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院深深夏簟清,石榴開遍透簾明。
樹陰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
層疊的樓影映在池塘裡,寂靜無波。樹下榻上,女子垂着睫毛微瞑。隱隱有昆蟲倦鳥的低鳴嘈嘈切切。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
溯央只覺得自己寐了許久,卻只是睡不着。心裡有很多事無人可訴。唯一可以懂她的人,螓希自己也有許多煩亂心事,花亂來又無緣無故不辭而別了。只剩下她孤軍奮戰。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正自想着,莫忘小步走上來,低低地道:“少夫人,有兩位王爺到了,說要見您。”
“兩位王爺?”溯央一驚起身,菱形繪花草涼扇落到地上都渾然不覺,“在哪裡?”
莫忘頭一次見到向來沉寂穩重的少夫人露出這般驚惶的神色,愣了愣道:“莫失已經帶進來了……”
溯央才站穩,卻見遠遠而來兩個男子。一個穿石青王侯袍,身形高大;一個着金鑲邊公子袍,稍顯稚嫩,緩緩走來。溯央眼中頓時蓄上淚水,只得拿身上雙喜如意拖地夏衣的袖擺抹抹眼睛,快步迎上去。
“央兒……”昱王立在她面前,眼裡透着慈愛,嘴角微微帶着笑意。昔日膝下的少女已經長成了,清素雅緻,溫婉大氣,兼有帝王家的風範與沉寂如菊的風骨,她,到底是長大了啊……
昱小王爺沒有乃父的沉穩,早已經撲將上去抱着溯央慟哭。溯央含着淚拍着義弟的肩膀安慰,一時心裡又是高興、又是酸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們在七王手裡受的委屈,未必沒有她多。他們怕她擔心,不說出口,她也一樣怕他們擔心,不能告訴他們。此時此地此景,只有眼淚、只有哭泣才能宣泄一分心中的苦痛。青衫盡溼,杜鵑泣血,他們彷彿是明滅間的蠟燭,相互取暖以求得一絲殘喘。
昱王雖然穩重,這會子虎目也已經微含熱淚。他雖然是堂堂王爺,孔武有力位高權重,可一個是自己的兒子,一個是親如女兒的少女,他卻全都保護不了。但念及此,便不禁要慨然長嘆,熱淚縱橫。
溯央與小王爺都哭了一陣,方纔漸漸止歇了。小王爺臉孔通紅地退到父王身後。昱王看着溯央,不禁道:“央兒……你受苦了。”
“哪裡,陸家上下都待我極好,怎麼說苦呢?”溯央不禁堆起了笑容,心裡卻陣陣撕扯般的疼。
昱王頓了頓,輕聲道:“陸公子……對你好不好?”
溯央喉頭一梗,忙連着眨了幾下眼,將澀意忍回去:“他,他待我也好。”
昱王混了多少年的官場,哪裡看不出端倪,可是萬般無奈,只能長嘆一聲。
見此景這般淒冷,溯央連忙岔開話題:“義父,七王怎麼會放了你們?”
昱王叫了小王爺,二人在石凳上坐下,幽幽地道:“老七原本沒有放我二人之意。那日太子來了,與他說了半日,才放我二人自由。我後來一打探才知道,原來老五想要拉攏太子對抗老七,而老七也要依仗太子打擊老五。太子答應老七隻要放我自由,便與他聯手。所以今日你才能見到我。”
溯央苦笑一聲——陸聖庵的計策果然靈驗,義父義弟果然安然無恙地出來了。他費盡心機地將他們扣爲人質,又費盡心機地將他們救出,她真不知該恨他還是感激他。
昱王不知她的心事,喝了一口莫忘泡的碧螺春,靜靜地道:“如今太后失勢,太子又無繼位之心,我也實在不願捲入這些紛爭。是以面見皇上,求得一個逍遙王的稱號,又有良田千畝,可以逍逍遙遙地度此餘生,也算是一樁美事。”
溯央點了點頭:“義父說的是。世上紛紛擾擾,不如東籬把酒的好。”
昱王笑了一笑,原本保養得極好的臉上已經漸漸有了細紋。歲月如刀,有的刻在人臉上,有的刻在人心裡。他慢慢站起,道:“央兒,若你面見太后,替我說上一句……我尉遲官無用,從此不再理會朝堂之事了。不願一時富貴,但求一世平安。請她老人家也保重鳳體,凡事不要想得太多。”
溯央應了,也起了身。昱王擺了擺手:“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不用送了,我和籍兒這便去了。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是。”溯央躬身斂衽。昱王又看了她一眼,道:“央兒,你素來性子倔,倔有時候是好事,可有時候也會毀了你的幸福。如今太子黨已經不在了,你和陸公子之間唯一隔着的那堵牆也已經不復存在了。試着放下你的仇恨接受陸公子吧,我看他不是無情之人。”
溯央心裡亂亂的,只覺得義父的話句句是對,又句句是錯。
昱王知道她一時無法接受這些,微微搖搖頭,便叫上小王爺走了。
溯央要送,他卻不讓。她只能立在樹蔭下,望着這世上與她最最親厚的兩個人一步步地走出她的生命。
他們平安了,真好。可她也清楚地知道,她很難再能見到他
們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她離開在昱王府快樂長大,被人疼愛的日子,已經太遠太遠。如今,她纖弱的肩頭已經揹負了太多曾經不屬於她的東西。
她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彷彿又看見父親在微笑着叫她:“小妗,爹想看你幸福地長大,嫁人生子,度過這一生。”
……會嗎?她還可能嗎?……
莫忘陪着溯央一直坐着,直到熱氣層層退卻了,她終於站起來,起身往廂房走。
“少夫人……”莫忘不知她要做什麼,便低低喚了一聲。
溯央頭也不回地答道:“換身衣服,我要進宮。”
太子身邊的近親內侍將溯央引入了殿內。她便在側旁坐了,捏起瓷杯喝茶。不多會兒,太子便進了來,身邊跟着榮菲公主。
溯央連忙起來見禮。太子略瘦了一些,榮菲卻長開了點,神色不復初時的青澀。幾個人見過了,太子先道:“央兒清瘦了。”
溯央不禁笑了:“央兒很好。太子哥哥一向可好?”
“我也好……”
榮菲不禁嘟起嘴出聲道:“你們一個個的都說自己好,我看一個也不好。”
兩個人不禁都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澀。溯央頓了頓問:“太子哥哥有什麼打算?”
太子走到窗前,遠遠眺望,一時沒有開口。他杏黃色袍袖被風吹得鼓起來。內侍要關上窗櫺,卻被他叫住了。這般默默地迎風而立,殘陽如血,映着灼灼其華的金絲頭冠,說不出的高處不勝寒的一種冷。
“父皇如今要牽制各方勢力,所以暫時讓我做這個有名無實的太子……只有待一日算一日了。”他說着,聲音裡卻帶着暗啞,“我不是個能讓父皇驕傲的孩子,誰當皇帝我並不在乎,只求父皇身體康健,大佢世世榮昌……”
溯央一時梗住了喉頭,只覺得太子的背影越發清瘦孤勇了。若這堅強孤勇,能分她一半,她大約也可以坦坦蕩蕩地面對陸聖庵吧……
榮菲立在一邊,原本在玩着手上的天青石手環,聽太子這兩句話,不禁有些薄怒:“皇兄就是沒志氣。父皇說過皇帝要心懷蒼生,五哥他從小就兇巴巴的沒人緣,哪裡能做皇帝?”
太子轉過臉來,喝道:“你別胡說!”
榮菲嘟起了嘴:“我哪有胡說!五哥是這樣,七哥又好到哪去了?他母妃淑妃私德有虧,聽說外頭還有個女兒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