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紀孝谷在翠姨娘處用飯,打從半個月前她被人冤枉偷人,捱了一腳踹後,這是紀孝谷頭一回過來她這裡。
翠姨娘提前沐洗過,頭臉都蓋了一層香粉,她皮相本就不錯,再被這夜裡的燭光一打量,臉上連個細紋都找不見,細皮嫩肉的漂亮,這讓好一陣子沒見他的紀孝谷不免多看了幾眼,翠姨娘心中竊喜,就故作了嬌羞,臉紅紅地給他斟酒。
只是她這麼一作態,倒是露俗,不如方纔的神態乾淨,紀孝谷收回了目光,摸着酒杯道:“劉家的表少爺能平安無事,多虧餘舒那丫頭機靈,對了,她今年有十幾了?”
翠姨娘心裡一數,遲了遲纔回答:“回老爺的話,她都過十五啦。”
紀孝谷點點頭,“那是及笄了,年歲也不小,該考慮着出門入戶,你心中可有打算?”翠姨娘咬了脣,“她那出身,性子不討喜,人也蠢笨,哪有人來說媒,就是佔了紀家的門光,妾身只盼她能找個殷實人家,往後不愁吃喝,別的還能求什麼,就是給富人家做個妾,也好過她去過那窮日子。”
紀孝谷琢磨着她所說的“性子不討喜,人蠢笨”,再回想這兩次他見到那繼女時的印象,笑了一聲,看着眼前這個半點談不上聰明的婦人,道:“你既沒什麼主意,我便去請二嫂留意一下,看着義陽城中是否有什麼合適的人家,明日你將她八字給我。”
三房沒有正室,後院全是一羣妾,羣龍無首,紀孝谷不理瑣事,總管終究是個下人,有些事夠不着,紀家三兄弟關係不錯,大奶奶這幾年身子不好,紀老太君放權給了二房。
二奶奶管事,紀孝谷將名下兒女的婚事託給紀家二奶奶照顧,理所當然,他現在把餘舒的婚配也交過去,就是變相地給了餘舒這個外來戶一個紀家小姐的身份,這和寄戶在紀家可是天差地別。翠姨娘人不算太傻,知道這麼一來,餘舒是板上釘釘能許配這義陽城的富戶,當即激動地站起來蹲身答謝:“老爺,妾身謝謝老爺。”
三言兩語,將親生女兒的婚配權交了出去,翠姨娘除了喜,恐怕還有點如釋重負。
畢竟,她不用在擔心着女兒嫁不到好人家,將來會成個拖累。
***
黑夜裡,餘舒坐在景傷堂門口的臺階上,一手支着腦殼,打了個哈欠。
白天青錚道人讓她天黑來景傷堂找她,她吃了飯就跑來了,人沒見着,大廳鎖着門進不去,她在門口等了少說半個時辰,準備再不見人,就回去睡覺。
下午她到勉齋去了一趟,她路上準備了一整套的說辭,怎麼向曹子辛解釋她昨日曠工,豈料到了地方,勉齋卻關着門。對面吳掌櫃告訴她,紙墨店昨天也沒開門,算上前天她請假出遊,三天都沒營業,更沒見到曹子辛人影,吳掌櫃還趁機挖牆腳,問她願不願意到他店裡來搭把手。
餘舒客氣地拒絕了這奸商,揣着疑惑回家了,打算明天再去看看,那天她請假時,這曹掌櫃說去訪友,該不是到外地去了吧?
擡頭看了一眼天上的半呀月亮,餘舒站起來,拍拍屁股準備走人,不等了,老人家要是存了考驗她的心思,讓她在這冷夜裡傻等,她可不奉陪,不曉得她時間多寶貴麼,有空還看書多認倆字呢。
她剛邁開步子,老道士就來了,踩着時間點,兩手都提着東西,幾步就到了她跟前,把手裡的東西往她懷裡一塞,就越過她掏鑰匙去開門,進去把門口的壁燈點着了,見餘舒還站在門外,還招呼她趕緊進來,跟他自己家似的。
“快進來,別叫人看見。”
“哦。”餘舒抱着一堆東西進去,青錚道人就在她身後把門關了,她警覺地扭過頭。
青錚回頭見她一臉防備,哼笑一聲,接過她懷裡的東西,把火摺子遞給她:“怕什麼,爲師不吃人,去,把燈都點了。”
餘舒想他是爲避人耳目,無可厚非,就剩了一半戒心,進去點燈,這裡她打掃了幾天,摸得一清二楚,昏瞎也能找到牆壁上嵌的燭臺,一根一根點過去,時不時扭頭留意青錚,就見他抱着那一大堆東西在大廳裡的空地上擺弄,不知在佈置什麼。
來的時候她有想過老道會教她什麼,奈何她對易學知之甚微,想來想去,連個大概都猜不出來。
把所有的蠟燭都點着,大廳裡敞亮起來,餘舒從梯子爬下來,踱步到老道身邊,看着他拿着一根大號的狼毫,正勾兌着碗裡的不明液體在趴在地上畫着一些奇形怪狀的圖形。
“師父,你這是在幹嘛?”青錚道人好像沒聽見她說話,自顧在地上描繪,全神貫注,餘舒只好閉上嘴在一旁等候,好在他手法老練,不多久就畫完,端着碗站起來,檢查了一番,確認無誤,才擡起頭,露出一張稍顯疲憊的臉,指着幾圈圖形中的一處,對餘舒道:“你來這裡坐下。”
餘舒踮着腳走過去,提着裙子,怕地上不幹被她踩畫了,坐下後才發現,這些銀光閃閃的顏料早就凝固在了地上,用手摸都不掉。
青錚也在她對面盤膝坐下,吐息了幾次,方開口道:“今日起,爲師便傳你易術,因不記名,門規你就不用遵守了,只有一點,你務必遵從。”
餘舒道:“師父請講。”
青錚眼中神光聚起,目光如炬:“它日你出師,要幫爲師做一件事。”
“......”俗,太俗了,接下來這老頭是不是要給她講一段催人淚下的血海深仇,什麼殺妻奪子,兄弟反目的故事,再要她給他報仇。“師父,您能不能先說說是什麼事啊?”
開玩笑,什麼本事都還沒教呢,就給她開條件了,萬一她學了個雞毛蒜皮,這便宜師父叫她去殺人放火,那她也得幹啊?
“放心,爲師只是想讓你代我去尋一樣物事,不會叫你去殺人放火,亦無生命之虞。”
青錚道人彷彿能看穿她的想法,在餘舒尷尬的臉色中,伸手在後面一抓,拿了兩隻棋碗擺在兩人中間,碗裡是很普通的圍棋子,一碗黑,一碗白,他閉上眼睛道:“不讓你瞧些真本事,你想必不會服氣,來,你隨便抓上一把。”
餘舒不知他要作何,就聽話地在白色那碗裡抓了一把棋子。
“白七。”
“什麼?”
“爲師說,你手中有七枚白子。”青錚閉着眼睛,老神在在道。
餘舒遲鈍地攤開手心,一目掃過去,確是不多不少,七枚白子,來不及驚訝,就聽青錚道:“再抓。”
餘舒於是又抓一把黑的。
“黑九。”
餘舒默然,是九。
“再抓。”
餘舒手伸進去,拿出來。
“黑三。”
餘舒盯着手裡的三枚黑子,眼神亮的,像要把它們看出來個窟窿,一次兩次還可以說是運氣蒙的,但三次都猜中了,這種概率——
“兩手各抓一把。”餘舒舔了舔嘴脣,心跳有些加速,她左右手分別伸進碗中,眼睛盯着青錚閉氣的雙目,多了個心眼,手指“嘩嘩”撥弄,造出噪音,再拿出來。
“左手一白子,右手...無子。”
“啪——”餘舒手一抖,左手掌心那枚白子掉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臉上的表情有多傻。
青錚睜開眼,滿意地看着餘舒臉上的佩服,剛要開口,就聽她驚聲道:“師、師父,你耳力也太好了吧!”
就憑這一手,這糟老頭要是在她上一世過的地方,怎麼不得混個賭俠噹噹!
青錚鬍子一顫,怒道:“狗屁!爲師這是聽出來的嗎?”
餘舒抹了一把臉上的唾沫星子,態度要比之前尊敬許多,嬉皮笑臉地掩飾着心中驚奇:“那您是怎麼猜出來的?”
青錚哼了一聲:“你說說,易學是什麼?”
餘舒:“就是易理之學。”
要是三覺書屋的劉夫子聽到她這麼回答,保準一口血噴在她臉上,學了半年,連易學的基本含義都說不上來,有這麼混的嗎?
青錚道人狠剜了她一眼,捋着鬍子順了順氣,纔講道:“簡單來說,易學就是一門預測占卜的學問,你記住,易,就是算、佔。逃不了這兩樣。”
餘舒點頭,表示記下。
就憑剛纔餘舒的回答,青錚也知道這新認下的徒弟是個什麼破水平了,後悔也來不及了,只好耐心給她開竅:說難了你也不懂,爲師就簡單和你講,算,就是算術,是技巧,占卜就要借外物,諸如卦盤和六爻錢,這是手段,用技巧和手段推測未來之事,這就是我輩易學,也是最普通的易術。”
餘舒恍然大悟,她看了這麼些天書,頭一回弄懂了大安朝的易學是什麼。
接着又疑惑:“那您剛纔猜測我手中棋子,也是易學嗎,怎麼沒見您用什麼外物啊?”
青錚老頭傲然一笑,“爲師所用是上乘的易術,一心一眼皆可得佔,何須什麼外物,爲師的本領,判福禍,斷生死,也只是多費些工夫罷了。”
餘舒喉嚨有些乾燥,心裡發癢,若說之前她只是抱着觀望地態度陪這老頭過家家,那現在就是真心想學本事了。
“師父...您這麼厲害啊。”
青錚得意地看見餘舒眼中流露出的渴望和佩服,這小丫頭片子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的模樣,半點都不曉得尊重,這下總算知道他老人家的厲害了吧,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