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明元年五月初八,李琢帶着京師神策營軍士三千人抵達代北。
他是從嵐州那邊走的,並未至晉陽,不過沒人敢忽視他的一舉一動。作爲天下兩大都統之一,河東各軍皆歸其節制,麾下幾近十萬兵馬,已經超過了江南的高大帥,兵權之重,數十年未見。
李琢乃名將李晟之孫,前夏綏、河東、河中、義成節度使李聽之子,李愬之侄,一出生就是公卿勳貴之家,乃朝廷宿將。甫一赴任,便召諸道兵馬北上,剿滅頑敵。
而李琢、鄭從讜這種重臣名將的到來,也讓河東、幽州諸鎮的軍頭們感受到了壓力。他們再不敢敷衍了事了,開始動真格的。就連契苾、赫連等藩部兵馬也動了起來,更有沙陀主動來投,充當帶路黨,形勢一片大好。
邵樹德打聽了一下,夏綏鎮兵居然還沒過河,這動作也太慢了吧,莫不是路上發生了變故,有軍士騷亂?不管他了,既然李元禮未至,自己還跟着諸葛爽好了,與大部隊一起北上,也安全些不是。
五月十五,晉陽近畿各軍次第北上。屯駐在陽曲縣的鐵林都幾乎走在了最前面,讓邵樹德頗感晦氣。他知道自己的斤兩,新來的樑漢顒看似家學淵源,但到底年輕,短時間內還無法大用。現在的鐵林都,是沒有大將坐鎮的,將近四千人馬(最近又募了數百太原窮苦之士補充輔兵),自己能有序帶着行軍,按時紮營,按時拔營,做好偵察,規劃行軍路線就已經是極限了,其他的不敢多想。
經過石嶺關時,已無曾經的鎮將康傳圭。新來的人不認識,不過與康傳圭又有何區別呢?都是河東將門,一丘之貉罷了。
抵達雁門縣的時候,實際帶兵的招討副使諸葛爽(鄭從讜坐鎮晉陽)下令鐵林都加速前進,而他自己親率數百騎兵快馬加鞭趕了過來。
“大帥,何故令軍士們急進?”邵樹德問道。
“唉,功勞讓人搶嘍。”諸葛爽一臉不爽道:“李都統親率萬人出繁峙縣,遇沙陀,小勝,迫降兩千餘衆。東北面行營的赫連鐸這廝還說降了雲州牙將高文集,高文集舉城歸降,還綁了李克用親信傅文達。沙陀三部這會也不敢再左右逢源,李國昌父子,覆滅只在頃刻之間。”
竟……這麼簡單?邵樹德有些恍惚。雖然他一直罵河東軍是鼠輩,但並沒有輕看大同叛軍的實力。自己經歷的第一場上檔次的野戰,即中陵水之戰,就是與叛軍薛志勤部對上,最後雖然勝了,但感覺他們的實力並不弱。
國昌父子也禍亂代北快兩年了,一直拿他們沒辦法,結果鄭從讜、李琢一到,形勢立馬改觀。都這般風雨飄搖的時候,朝廷竟然還有如此威懾力,逼迫得各路軍閥不敢耍滑頭,不得不說——大唐還有幾分氣數啊。
“大帥,既如此,我部就該火速進軍了。末將這便下令,鐵林都只攜帶糧草、馱馬,輕裝疾進。”邵樹德抱拳道。
“往蔚州方向走。”諸葛爽補充道:“李都統多半已與盧龍軍匯合,國昌父子主力亦至蔚州,一場大戰近在眼前。”
“末將遵命!”
五月三十,鐵林都只用五天時間便抵達繁峙縣東北數十里外的大堡戍。樑漢顒曾經說過,“中道遇大城、要寨,須下之,或備之,而後過”,但大堡戍的守軍已被河東軍殲滅,何其之速也。再一打聽,瓶形寨也已投降,國昌父子當真風雨飄搖。邵樹德也抓瞎了,不知道下一步該去哪裡,是停下來等待輜重營呢,還是繼續挺進蔚州?他們的糧可攜帶得不多,按照梁氏軍事原則,這時不該深入。
諸葛爽也十分懊惱。這李琢打得也太順了,只帶着神策軍本部三千,外加不足一萬的河東衙軍,就擊敗當面沙陀,深入蔚州,與從東向西攻來的幽州鎮兵匯合。盧龍軍這次確實玩真的了,節度使李可舉親率大軍萬人,是真打,不是應付差事。
正猶豫間,信使來報,東北面行營主力已佔蔚州。李都統遣幽州將韓玄紹帶兵數千至雲州,匯合降軍高文集部、蕃兵赫連鐸部、契苾部,沙陀三部亦派兵來援,打算捕捉李國昌父子主力,一戰殲滅之。
“沒戲唱嘍。”諸葛爽一拍大腿,生氣地坐在馬紮上,揮舞着馬鞭道:“東北面行營諸軍搶了咱們的功勞,這事怎麼弄?樹德,你說說看。”
“李逆父子連失雲、蔚二州,只剩朔州一地。末將聽聞他們在朔州尚囤積了部分糧草,當以此爲基,反攻雲州。大帥不妨下令嵐州的天德軍、麟州軍北上,或還來得及。”邵樹德稟道。
“漢顒,可還有什麼補充的?”邵樹德又說道
“大帥、將軍,末將認爲,李克用定不會在朔州久留。取得補給後,會立刻北攻雲州。此人年輕氣盛,高文集揹他投朝廷,豈能順得過氣?”樑漢顒答道:“此戰,一爲重奪雲州根基,一爲報復高文集,不如此,其他人有樣學樣,部衆散亡殆盡矣。”
“天德軍和麟州軍北上,有我們什麼事?”諸葛爽雖然是行營招討副使,但如果立功的都是客將,而不是他本人,多少有些不美。
“大帥,鐵林都願效死力。事不宜遲,可從速走雁門關入朔州。”邵樹德單膝跪下,情真意切道。
這就是影帝的天賦了。大軍糧草不足,又遠在大堡戍,即便到代州臨時籌集糧草,等到達朔州時,最快也是十天後了。李克用能等十天?李琢能等十天?再說了,他們此時得到的消息,也已經過了一些時日了,等鐵林都及諸葛爽親率的騎兵趕過去,仗多半已經打完了。
不過即便如此,該表的態還是要表的。諸葛爽這人,邵樹德也看出來了,當年龐勳亂軍死人堆裡滾出來的軍將,立功心切,又喜歡被人拍馬屁,這種惠而不費的事情,爲什麼不做?
邵樹德其實也不想再打仗了。他已是綏州刺史,不回去好好經營地盤,還在河東留着做什麼?至於保護百姓的理想,李國昌父子的敗亡之相已十分明顯,軍用不足、士氣低落、衆叛親離,老巢三州之地又丟了兩個,還能怎麼蹦躂?河東百姓至此,差不多可以鬆一口大氣了,事實證明,朝廷只要認真起來,這會還沒有哪個藩鎮敢公然違命,強如河東鎮、幽州鎮也不行。
諸葛爽也看出功勞基本是飛定了,不過邵樹德這麼貼心,表的態又這麼忠誠,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讓東北面行營撿了個便宜!”諸葛爽恨恨道:“其實叛軍早已被北面行營諸軍給磨得差不多了,外強中乾,此時正當擊之,可收奇效。惜被東北面行營摘了桃子,唉!”
邵樹德有些認可這事。北面行營與李國昌父子糾纏了兩年,除了今年這一段時間,大部分時候都將其牢牢封鎖在代北。大同軍不富裕,兩三萬不事生產的兵馬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奇蹟了。正如諸葛爽所說,外強中乾,但河東軍忙於內鬥,根本沒心思搞其他的,以至於被別人搶了先。
都是自己作的,怪得了誰?
“罷了罷了,等待後續大隊主力上來吧。軍無糧草,而驟然深入,不符合兵法大道,算了吧。”諸葛爽有些意興闌珊,道:“樹德,你很好。朝廷已任命本帥爲振武軍節度使,可惜你已是綏州刺史,不然我定保你鎮勝州,同享富貴。”
勝州兩縣,如何比得上綏州五縣?邵樹德心裡腹誹,但面上仍然道:“大帥老於軍伍,方今多事之秋,朝廷必倚重良多矣。他日若有機會,願追隨大帥。”
“好!好!”諸葛爽蒲扇般的大掌在邵樹德肩上重重拍了兩下,道:“我蹉跎半生,一度乞討度日,今得振武軍,可開府建衙,已是光宗耀祖,不做他想。綏州離振武軍不遠,日後自找你痛飲。”
“末將出身亦甚微也,難怪一見大帥便有親切之感。”邵樹德笑道。
“都是窮苦人出身,比不得那些河東將門,更比不得李琢那等世代公卿勳貴。”諸葛爽說到這裡,又突然住口,顯然有些話不想直接宣之於口,一切盡在不言中。
三日後,鐵林都返回了代州城,又等了兩日,後續大隊及輜重營終於趕了過來。正待舉兵過雁門關入朔州呢,突然有消息傳來,叛軍與官軍激戰於朔州,大敗,死傷萬人,叛將李盡忠戰死。李氏父子東躥雲、蔚,官軍四面合圍,追殺不止。
東北面行營諸將,竟然一絲要北面行營配合的意思都沒有,都統李琢也未下令,顯然成竹在胸,大勢已定。
這不挺好麼?邵樹德暗笑。他可沒有主角模板,總能在關鍵時刻出現在關鍵位置,還能以弱勝強,立下關鍵功勞。沒這個命啊!
“打完這仗就回家結婚”。邵樹德突然想起了後世流行的某個表情包,很適合自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