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李孝昌、東方逵二人聯袂來到了綏州。靈武郡王邀請二人至橫山射獵,自然不能不給面子。
如今天下藩鎮帥位更替頻繁。他倆能在節帥位置上一坐多年,穩如泰山,鎮內部將即便有野心,也猶豫不敢輕動,朝廷更是沒給他們找麻煩,這其中的原因,不言自明。
這狗屁世道,能保住全家富貴,就是僥天之倖。靈武郡王讓他們幹什麼就幹什麼,無需廢話。
尤其是李孝昌,討黃巢那會就見識到了鐵林軍的強悍戰鬥力,對邵樹德的治軍能力非常佩服嗯,只欣賞他的治軍能力,不欣賞他的作戰風格。
保塞軍本有兵馬萬人,這幾年是越來越少,老了、死了的根本不補充,人數降到了七千。李孝昌也不着急,他已經斷了攻取保大軍,全佔鄜延四州二十三縣的念頭,邵扒皮不允許的,別做夢了。
守着延、丹十四縣十三萬百姓過日子好了,省下來的財貨還能讓自己爽一把。隔壁的東方逵估計也是同樣的想法,雙方達成了默契,又沒有外鎮侵攻,養那麼多兵做甚?
有所不滿的,可能也就是鄜延四州的衙將們了。
但就目前這個程度而言,他們還是能夠勉強接受的。除非有外鎮勢力插手,着意拉攏,不然的話,野心也就只能暫時壓在心底,等待機會。
射獵的地點是在綏州城平縣。此時全是那種不高不低的小丘陵,無邊無際,千溝萬壑,森林密佈,還有無定河及其支流水系。
中唐以來,因爲數次對党項用兵,橫山一帶的森林被大面積砍伐,無定河水的含沙量開始加大。如今雖然太平好些年頭了,幕府又廢了柴捐,並且推廣用石炭。但就普通百姓而言,還是喜歡砍柴燒炭,因爲不要錢。
李孝昌、東方逵二人抵達城平縣的時候,外面已經紮下了一個不小的營地。仔細一看,多是橫山党項、平夏党項各部酋豪。他們看到李孝昌二人時神色各異,有的過來打招呼,有的則冷哼一聲,顯然有過節,搞不好就是被鎮壓過的。
“二位大帥,請來這邊。”邵樹德的親兵副將看到李孝昌、東方逵,立刻上前說道。
二人將馬匹交給親兵,跟着陸銘走到了一處大帳前。
帳篷搭得很大,裡面人卻不多,邵樹德居中而坐,一邊用膳,一邊審閱公函軍報。
李孝昌不敢多看,他認識其中兩位女子,都是靈武郡王的姬妾,一是嵬才氏,一是野利氏,還有兩個呃,當年與他關係非常不錯的拓跋思恭的侄女拓跋蒲。最後剩下一個,可能就是沒藏氏了。
今日到場的幾乎都是党項部族,靈武郡王帶這幾位姬妾在身邊,意味很足啊。
帳內還有一些侍婢,皆不認識。雖然梳着漢人髮飾,穿着襦裙,但李孝昌一眼就能認出這是草原少女。而且多半還出身部落貴人家庭,身材高挑、健美,顯然從小吃肉、奶長大的,普通牧民或者牧奴家的女兒,沒這條件,也不可能長成這樣。
草原上驕傲的花朵、雲雀,如今就在帳內做些侍婢的活計,靈武郡王好大的排場。
“見過靈武郡王。”李孝昌、東方逵二人一齊上前見禮。
“兩位還沒用過早膳吧?”邵樹德擡頭一看,吩咐道:“哥舒、契苾,給兩位大帥端一些吃食。”
兩位少女很快端了一些奶、脯、果子上來,李孝昌、東方逵起身致謝。
這些侍女,他們也不敢得罪,人家背後都是有部落的。再者,沒準哪天靈武郡王一時性起,寵幸了哪位,再生了孩子,得罪人家豈不是自尋煩惱?
“今日找二位來,除了射獵,還有一事。”邵樹德放下筷子,揮了揮手,讓人收拾一下。
李孝昌、東方逵坐直了身子。
“楊復恭弄權,矇蔽聖天子,欲奪山南西道之興、鳳二州給其假子楊守忠。更拉攏二州叛將,不服諸葛大帥調令。”邵樹德說道:“此乃禍國之舉,離間天子與藩帥,論罪當誅。”
李孝昌一聽就明白了,諸葛爽與邵樹德之間有師生之誼,這是要幫忙出頭呢。
不過就他的立場來說,也是好事。這年頭做藩帥的,哪個不想把位置傳下去?河中王重榮死了,也是其兄王重盈接掌,同時表其子王珙爲陝虢留後,肥水一點沒流入外人田。
東方逵聽得也是面色凝重。他是沒什麼野心了,但誰若想奪走鄜坊二州九縣的基業,他也不答應。靈武郡王願爲諸葛爽出頭,果然是講規矩、講信義之人,跟着他,家族富貴是有保障了。
“某欲上表,請朝廷收回成命,誅殺楊守忠及一衆叛將。二位回去後,也寫份奏章吧。”邵樹德看着兩人,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自當從命。”李孝昌、東方逵二人連聲應是。
“如此甚好。”邵樹德一笑,道:“京西北諸鎮,本就應該同氣連枝。”
拓跋蒲梳着髮辮,頭戴小皮帽,腳上蹬着一雙皮靴,與嫂嫂沒藏妙娥的打扮差不多,活脫脫一個草原女子的利落模樣。
她緊緊靠在邵樹德身邊,看着郎君在兩位大帥面前指斥東西,一副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樣子,覺得男人就該這樣。
草原女子,因爲風氣的關係,對男人的審美自然與漢地女子大不一樣。拓跋蒲固然性子柔弱,但也是騎過馬,射過箭的人,漢人的那些讀書士子,她覺得自己騎着馬就能用套索生俘一個。
漢人的武夫,還像那麼點樣子,有點英武的氣概。
男人,就該騎着馬去征服天下,她們草原女子,也只心甘情願被這樣勇武的男人征服。
用膳完畢之後,稍事休息了一會。邵樹德與李孝昌、東方逵二人聊了聊鄜坊二十三縣的粟麥收成,又問了問境內党項有沒有不安分的。隨後,便一起出帳,與早已等候多時的諸部酋豪一起射獵。
因爲提前了差不多一個月通知,附近各部酋豪都到齊了。
沒藏慶香、野利經臣、嵬才蘇都三人地位最高,緊緊跟在後面。其餘各部酋豪不服也得服,沒看靈武郡王出門帶的那幾位姬妾了麼?都是人家的女兒或孫女,備受寵愛,這就是地位。
野利經臣是心情最好的。他女兒給靈武郡王生了一女,小名佛牙,白白嫩嫩的。出生後不久,野利經臣就讓人帶了百匹駿馬、五百頭牛、三千隻羊下山,慶賀外甥女降生。
嵬才蘇都、沒藏慶香二人有些羨慕。野利部如今是越來越富了,賣鐵給幕府,不知道賺了多少錢。而且部族實力漸強,裝備之精良,大大超過嵬才部、沒藏部,隱隱成了蕃部第一。
這就是得了靈武郡王的信任了。不然的話,光打製那麼多甲冑、兵器,說不定就會招來大軍圍剿。党項諸部,何時如此器械精良過?
不過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其餘各部,也註定很難達到他們的地位了。現在再送部落貴女,也就能當個侍婢,運氣好的話纔可能被靈武郡王寵幸,成爲姬妾,進而給部落帶來好處。
這就是來得早與來得晚的區別了。
當年靈武郡王不過兩萬兵,需要他們支持平滅拓跋党項。但現在光戰兵就能拉出來三萬餘,早已經過了那道坎了。
陰山五部得靈武郡王看重,也不過是爲了讓他們不生事罷了,與野利、沒藏、嵬才部不好比唔,拓跋部倒是撞大運了,不知道靈武郡王怎麼就看上了那個愛哭的拓跋小娘,昨晚還召她侍寢了,這拓跋部,看樣子要翻身。
一聲鷹唳,金雕從天而降,鋒利的爪子插進了一隻瘋狂逃竄的野兔頭頸。
邵樹德大笑,拿馬鞭指着捕獵完成的金雕,用党項語道:“諸部勇士須不能比金雕還差了。今日捕獲獵物最多者,賞蜀中名錦百匹。”
話音剛落,早就摩拳擦掌的各部勇士紛紛策馬前驅,沿着山間河谷搜尋獵物。
勇士,就如同那鷹犬,只要善於驅使,便有大用。
“今年西征河渭,賞賜都發下去了吧?”在一處山谷內停下來後,親兵營、豹騎都的人開始搭帳篷,邵樹德找來了各部頭人,問道。
“都發下去了。”諸部酋豪紛紛說道。
邵樹德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其中還有貓膩,肯定有人剋扣了部分,貪爲己有。但他們越做這事,就越與族中勇士離心,到了最後,勇士們會傾向誰,不言自明。
“明年可能還有戰事,須得做好準備。”邵樹德又說道。
“兀卒一聲令下,各部勇士紛紛下山,只恨沒有出征的機會。”
“出征一年,便得數匹絹、牛羊十餘,賞賜如此豐厚,便是死了也甘願。”
“大汗只需下令,吾等無不從之。”
諸部酋豪紛紛表忠心。邵樹德連連讚許,不過心中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勇士下山後,出征個幾次,基本都很難回山上了。軍中還有蓄髮之令,很多人又改了漢名,他不張嘴,你都不知道他是党項人。這麼多年下來,邵樹德也“拐走”了不少勇士了,都是各部裡面騎術最好、箭術最優、力氣最大、性子最狠的人。
部落酋豪們心態好的,還能爲得到了不少錢帛高興。但心態不好或者有野心的,背地裡估計就要罵娘了。每年抽一次血,想攢點本錢都攢不下來,跟了邵樹德幾年的部落勇士,一旦正兒八經入了衙軍,把家人接到城裡,然後看他們這些頭人就像看陌生人一樣,讓人心裡有氣!
“敢問大帥,明年欲徵何處?”小心翼翼地給邵樹德端上一碗酥油茶後,沒藏慶香問道。
他女兒沒藏妙娥還沒生育,急得沒藏慶香差點把才十四歲的小女兒、十二歲的孫女也一起送過去了。野利部現在能拉出五百甲士,一水的大唐制式裝備,很多牆頭草小部落都開始聽野利氏的,對他們沒藏氏愛理不理,這如何能忍?
“或許要入關中,亦可能是山南西道。”邵樹德說道。
他沒有解釋得很詳細。關中大夥還是知道的,但山南西道,就不太清楚了。或許在理蕃院任職的野利經臣、沒藏慶香二人知曉,但其他人就一頭霧水了。
沒必要說過多,讓他們出兵就行了。平時不用花錢養,有戰事時徵調,發點賞賜,完事後再遣散。這樣的低成本的炮灰部隊,還有一股子蠻勇之氣,就如那蔡人一樣,邵樹德是越來越喜歡用。
“二位大帥,出兵之事,二位亦責無旁貸。”邵樹德又把目光轉向了正在苦着臉喝酥油茶的李孝昌、東方逵二人,說道。
“謹遵靈武郡王吩咐。”二人齊聲道。
他們處在一起蠻人中間,頗不自在。但靈武郡王神態自若,喝起酥油茶來也不覺得難受,党項語還說得那麼熟練,怪不得能把這些部落酋豪們騙得一愣一愣,給人出丁打仗還樂呵樂呵的。
蠻子果然是蠻子,腦袋裡塞的都是木頭吧。
“邠寧鎮亦會一同出兵。某殺過一個權閹,不介意再殺一個。”邵樹德又說道。
如今的局面,與當年移鎮風波時的王重榮何其相似?不過這次不一定會進長安了,直接幫諸葛大帥穩定住局面,殺了鎮內外不識相的野心家即可。
就是不知道楊復恭如何接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