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該翻牌子了。”
深夜的成都行宮西暖閣,天子李儇手撫額頭,對着御案上堆積如山的請糧請餉摺子頭痛萬分,以至於連時間到了半夜都不知覺。李儇已經有好些天沒有寵幸過皇宮的女人們了,這個情況讓田令孜等近侍太監們擔憂不已。一旦皇帝開始不去走馬擊球,射箭打獵,也不再寵幸女人,沉眠酒色之中,反而整天對面着一堆堆的國事奏摺,與之相伴的全是些文臣宿老,那這絕不是一件好事,起碼,對於他們這些太監來說,就絕不會是一件好事。
田令孜密切掌握着皇帝的一舉一動,皇帝年紀漸大後曾經有過一段時間的發奮圖強,想要做一個偉大的君王。只不過後來隨着黃巢攻入洛陽、長安,而他寄之於希望的高駢、周寶、李璟、李克用這些大將的跋扈表現,嚴重的打擊到了這個少年天子的心。愴惶撤到成都之後,天子便開始沉淪,整日裡悲觀萬分,總以爲黃巢會很快打進西川,因此每天沉眠酒色之中,以此麻弊自己。
現在皇帝這個宵衣旰食的樣子,田令孜已經很陌生了。
而且,皇帝的這個樣子,還讓他隱隱有些恐懼。
田令孜在一旁點好檀香,屏退幾個近侍宮女,對着李儇低聲道:“萬歲,得保重龍體。你好些天沒翻過牌子了,這樣下去可不好。老臣等還盼望着陛下能多生子嗣,興旺皇族呢。”
退入成都之後,田令孜原本見天子沉淪,不免越發輕視這個天子。成都行在朝廷的大小事務,幾乎由他一言而決。特別是西川的三個節度使都是他安插的心腹,其中西川節度使又是他的親哥陳敬瑄。此外。原來的神策軍名存實亡,雖然讓田令孜損失慘重,可重建神策十軍百都之後,他卻成功的把西門思恭、楊復恭等大宦官排除在了這支新軍之外。
不過今天晚上,他突然急急的趕來面見皇帝,除了天子又勤奮起來外,更重要的還是他新得到的奏報。
“阿父。李璟可有奏報送達?”李儇擡頭望,目光中充滿期望。
前段時間,就在黃巢無人可擋,賊勢囂張沖天之際,手握重兵的東方霸主秦王李璟,突然發檄文各鎮。號召天下各鎮出兵討伐黃巢,一起勤王。李璟的這道檄文傳出之後,出乎李儇意料的是,居然真的引起各鎮響應。並且很快就組起了三大聯軍,前後二三十藩鎮參加。
緊接着,關中的聯軍統帥鄭畋率先響應李璟,率八鎮出兵。
這些天。李儇一直在等待着關中的消息。
一方面,他有些擔心,畢竟此次率領關中八鎮兵馬的是前宰相鄭畋,這位鄭相國雖然忠心爲國,但只是一個文臣書生,並不曾領過兵打過仗。且關中諸鎮原先態度曖昧,就連鳳翔軍也曾經臣服過黃巢。若非黃巢貪婪索取過度,觸犯各鎮利益。又有李璟的登高呼喚,與鄭畋聯手,如今的聯軍還不知道在哪。
不過另一方面,李儇又對這次戰鬥充滿着期待,天下形勢糜爛至此。若沒有些奇蹟出現,李唐江山大廈將傾,而他迴天無力。他現在就希望鄭畋能打贏這一仗。然後其它各鎮也跟着痛打落水狗,這樣他的江山,也許還能得以保存。
雖然,他心中覺得把三百年大唐江山的命運。寄託於一個老文臣身上,有些希望渺茫,但還是一直期待着。
另一方面,他把更多的希望放在李璟的身上。既然李璟在這個時候要發檄文號令各鎮勤王,那也許李璟並不打算就這樣隔岸觀火。
不管如何,李儇這個大唐天子,在成都,得看田令孜的臉色行事。但若是論起如今整個天下形勢,他卻還得指望着李璟。
田令孜低聲道:“陛下,李璟送來一封千里急報,是喜訊,捷報!關中大捷,鳳翔軍節度使鄭畋率關中八鎮聯軍,在岐州龍尾陂與僞齊太尉尚讓決戰,十萬關中聯軍對陣五萬僞齊叛軍,鄭畋採納李璟特派往關中聯軍的參謀團計謀,以身爲餌,誘尚讓率兵輕敵攻打,然後伏兵四起圍攻尚讓。大戰一整日,尚讓大敗,鄭畋率關中聯軍陣斬三萬叛軍首級,俘虜萬餘,尚讓僅率萬餘騎敗逃回關中。”
這個消息可謂是朝廷棄守洛陽以來,最好的一個消息了。
以致於,就算是田令孜,一直以來都與鄭畋和李璟不對付,可在這個事上,也不敢隱瞞,而是如實相告。
不過,末了,他還是又添了一句,“陛下,鄭畋此次取得如此大捷,卻是與秦王李璟事先聯絡商量好的,他們戰前沒有向陛下和朝廷彙報半點作戰計劃。而且,戰後,鄭畋也沒有立即派人向成都告捷,反而先派人向幽州李璟報捷,然後由李璟把這次大捷消息送來成都。龍尾陂大戰已經是半月前的消息了,做爲天下之主的陛下,卻幾乎是最後知道消息的。”
這幾句話果然讓李儇臉色微變,剛剛聞捷報心情正好的李儇心頭籠罩一片陰影。
戰前鄭畋與李璟問題卻不絲毫報與朝廷,倒可以說是將在外可以便宜行事,爲了保密等等。可是戰後,這勝利的消息居然不是第一個告訴自己,反而送去給了遠在河北幽州的李璟。
這裡面,可就有些耐人尋味了。特別是他先前得到的一些消息,原本鳳翔軍已經投靠了黃巢,後來聽說是李璟派人尋上鄭畋,一番謀劃之後,鳳翔軍才反正。但鄭畋卻從此與河北的李璟往來密切。
李璟如今可謂是威鎮東方半邊天,朝廷根本拿這位李皇叔無計可施。若是連鄭畋都倒向了李璟,那他這個天子,可就真正的是個孤家寡人了。
他馬上又想起,這次的三大聯軍,似乎就是由李璟所發檄文召集起來的,況且,李璟還掛着天下兵馬大元帥,假節鉞。秦王,尚書令的頭銜。他完全有權利開府建衙,自命僚屬。
雖然李璟一直沒有表現出什麼叛逆之心,可經歷了這麼多事情的李儇心裡卻不再真的相信李璟。
咬人的狗不叫,李克用這個沙陀反骨仔,雖然反了大唐兩次,但好歹這個傢伙行事直來直去。一根腸子通到底,畢竟好把握。可李璟卻不一樣,李璟十分能忍,從來不露底牌。哪怕李璟的勢力比李克用、黃巢等反賊都強上許多,可他卻一直打着尊唐的旗號。
不爲小利所動,必然所圖甚大!
只是如今。他這個天子還能信任誰呢?
他現在算是看透了,雖然他貴爲天下之主,可實際上卻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就連從小帶他長大的阿父田令孜,也不過是一個完全不可信之人。
“朕有些困了。”
“陛下還沒翻牌子呢!”田令孜一招手,立馬有一個小太監捧着一個盒子上來,那裡面裝着一把厚書一樣的檀木冊子,每一頁上都掛着四面宮中妃嬪的畫像。李儇雖然從長安出來的急促。沒把長安的宮女都帶走,但嬪妃卻都帶上了。加上到了成都後,田令孜又幫着張羅了一大堆,因此,剛二十的天子,皇宮卻也佳麗成羣。
李儇長吸了一口氣,停住腳步,轉頭看向那個木冊。卻果然一眼看到最前面的一頁上的那個牌子正是陳美人的。陳美人正是田令孜的侄女,是田令孜和陳敬瑄那個死去大哥的女兒。長的雖有幾分姿色,可自小家貧,因此只是個小家碧玉,李儇對她並不喜歡。奈何,她是田令孜和陳敬瑄侄女,如今他晚上十天倒有五天是歇在她的宮裡。
李儇知道陳家兄弟的想法。如今他在成都,幾乎就完全在這對兄弟的掌控之中。現在他們還有更大的想法,李儇剛滿二十,女人雖不少。兒女也有幾個了,但卻還沒有立過皇后和太子。田令孜兄弟倆的想法很明顯,就是讓陳美人生個兒子,然後他們再把她立爲皇后,把那孩子立爲太子。如此一來,他們陳家,內掌宮禁北衙,外掌西川藩鎮,就連皇后和皇儲,都是他們陳家人了。
他很不想去翻那塊牌子,可卻也明白,如今他實際上就處於這對兄弟的控制之中。田令孜掌控着新建十軍百都,陳敬瑄控制着西川,就連另外兩川,也實際上是處於這對兄弟的控制之下。
“不用選了,今晚還是去淑媛殿陳美人處吧。”李儇聲音平靜的道。
田令孜面帶着滿意的微笑,將侄女的牌子翻了過來。然後一揮手,讓小太監在前引路,他與李儇並肩而走。
李儇把手伸給田令孜,這個老太監很是滿意,微笑着接過去。看着他那張笑臉,李儇的心裡卻越來越發的閃過幾分厭惡。原來他曾經對他言聽計從,可事實上,他現在發現,這個老太監除了排除異已之外,其它的本事一無所有。看着田令孜,他就會不由自主的想起李璟。
李璟和田令孜同樣是他無法控制的權臣,一個在外,一個在內。
但細想起來,雖然他對李璟種種懷疑猜測,但老實講,以前和李璟關係好時,李璟起碼每年還給他上貢數百萬貫的錢糧。而現在,雖然靠着陳家兄弟,在西川的搜刮,還能勉強維持成都的行在用度,但也正是當初田令孜急着撤離兩京,才使得他現在聖旨幾乎不出三川了。
“皇上,陳美人早已經等侯多時了。”
李儇低垂着眼睛,長長嘆了一口氣,他已經沒有力氣去憤怒。
當初李璟與田令孜的爭鬥之中,他最後還是偏向了田令孜。結果,李璟從此與他離心,不再向他進貢。表面雖然君臣和睦,但李璟與他的關係卻降到了冰點。而他付出那麼大的代價支持田令孜,換來的是什麼?換來的只是被他們一路帶到了西川,放棄了兩川,成了一個失去君王威望的天子。
奸倿誤國!
夜晚,看着陳美人地媚俗的模樣,李儇越發的對這一家子討厭,草草的應付似的與她歡好一次之後,他便早早睡去。
天亮,李儇推開了如蛇一樣想攀上他求歡的陳美人。直接離開。
在御書房坐了很久,李儇對着聞詔而來的楊復恭道:“楊卿,你覺得朕應當做些什麼?”
在宮中,如今四大太監中,依然是以田令孜權勢最熾,他手握着禁軍和他兄弟掌控着西川,另外也通過心腹掌握着興元和山南東兩鎮。在他之下。西門思恭年老,且因當初鄭畋被罷相,權力大減,反被引李璟爲外援的張泰超過。
四大太監,田令孜掌握禁軍,又有陳敬瑄等掌握三川支援。大太監地位不可動搖。
西門思恭和張泰,一個有義子鳳翔節帥鄭畋,一個有秦王李璟支援,地位也不弱,且兩人漸有聯合的趨勢。
四人中,唯有楊復恭,在李儇繼位前。曾掌握着樞密院和神策軍,且出身於宮中權宦世家楊氏。後來被田令孜聯合西門思恭打擊下來,說起來,他與田令孜的關係極差,而且與西門思恭關係也不好,對於李儇來說,這樣的人正是他現在最需要的。楊復恭有身世,有威望。關鍵還是他的從弟楊復光現在爲三大聯軍總監軍,並且還與中原數個藩鎮關係極好,忠武三鎮,河中鎮,雁門鎮、大同鎮,這些藩鎮都與他關係密切。對於現在極度渴望着軍事支持的李儇來說,楊氏兄弟。就是他現在最需要的人。
楊復恭曾經是宮中第一宦官,頭腦十分靈活。李儇的話一出,他立即就品味出其中的意味了。
皇帝不問田令孜,說明皇帝已經看透了田令孜。不再相信他了。皇帝也不問張泰,說明皇帝其實也不相信如今天下名望極高的李璟。皇帝也不曾去問西門思恭,那說明,天子甚至連鄭畋這位地方文臣節帥代表也不相信了。
天子唯獨相信他,這是一個機會!
看來天子確實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了,要不然,也不會這麼急切的開口直問於他。
楊復恭腦中直轉,沉吟片刻後大膽道:“陛下,老奴覺得,那田令孜、陳敬瑄兄弟除了黨同伐異,四處搜刮,並沒有半分治國安民本事。而李璟,呵呵,也許天下之人大多認爲其是中興大唐之名臣,但老奴卻以爲,李璟此人才是大唐最大的敵人。而如今,張泰、西門思恭與鄭畋等輩,都開始倒向李璟了。這些人,沒有一個是陛下能相信的。”
李儇有氣無力的道:“你說的都是對的,但是又能如何?難道朕下一道詔書,就能免他們官職,下他們爵位?”
楊復恭聽李儇口氣,知道這位天子並不如表面上這麼簡單。起碼,他已經看到了事情的本質,到了現今,最關鍵的已經不是什麼君臣大義,而是實打實的兵權軍隊,這些纔是最重要的。不過,他還是試探着道:“臣弟復光如今受陛下信任擔任天下兵馬都監軍,願爲陛下效死盡忠。”
李儇只是嘆氣搖頭。
楊復光決定再加一把火。
“忠武三鎮秦宗權、周岌、鹿宴弘,河中鎮王重榮,雁門鎮李克用,老奴有把握讓他們一起率麾下所鎮兵馬,爲陛下效死。”
李儇猛的坐起,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筆筒筆洗筆架鎮紙都被震得跳起,楊復光連忙把頭埋低,“老奴失言...”
沒想到,李儇卻拍案道:“愛卿所言當真,真有把握讓此五鎮效力於朕?”
“爲了陛下,老奴雖死不辭,五鎮二十萬軍隊,將成爲陛下最忠實的長劍!”
“雁門鎮李克用不是已經在與李璟的戰鬥中兵被身死了嗎?朕聽聞如今沙陀一分爲二,都臣服於李璟了,前不久李璟還上表請封李嗣源爲雁門節度使,李嗣昭爲大同節度使啊。”
楊復恭微微一笑,“陛下,老奴剛收到李克用送來的親筆信,證實李克用不但沒死,而且還將馬上重掌沙陀兵馬。李克用請臣代爲上表於陛下,他願意爲陛下赴湯蹈火,不論是黃巢,還是李璟,只要是陛下的敵人,他都願意爲此摧鋒陷將,斬將奪旗!‘
李儇深感驚喜,總算又聽到了一個好消息。當下不禁讚歎道:“朕以前真低估了愛卿兄弟,真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見忠臣,如此國難當頭之時,竟有如此過人的勇氣,大善!”
不過念於李克用曾經兩次反唐,李儇對於這個沙陀飛虎子,還是有些忌憚的。
“李克用雖猛,但此人桀驁難訓,若是用他,能保證此人可靠乎?”
楊復恭保證道:“李克用上次被李璟打的幾乎兵敗身死,就連妻子都被俘虜,兒女都成了李璟人質。他要想翻身,若沒有陛下支持,怎麼可能。況且,他雖兩次反唐,但也都事出有因,且兩次都兵敗。老奴相信,李克用也不傻,連撞了兩次牆,總不可能再去撞第三次吧?”
“但願吧!”李璟長吐一口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