寂靜,這才轉身往山上走去。
“從小昭寺到葬龍墟這一趟跑完,我對於西藏就再沒了什麼興趣了。”小姑娘喘息着,看着身邊的徐碩說。
正如某些事情一樣,總是存在着某種不可言說的玄玄之意,也正如那些擠成一片片的黑洞洞的房屋一樣,每棟裡面都存在着他自己的秘密,每一棟裡的每一間也都包含着他自己的秘密,那數以幾十萬計的胸膛裡所包含的心所想象的即使是對於於他最靠近的心都是秘密,我們無法從裡面領悟到一些肅然悚然的東西,甚至死亡本身。當我們的目光頹然垂到地面上的時候,我們無法知道,在這土地的下面究竟是有寶藏還是有白骨,而我們唯一能夠確認的就是對於一個長眠於地下的長眠者的內心世界比那些碌碌忙忙活着的人更加深奧難測。
在這個問題上任何人沒有任何辯駁的權利,這是人類天然的無法剝奪的遺傳素質,而對於地下長眠者問題的追溯,要把時間往前推移到幾個月以前,一場爆炸之後。
從綿軟的雪下,從小黑飛下去的那個洞口之中,沉寂了許久的山谷突然開始傳來了挖動的聲音,終於聲音越來越響,在某一個深沉的黑夜中終於在山谷中間出現了一個身影,可是夜間的黑影並不能看清楚,彷彿她一瞬間換了一千張面孔,都是一個蒼白的女子的面孔,但他們之間卻有着所要表達的情感和他們那憔悴消瘦的可怕形象。自尊、輕孽、挑戰、頑強、屈服、哀悼的表情一個個閃現,深陷的雙頰,慘白的臉色、瘦骨嶙峋的雙手和身形。但主要的面孔只有一張,那便是慘白的色澤,甚至在黑夜中頭顱上的每一隻頭髮都顯着蒼白的色澤。蒼白的面孔盯着自己面前揮舞着一黑一白翅膀的蝴蝶顫聲問:
“埋了多久?”
“一個月?一年?一輩子?”
“你還放棄未盡的希望麼?”
“早放棄了,真的放棄了麼?!”
“你還記得地下的時候心中所想的復仇麼?”
“我是這樣告訴我自己的!”
“你知道我還想活下去麼?”
“我要報仇,你願意陪我報仇麼?”
“很難說,你應該不願吧!”
這個問題的回答前腔不搭後調,而且自相矛盾,有時是零零碎碎的回答是,“別急!我要是早看見他,他就會活的太舒服的。”有時候卻是涕淚縱橫的說,“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毀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自由!”有時卻是瞪大了眼,滿臉惶惑的說:“我在說些什麼,我爲什麼要這麼做!”
這樣凌亂的話語,叫人心裡無法去明白到底什麼纔是她心中真實所想的,也無法讓別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她的臉上和頭髮還帶着塵土,還帶着深夜裡濃重的霧氣,溼潤了她裙裾的邊緣,長長地柔柔的拖曳在地面上,晃晃蕩蕩的往山上走去。
但是,即使他的眼睛在霧中和夜色中睜得圓圓大大的,卻還是看不懂到底自己往前走的地方到底會是一種怎樣的地方。
人類有時候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當看到某種以前需要自己仰視的東西突然間跌落塵埃的時候,心中便會有一種狠狠的踩上一腳的衝動,沒有人解釋這是一種怎樣的情緒或者說是感情,即便他是白晝的慈祥的創造者,在他被盯上恥辱柱的時候,身上仍會有未乾的唾跡,而在他身上吐上唾液的最有可能的便是往昔裡,對他最尊重的那個人。沒有原因,沒有理由。
走上山頂的時候天已經將亮了,初升的太陽照亮了天地間的一切,除卻了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外,還有山腳下的許多火紅和金黃的樹葉。地上雖然寒冷潮溼,但是天空卻很晴朗,太陽升起來了,赫煜、平靜而美麗。陽光總是美麗的,總是明朗的,而陽光照亮的不光是美麗的,善良的,他也將所有夜間並不能見的罪惡和醜陋全部放逐在了表面上,任人注視。
......
......
徐碩摸了摸靠在自己身上已經睡着的小女孩的腦袋,然後搖下了車窗看了看車窗外的黑夜,對於仍未歸來的李青羊報以淡淡的擔憂。而車廂內此起彼伏的微微的鼾聲,卻讓人有一種讓上下眼皮停止打架的衝動,徐碩費力的用一隻手伸進口袋掏出了一支菸塞進嘴裡點上,剛抽了兩口,趴在自己腿上的小女孩便輕輕的咳了起來,徐碩苦笑一聲,把剛剛只點燃了一點的菸頭扔到了車窗外面。
黑暗確實很難穿透,李青羊踩着高低不平的地面小心翼翼的往前走去,儘量保持不讓手中的火把熄滅,儘量讓這一點火光儘可能多的照亮潮溼而濃重的夜色,火把上的光亮一顫一顫,照亮了面前的道路,積雪融化之後,再沒有了平坦的道路,俱是巨大的石塊堆積在這塊原本平坦的土地上,李青羊心裡微微嘆息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往山下走去。
聽到窸窣的腳步聲的時候,徐碩從車窗裡伸出頭看着面前的黑暗,低聲問道:“找到上山的路了麼?”
坐進車裡之後的李青羊搖了搖頭,然後看着徐碩低聲道:“上山的路全部都是上次炸碎的石塊,沒有辦法再開車進去了,如果還要往山上走的話,估計只能下車了。”
聽到李青羊的話,徐碩皺緊了眉頭。
李青羊看了看躺在徐碩腿上的小姑娘和在副駕駛上鼾聲不停的澹蛋,扭過頭盯着徐碩輕聲問道:“我不知道你爲什麼一定要來這裡,現在沒有路了,又帶着他們,現在最好的打算便是我們下山。”
徐碩搖搖頭,扭過頭看着車窗外濃重潮溼的夜色,壓低了聲音,與其說是與人對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更恰當一點,“我也說不清楚爲什麼一定要來這裡,可是當我走出小昭寺之後,便總有一種感覺,一定要來這裡,好像這裡有什麼人什麼事情在等待着我,等我來看看,如果我不上山的話,那麼即便是我回了北京也不會心安。”
李青羊猶豫了一下,道:“那你讓澹蛋陪着媛媛在山下等,我們兩個上山,人少的話,負擔會小很多,而且前面的路,媛媛不見得能再撐下去。”
小姑娘已經有了很嚴重的高原反應,雙頰上都是一種淡淡的粉色,那不是少女特有的紅暈,而是因爲高原缺氧,所以毛細血管更加明顯所導致的,如果還要讓她步行上山的話,不是她是否會拖後腿的事情,而是她的生命會不會堪憂的問題。
“我們現在就進山怎麼樣?”徐碩緊緊的盯着李青羊的眼,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