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餘府上上下下滿滿當當都是喜慶勁兒,不爲別的,他們家大姑娘又要嫁人了!呸呸呸,上一回做不得數,這次纔是正兒八經地喜事!
誰都不願去提五年前那一場鬧劇,大婚當天新郎居然跑了,風言風語傳地遍天遍地,不知多少張嘴巴在背後嘲笑他們家大姑娘,再本事又如何,還不是沒人要,嫁都嫁不出去。
現在真想回去扇那些人的大嘴巴,誰說我家大姑娘嫁不出去,睜大你們的狗眼瞧瞧我家姑爺是什麼人物!那可是世間一等一的好男兒,大燕皇帝的拜把子兄弟,要樣貌有樣貌,要權勢有權勢,文可治國,武可安邦,據說宅中再無半個姬妾,簡直沒得挑剔。
於是薛睿在完全不知情的時候,毫不費力地就收服了餘府一家老小的人心,成了他們心目中的好姑爺。
自從皇帝賜婚的旨意傳開了,平王派人上門提親,翠姨娘這兩天是樂得找不着北,她哪裡敢想,這輩子能有個王爺當她女婿呢,趙慧夫婦也都高興地不行,徵得了餘舒的同意,就迫不及待地爲她操辦起嫁妝來。
要說這一大家子唯獨有一個人不大開心,那就是餘修了。他心裡藏着事兒,看着高高興興待嫁的餘舒,心情晦澀難言,憋了三天才忍不住問出口。
“姐,你要嫁給平王爺,是不是因爲他長得像薛大哥?”
餘修今年十六歲了,雖然在他臉上還有一股少年人的青澀,但不論是個頭還是心智,他都遠超同齡人,再不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他跟隨賀芳芝學習醫術。幾年下來略有小成,在醫館可以獨當一面,熟人見了他都要笑稱一聲“小余郎中”。比起京城裡別的易學世家這個年紀還在貪玩的公子少爺,餘修能夠長成這樣一個獨立自主的大人,餘舒是十足的欣慰。
“你怎麼會這麼想,”餘舒笑着搖搖頭,“我願意嫁給他。不是因爲他長得像誰。”而是因爲他就是她一直在等的那個人。
餘修不信。彆彆扭扭地問道:“那你是真心喜歡他嗎?”
餘舒聞言,伸手擰了他腮幫子一把,爽快道:“對。姐姐就是喜歡他才嫁給他。”
餘修眼神糾結,幾乎是脫口說道:“和你喜歡薛大哥一樣喜歡他嗎?”
餘舒笑容一怔,忽就記起來五年前她和景塵訂親之後,小修也問過她。爲什麼明明她喜歡的是薛睿,卻要和景塵成親。她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似乎是拿別的話敷衍了他,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吧。
“姐?”餘修看到她發愣的樣子,有些後悔自己問錯了話,可要是不問。他又覺得心裡堵得慌,他既希望姐姐可以嫁給一個情投意合的好男人,可是薛大哥那樣好的一個人。就活該這樣被人遺忘嗎?
餘舒回過神來,看着餘修關切的目光。這是她在這一世最親的親人,哪怕她有許多的秘密只能藏在心底,可是此刻心中這份真實的歡喜,她希望有人能夠分享。
她攬過了餘修的脖子,靠近他耳邊,悄聲說道:“我喜歡的那個人就是你薛大哥啊。”
餘修傻眼,迷瞪了一會兒才醒悟過來,張嘴要叫,卻被餘舒一把捂住了,她在脣邊豎起一根食指,眨眨眼睛,無聲的告訴他,這是個秘密。
餘修用力地點了點頭,等到她放開他,他便忍不住地咧開嘴角,傻笑起來——原來平王爺就是薛大哥呀,真好,太好了!
***
對於餘舒和薛睿的婚事,雲華的心情就有點複雜了,他一方面樂見其成,一方面又覺得彆扭,他的同門小師妹就要變成他的兒媳婦,這輩分可真夠亂套的。
不過這都不算事兒,讓他們兩個成了婚也好,他遲早是要離開京城的,有餘舒這麼一個精明強幹的女子陪伴在薛睿身邊,他才能放心地走。
說來可笑,年輕的時候總想着建功立業,男兒志在四方,可是他隱姓埋名了二十年,從一個壯志凌雲的青年變作一個兩鬢霜白的老人,真等到功成名就的這一天,他卻一刻都不想在這青雲路上停留了。
最初是爲了完成師命,他出入朝堂,歷盡生死磨難,後來是爲了心中的執念,他匡扶姜懷贏爭奪天下,覆滅了一個王朝。可是爲了這一切,他同時也失去了心愛的髮妻,辜負了一個癡情女子,又捨棄了一雙骨肉。
他心中有多後悔,無人得知。然而走過的路,不能再回頭,辜負的人,亦無法挽回。他不想再後悔,所以趁着他有生之年,這把骨頭還沒有徹底老去,他想要回顧他這一生之中錯過的那些風景,親眼去看一看他爲之付諸一切的萬里山河,不再算計別人,不再壓抑自己,那麼等到終老之日,他應當可以笑着奔赴黃泉,去度下一個輪迴。
雲華既生去意,自是不會在意司天監又回到了餘舒的手上。他不會看錯,燕帝身上有成長爲一代明君的品質,他心胸寬廣且知人善任,不管是餘舒還是薛睿,都能在他的治下發揮出他們應有的能力,重新打造出一個太平盛世,造福黎民百姓。沒有《玄女六壬書》的蠱惑,當權者就不會肆無忌憚,這世道一定會順應着人心回到正軌。
在他離開之前,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做。那就是單獨見一面餘舒,將他肩上最後的重擔卸下。
......
司天監突然來了一位貴客,太曦樓外面傳來通報聲,說是大國師到訪。餘舒着實意外,一面起身相迎,一面猜測着雲華的來意。
她迎到門口,雲華已經到了九曲橋上,只見他套着一件素面的長袍,頭上鬆鬆的髮髻,腳底踩着一雙十方鞋。褲腳扎着兩根草繩,看起來不倫不類的,若不是仗着他一張臉生得清雋好認,長了褶子也看不出老態,就他這一副邋遢鬼的模樣,能不能進來司天監的大門都是個問題。
“不知大國師到來,晚輩有失遠迎。”無人知道他們其實是同門的師兄妹。見了面還要裝裝樣子。
“你不要怪老夫不請自來就好。”雲華的嗓音依舊沙啞難聽,好在可以如常開口說話了,這都要歸功於薛睿同他冰釋前嫌父子相認。他不再故意懲罰自己,精心調養了幾年,總算不會動不動就咳血。
左右環顧此間的景緻,不由地感慨萬千。二十多年前他來過這裡,只差一念就成了這裡的主人。故地重遊,卻已物是人非。他的死對頭朱慕昭,活着的時候曾經那樣的不可一世,最後死的卻悄無聲息。他給司天監尋了一條出路,可是終究沒能保住大安的江山。
他在心裡嘆息,回過頭看着餘舒卻露出和藹可親的笑臉:“你這裡倒是清靜。”
“後面還有一片松林。豢養了仙禽,您請。”餘舒在前面引路,帶着雲華從太曦樓外的迴廊穿過,避開閒人耳目。
“師兄難得有興致到我這兒來,所爲何事呀?”兩人在九曲橋盡頭的亭子裡坐下,餘舒張口詢問雲華來意。
“沒大沒小,還叫我師兄,”雲華故意板起臉道:“非要等到你們成親那天我才能聽到你改口麼。”
餘舒無辜道:“我怕我這一聲喊出來,您連我和大哥的婚禮都等不及,就此仙隱去了。”她這話半真半假,雲華確有去意,想必是要等到她和薛睿成婚之後纔會離開。
“等了二十多年,不差這幾天。”雲華的話印證了她的猜想。
“您打算往哪兒去?”她趁機打聽,就怕他從此此一別杳無音信。雲華伸手指了一個方向,“南方,我要先去找兩個人。”
餘舒毫不意外,眼神閃動道:“是去找景塵和......師父嗎?”
雲華點點頭,眺望着岸邊戲水的鳥禽,語氣幽幽地說:“你已知道師父的身份來歷,他正是百年前的大安禍子——元崢皇子。當年他的破命人是同他青梅竹馬後又結爲夫婦的女將軍公孫婧,司天監爲了得到天命太骨,先是陷害公孫一家下獄,後又囚禁師父,奪走他們的親生骨肉。你可以想象,不到週歲的嬰兒被人抽筋拔骨,死無全屍,爲人父母會是何等的哀痛與怨恨。”
餘舒同青錚道人的感情遠遠不及雲華同青錚道人的深厚,他們名爲師徒,親如父子。餘舒聽聞這段悲慘的過往,尚且可以理解師父執着了百年的報復,何況是雲華呢,他必定感同身受。
餘舒沒有插嘴,她雖然分別聽過朱慕昭和湘王講述皇子和女將軍的故事,但是最真實的版本無疑是青錚道人親口告訴雲華的這個。
“師父劫獄救出師母,爲了躲避追兵,兩人逃進東郊皇陵,或許是冥冥自有天意,墓中機關重重,偏偏被他們闖入了墓穴深處,發現了寧真皇后的陪葬之物,即是開國六器。六器之中,《玄女六壬書》早被先代皇帝私自取出,七星尺上少了兩枚星子是被剜去做了皇帝的貼身之物,伏羲盤據說是歸了司天監的大提點所有,石如意不知所蹤,只有純鈞劍和太清鼎完好無損。墓穴中刻有碑文,詳述了開國六器之用,末了還有安武帝手書,言明將六器作爲寧真皇后的陪葬,是因爲她臨終遺言,六器乃是逆天之物,濫用之下必有傷天和,禍報自身,就連她都逃不過報應。”
餘舒皺了皺眉頭,心神不寧地想到:如果說寧真皇后英年早逝,終身沒能留下子女後代,就是她的報應,那麼司天監歷代大提點都是短命之人,是否也是來自《玄女六壬書》的詛咒。
她稍一分神,緊接着就覺出雲華這話裡有問題,他說,師父在寧真皇后的墓室中發現了純鈞劍和太清鼎?
“等等,”她忍不住打岔,探詢道:“師父既然發現了純鈞劍,怎麼當時沒有把它帶走嗎?”天知地知,真正的純鈞劍現在就在她手中,並且她十分確定自己不是因緣巧合得到了純鈞劍,而是青錚設下的一個圈套,讓她一直被矇在鼓裡,直到她有能力窺破真相的那一天。
可是二十多年前青錚道人沒有將純鈞劍交給雲華,卻留到二十年後給了她,這又是爲何?她一直以爲雲華並不知道純鈞劍早在一百年前就被青錚道人從皇陵盜走,所以他纔會守株待兔二十年,可是眼下看來,並非如此啊。似乎,她的認知在什麼地方出了錯。
餘舒疑神疑鬼地看向雲華,潛意識覺得他有什麼事瞞着她,又或是......騙了她。
雲華接觸到她懷疑的目光,輕輕咳了一聲,一手握拳抵在脣邊,坦白道:“其實,師兄我有一件事騙了你。”
這個時候他倒自稱起師兄來,餘舒抖了抖嘴角,兩手交叉在胸前挺直了腰,陡然間擡高了氣勢。
雲華望着天,到底是心中內疚,無法直視她的目光:“我騙你說師父讓我進京同你一樣也是爲了毀掉《玄女六壬書》,事實上,師父並沒有讓我毀了它,而是讓我帶着玄女書去見他。我知道純鈞劍就在師父手中,他當年沒有將劍交給我,是因爲他擔心我受到玄女書的誘惑,所以留着純鈞劍非要親手毀了它才放心。我知道他怨恨大安皇室,怨恨朝廷,之所以要毀掉玄女書,正是爲了結果這一切。我同樣恨皇權傾軋,恨司天監不仁,但我怕自己有生之年等不到大安自取滅亡的那一天,於是我違背了師命,擅自帶走玄女書,借用它的影響力促使大安王朝覆滅。”
說白了,他利用了餘舒,也利用了薛睿。他們一個是能扭轉大安興衰的破命人,一個是能輔佐帝星爭奪天下的將相之才。他故意引到他們兩個人走上絕路,雙雙逆反,加劇了安朝的滅亡。
“如今天下大勢已變,舊國滅,前塵盡了,我總算不負師命,有臉帶着《玄女六壬書》去見他老人家了。”雲華這是給了她一個解釋。
餘舒面無表情,心裡卻是五味陳雜,這下她總算明白了,青錚道人爲何將純鈞劍交到她手上,然而云華不知道。
“師父後悔了,”她實言相告:“爲了一部《玄女六壬書》,幾乎毀掉了你的一生,師父或許早有所料,然而事後他還是後悔了,更萬萬沒想到,你會爲了報仇雪恨,擅作主張地帶走了玄女書,忍辱偷生了這麼多年。”
毀掉《玄女六壬書》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幌子,青錚道人的真正目的應當是用她引出雲華,藉由她的口,轉告雲華——他後悔了。
她原本打算將某個秘密同她的來歷一起帶到墳墓裡,然而此時此刻望着兩鬢霜白歷經滄桑的雲華,心中忽生不忍,她還是決定說出來,哪怕這是另一種殘忍——
“師兄,師父他將純鈞劍交給了我。我猜他一定是想告訴你,他早已放下,希望你不要再自誤。”
雲華呆愕,他臉上的神情恍惚起來,緩緩扭頭看着餘舒,待他看清她眼中的憐憫,心情一瞬間苦澀地像是倒灌了海水一般。他擡手覆面,不願讓人看見他的狼狽。
原來師父沒有責怪他,原來竟是他自誤了麼。
“純鈞劍,在你手上?”
“對,在我這裡。”餘舒沒有多說她是如何得到純鈞劍的,想來雲華現在聽不進去。果然,雲華靜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
“小師妹,多謝你今日實言相告,眼下我心思亂的很,容我回去想想。”
“也好,師兄慢走。”餘舒起身卻沒相送,目送他悵然離去,心想:她這算不算是終於完成了師命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