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黃昏,紅霞滿天,如同火燒,掠過黯淡的蒼穹,映紅了半邊天空。一羣黑色的烏鴉在天空盤旋,呱呱的淒涼叫着,血紅的眼睛凝視着即將頹傾的城池。
烏鴉們感應到了下方城池上空瀰漫的一股恐荒氣息,正等待着即將開始的羣鴉的盛宴。
塑州,神武川。
沙陀人幾十年內附大唐之後的聚落之地,此時城門下,倉皇出逃的人羣你擁我擠,人人帶着驚恐的神色和絕望的沉默,匯聚如黑色的螞蟻陣,沿着昏暗的暮色涌蒼茫的荒野。即使攜家帶眷,拖兒拽女,臉上流露着無盡的不安與驚恐,可誰也不敢大聲的喘氣,彷彿聲音大點就會招來無數的強秦鐵騎踐踏屠殺。
大難將至,人命如草芥。
“誰說亂世百姓最苦?他們至少還有逃難的機會,哼,依某看,這些百姓真不知道強過咱們這些丘八多少倍呢。”一個懷抱着長槍,背倚着牆角,眼瞥着逃難人潮的守城士兵嘲諷的向他身邊的同伴努了努嘴。
在他不安的背後,城樓門上方正中刻着“神武川”三字,古樸而倉桑。
另一個士兵挪過身子。湊上去悄聲低語:“聽說了沒。據說這次秦王李璟派來的是朝廷的左威衛上將軍張自勉。號稱朝廷名將。其人曾經與崔安潛討供黃巢王仙芝,在東南,親自斬殺了王仙芝的人頭,並一陣斬殺三萬餘草賊,威風凜凜,又兇惡無比。如今投奔了李璟,做了徵西元帥,正急着要拿咱們的人頭做晉身之資。用咱們的鮮血染紅他的官袍呢。咱們神武川如果落到他手裡,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先前那位士兵嘆道:“哎,秦藩無論誰來都咱們受的,李璟前後來了代北兩次,哪一次不是弄的刮過三尺,雁過拔毛似的,不說軍隊,就是普通的百姓,他都要帶走,連牛羊都不放過。咱們大王跟李璟打了兩次。一次幾乎全軍覆沒,一直逃到了漠北。這第二次。更是又差點全軍覆沒,直接躲藏了大半年才冒頭。眼下李嗣源反了,引秦軍入晉,哎,倒黴的還是我們。”
後一個士兵驚道:“是嗎?不是說大王請了契丹十萬鐵騎南下,幫忙清理門戶嗎?那李嗣源不是剛剛一路逃到雲州去了嗎?”
“李嗣源不是逃,是撤了。我昨天聽馬大勺說,他給王校尉送酒的時候聽說,李嗣源是怕萬一手下人再反他,因此乾脆跟秦軍商量好了,他帶着人馬去雲州幫着防胡人,朔州這邊就交給秦軍來對付晉王的人。”
“那咱們還守在這幹什麼?”
“當然要守。”一個軍官模樣的大漢突然走了過來,面如寒霜的盯着兩個沙陀士兵,口中一字一句的肅然道:“李嗣昭李嗣源背叛了晉王,我們卻是一直忠於大王的。現在李嗣源勾結秦軍過來,他跑去了雲州,咱們卻正好要把這神武川佔領守住了,等侯大王的兵馬打過來。”
神武川就在代州北面的朔州南部,南面就是雁門關。
李嗣源在雁門關被部下譁變圍攻,丟下了忻代二州,撤到了此地。隨後與秦軍商議之後,李克用繼續北撤到雲州,與秦軍一部迎戰南下胡人。張自勉則親自南下朔州,準備清剿那些譁變的沙陀兵馬。
代北之地如今一片混亂,到處都是遊蕩的士兵,一支從朔州譁變的士兵原本打算南下去雁門,結果路過此地後,上面的校尉便打算留在此地,佔據神武川等候雁門兵北上,到時也算是立下一大功。
那校尉死忠李克用,又不免有些僥倖心理,認爲秦軍沒有這麼快過來,而這裡距離雁門關極近,因此,是個博一回的好機會。
城門口的沙陀兵相互默然,心中暗罵上司不要命。
就在這個時候,推擠的城門邊隱隱掀起一陣騷亂。
一輛燃燒着熊熊火焰的馬車突然隆隆疾馳而來,衝撞了慌亂不安的人羣。那匹被套在車上的馬匹驚叫不斷,一直順着大路向城門衝來。人羣如潮水般向兩旁退縮,就在馬車即將衝過狹窄的城門口時,燃燒的馬車廂卻突然猛的劇烈爆炸開來,響聲震天,火光四起,無數的斷木碎石飛濺,砸傷了一片來不及躲避的逃難百姓。
城門處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忽發的事件給吸引了目光。
突然,一個人影如同閃電般的躍上城門樓,利落的舉着弩機連連扣動扳刀,一舉射殺九名士兵。然後在城門樓上大旗下的那員沙陀將領反應過來之時,已經拔出了背上的一把鋒利無比的快劍。
劍氣如霜,快若閃電。
“攔住他!”那將領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久經戰陣的他看出來了,這是個劍道高手,出手迅如雷電,招招致命。
數名士兵大叫着舉槍直衝而來,那劍客搶身而進,第一劍切開了衝在最前那名士兵的喉嚨,第二劍砍斷了一個士兵的腿,第三劍,長劍直接插入了那士兵的胸膛。
那士兵雙手緊握着劍刃,似乎想要阻止長劍刺入,不過他背後早已經露出一截劍尖,上面還滴着鮮血。
刺客沒有再去拔劍,而是雙手往下一探,從大腿上又取下了兩把七孔大狗腿刀,烏黑的刀面完全不反光,握在刺客手中卻讓她如虎添翼。
她雙手反握雙刀,腳步迅捷。一路如蝴蝶穿花而過。等她一閃而過後。身後只留下了一地的屍體和缺胳膊少腿的半死士兵。
“你是什麼人!”
眼見在劫難逃,沙陀將領怒吼的問出了最後一句。
女刺客騰空躍起,猶如猛虎撲食,手中雙刀順勢自沙陀將領的脖頸插入胸腔。
鮮血飛濺,沙陀將領眼神漸漸渙散。
“凡敢猛秦王之威者,雖遠必誅,雖強必戮!”
沙陀將領口中噴着血沫,努力的讓自己的目光瞪着女刺客。“你究竟是誰!”
“到了地府,見了閻王,告訴他,你是死在慕容雪的刀下!”說完這句話,慕容雪抽回雙刀,猛的騰空一躍,從神武川四丈高的城樓上一躍而下,眼看着要落地時,突然手中甩出一條飛索,抓住身後城垛。安然無恙的平穩落地,然後消失不見。
城門的沙陀兵此時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們簡直不敢相信,居然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闖上三千人的駐守的城池,躍上城門樓,瞬息之間,殺了二十多個士兵,並將三千兵馬的主將給斬殺城門樓上,然後事了飄然而去。
他們的目光還死死的盯着城門樓,迷茫的暮色之下,神武川上一片血腥氣四散,那面翻卷的沙陀旗幟,突然如秋風捲起的落葉,飄然落下。
從士兵面面相覷:“主將就這麼死了,現在怎麼辦?”
要不要去追刺客?幾名校尉驚魂未定,目光中映着濃墨般的天色,望着茫茫荒野,一片沉默。
幾名沙陀校尉還沒有從驚懼中回過神來,忽然前方煙塵大起,蹄聲如雷。
沙陀校尉們神色大變,“不好,想不到秦軍來的如此之快!”話音未落,只見扶老攜幼的逃難沙陀人,剎那間如大水衝散的蟻羣般飄零四散。疾衝而來的秦軍前鋒鐵騎所經之處,嚎啕呼救之聲不絕,許多不及閃避的沙陀百姓老訊紛紛慘死在呼嘯飛馳而過的馬蹄之下。
城門口的一名沙陀少年驚叫道:“不是說秦軍最是仁慈,乃是王者仁義之師,從不傷害百姓嗎?”
先前那名訓斥他們的沙陀校尉大漢黑着臉道:“秦軍再仁慈,也只是對唐人而言。而我們沙陀人,在他們眼中只是異族,根本不是人。小子,看清楚了,沙陀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只有手中的刀劍,才能保護我們的族人免受屠戮。”
城上,沙陀士兵拼命的敲打着警鐘。
鐺鐺的警鐘聲急促長鳴,如同在受傷的狼臨死前的哀嚎。
只見迎面而來的有近千名秦軍騎兵,一個個如狼似虎,紅盔赤甲,長槍如林,馬刀塞雪,勢如奔雷,正是從大同一路長途奔襲而來的秦藩鐵騎。千餘騎兵疾行,除了戰馬的鐵蹄踐踏大地的聲音外,竟再無一絲氣息,紀律之嚴整,令人驚歎。
在這支隊伍的最前面,當先一杆大旗迎風飄蕩,上書飛騎,後面一杆將旗,上書楊字。
正在指揮百姓退避的那個沙陀校尉臉色大變,驚道:“飛騎軍,來的是飛騎軍,楊師厚楊天雄的飛騎軍!”這名校尉曾經隨李嗣源參加過攻打軍都關之戰。那一次,他們先從李匡威手中輕鬆攻下軍都關。可沒過一天,正是楊師厚和符審二人以人羊計,突襲奪走了軍都關。李嗣源率他們拼死血戰,想堅持到第二天劉氏援兵到來。可最後在飛騎軍與旅騎軍的攻擊下,他們只守了半個晚上,就大敗而逃了。
現在再一次看到飛騎軍和楊師厚的旗號,沙陀大漢口中發苦,知道他們絕守不住神武川了。他們只有三千兵馬,而且此時主將還剛被當衆刺殺,軍心士氣正弱,秦軍前鋒就已經殺到,而且來的還是楊師厚這樣李璟的門徒大將。
光只看一下這支前鋒的行軍就可以知道,怪不得這幾年秦藩軍隊所向無敵,只看眼前這些訓練有素的騎兵,就已經完全不比當年號稱天下最強騎兵的沙陀軍弱了。眼看秦兵越衝越近,而且看樣子,後面的大部隊也正在源源不斷趕來,只怕再過一會,後續大軍殺到,他們這三千人就將連浪花也打不起一個就將淹沒在秦軍鐵蹄之下了。
另外幾名校尉還在大聲喝令,指揮手下士兵關門準備拒城而守,以待援兵。壯漢搖了搖頭,長嘆一聲,最後衝那個沙陀少年道:“小子,若是不想馬上死在這的,就跟我走!”說完,他頭也不回的翻身上馬,繞城往南而走。
兩人縱馬奔馳了一個多時辰,暮色漸濃,又跑了一個時辰,只見月光下有一座小破廟,靜寂如虛。
壯漢勒停馬,跳下來道:“就在此休息一會,然後我們再趕路去雁門。”
少年有些擔憂道:“秦軍就在後面,我們此時停下,萬一他們追上來怎麼辦?”
“看你小子很聰明,怎麼問這樣的傻問題?越是要趕路,越得控制好速度。你若只是一味狂跑,開始是跑的快,可跑不了多久,馬就廢了。你若是控制好速度跑,再適當的休息飲馬餵食,你就能跑的更遠。”
壯漢讓少年去打水並飲馬,他則提着弓出去。過了一會,少年飲過兩匹馬,又裝了兩大袋水回來,那壯漢也已經拎着兩隻肥兔子回來。兩人正準備生火,卻忽然聽到廟外蹄聲紛亂,人聲嘈雜,不由吃了一驚,連忙藏到一旁。
只聽許多人吵吵嚷嚷走過來,其中一人道:“他孃的,一口氣跑了兩個時辰,老子氣都差點沒了,到這喘口氣吧。”
那壯漢聽他們都操着沙陀口音,而且聲音很熟,正感遲疑,廟門已經被踢開,一羣人亂哄哄的闖進來了。少年偷眼看去,但見來人都是沙陀士兵的黑衣裝束,身上大多血跡班班,十分狼狽。爲首一人濃眉大眼,滿臉鬍鬚,相貌粗豪,少年見到他,大喜過望,立即從後面跳了出來。
那夥人見小廟寂靜,本以爲沒人,忽然見跳出一個人來,都不禁驚惶失措,嘩啦一聲向後急退,一邊紛紛操着各式兵刃防禦。
“米大哥,是我。”爲首那人藉着月光看清了那少年的面貌,也是驚喜萬分,叫道:“康兄弟,你還活着呢,老米我還以爲你已經被秦人割了腦袋去請功了。”
那少年卻是沙陀軍中的一個兵卒,家中本是粟特族商人,世居代北,上次李嗣源徵兵,他年滿十五被徵入伍。不過這次他們的校尉卻反了李嗣源,他也只好跟着一路南下。那個大漢,正是他們那一都的都頭,平時念他年青,又識文會寫,因此對他很是照顧。
粟特康姓少年上前問道:“米都頭,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米都頭嘿了一聲,頹然道:“神武川已經失守了,咱們一路逃過來的。”
康平安聞言大驚,從秦軍出現到此時,不過兩個時辰,三千沙陀兵守着神武川城,就敗了?
“怎麼會這樣快?”
米都頭嘆氣道:“那秦軍只放了一輪箭,再扔了幾個雷,他孃的就立即有軟骨頭開了西城引秦軍入城了。西城門一開,神武川也就陷落了。‘
這是那個大漢也從後面走出來,沉聲道:“八城是秦軍早就有奸細潛入了神武川,趁亂時打開了西城門,咱們沙陀可沒有這麼多軟骨頭。其它的人呢?”
米都頭認出這個大漢是三千人中的校尉之一,眼中有些驚訝,不過還是恨恨道:“三千人馬,估計已經死的差不多了,城一破,就只能被秦軍鐵蹄踐踏了。我們幾個,還是見機的快,才逃出來的。”
廟中衆人皆是一陣黯然,三千人轉眼就沒了。接下來,他們能擋的住秦軍的鐵蹄嗎?大同已經丟了,雁門還能不能守的住?一時間,衆人心裡都沒有半點底氣信心,長嘆短籲不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