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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眯着眼看牆壁上那幅畫,感覺很熟悉,後來想起來了,是陳英雄的電影。

牆上這幅畫用色很溼潤,是那種很濃的水彩,都汪在畫面裡,好象隨時要流淌出來。那個越南人的影片也是這樣,他很強調越南那種蔥鬱的綠色和潮溼,各種植物都是很飽滿的綠色。這種感覺我到西雙版納去的時候體會過,綠的讓人想死。

慕夜慵懶地靠坐在我旁邊的椅背上,歪着頭,玩着手指頭,透過磨砂玻璃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匆忙而冷漠地移動,夾帶着初秋低沉抑鬱的乾燥空氣。周圍都是模糊的背景,清晰的只有他沉靜的側臉。棱角分明的臉龐,形狀美好的上挑的眉和睫毛下冷寂的雙眸。

靜靜地,我們坐在這間氛圍纖細的斗室裡,等待着,等待着父親的遺囑。

唐律師竟然通知我們在“綠紅”這樣一間如此濃重藝術味兒的地方宣讀遺囑,是爸爸以前的授意?

耳旁清淡的京劇唱腔,讓我恍若在夢中。是爸爸的授意。他生前酷愛戲曲。

“魯迅最厭惡的中國事物有兩件,”慕夜突然側頭睨着我,象只舒服躺在太陽下的貓,“一個是中藥,因爲找不到原配的蟋蟀做藥引子讓他父親一命嗚呼;另一個就是京劇和梅蘭芳,他嘲弄梅博士是因爲外國人從來沒見過男人可以這樣的酷似女人而授予他博士榮譽。梅蘭芳肯定是知道魯迅對他的這種譏笑嘲弄的,但終其一生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儼然是戲子寬容了作家。”

“呵,還是有很多人喜歡梅先生的,”我隨意地扒了扒他額前的短髮,微笑着攤開左手橫放在椅背後,慕夜舒適地枕在我的左臂上,我繼續有意無意地輕輕扒弄着他柔順的短髮。他願意這樣放鬆的和我聊天,我很高興。“咱們**帶領解放軍進北京其中一個理由就是‘去看梅蘭芳’。當時梅的一場戲要一個大洋,程硯秋也是一個大洋,尚小云八毛,荀慧生六毛。對毛本人來說聽梅蘭芳也算得上是一個足以作爲目標的高級享受,可見梅劇和梅本人在當時的中國人心中是怎樣的難以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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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還是不大喜歡聽京戲,老爸以前說,京劇的唱詞全都是沒有文學價值的口水話,我看也是。中國人在讚美京劇的時候從來不象讚美崑曲似的用上‘辭藻華美’的字樣,是典型的‘藏拙’。”

“也對,崑曲衰落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爲唱詞文學性太強了,影響了聽衆的理解,才逐漸變成文人案頭的清供。不過,京劇的一些唱詞也有些樂趣的,比如《鎖鱗囊》有一句唱麒麟的詞:‘形似蛟龍四蹄高’,過去不懂,後來看《鑑寶》的時候才知道,蛟龍和麒麟外形上完全一樣,唯一的區別就是蛟龍是虎爪,麒麟是牛蹄——-”

“紫上,慕夜,”

兩個孩子正靠在一起說在興頭上,門開了。我和慕夜都沒動,依然那樣慵懶地靠在一起,看着一個個生面孔,熟面孔走進來。只是,眼神都開始變冷。

“來很久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唐律師。彎腰把文件包及筆記本電腦放在我們前方的矮桌上,他微笑着親切的招呼我們,

“沒多久。”慕夜哼了聲。我們兩個看着他都沒有了該有的親熱。他的身後,是路唐,路凱程的父親。

我們不蠢。對着這個世上僅有的一雙兒女,宣讀一個有着上億家產的鰥夫的遺言,不是隻應該有三個人在場嗎?他的兒女,他的律師。爲什麼會有這麼多不相干的人出現?剩下的只有掠奪者了。我攀在慕夜肩頭的手開始張勁收攏。

慕夜只是坐直身體,拉過我的左手,十指糾纏,然後專心地包進雙手掌心,摩挲着我手指的每一個指甲,誰也不看。

“是這樣的,你們知道,你們的父親生前完成的最後一單生意是和路氏合作,很遺憾,他的突然離世讓這次合作永遠不能實現了。紫上,慕夜,”陳律師突然停了下,聲音沉了下去,“你們的父親在和路先生決定合作時曾簽過一個協議,如果一方中途終止合作,代價是全部家產!”

慕夜捏住我指甲的手冰涼,“協議是書面的?”他擡起頭看着對面的陳律師,眼裡的光死寂般冷,

“恩,”陳律師遞過來一達協議的影印本。上面的簽名,我認識,是父親的簽名————公憬。

刺眼的“公憬”。

傷心的“公憬”。

熟悉的字體象暗紅的粘稠液體瀰漫進我的眼底。我顫抖地接過協議,一頁一頁地翻過,仿若一臺沒有知覺的機器。

“我能這樣懷疑您嗎,您謀殺了我的父親,謀奪了他的家產,接着,還想着怎麼來謀害他的一雙兒女——-”

我捏着手裡的協議,淡淡地說,象在輕喃。突然掀起通紅的眼,狠狠瞪向對面的從進來就沒有出一聲的路唐。他坐在那裡,象個安靜的紳士。

人面獸心!!

他只是搖頭,表情溫和,看着我們,“紫上,慕夜,我願意收養你們。”

“收起你的驢肝肺吧!”慕夜突然操起矮桌上的菸缸就朝路唐狠狠丟去。打中他的額角,頓時血涌了出來。

“算了!”他身邊的隨從就要兇狠地嚮慕夜撲過來,被路唐起身全攔住了。他接過旁人遞上的手巾捂住額角,看着我們,“我願意照顧你們一輩子,你們如果執意不肯,我也不會勉強。不過,你父親的家產,我是不會給你們一分的。”

“他的家產我們也不稀罕!這樣的父親,簽下這樣的荒唐協議,全然不顧及自己的子女,不要也罷!”慕夜的眼睛通紅,緊緊握着我攀在他腰間的雙手。我咬着脣,傷心地合上眼。是呀,無論如何,他簽下這份協議,就是丟棄了我們!

路唐看了我們許久。突然,他移動腳步向我們走近。我們象兩隻小獸兇殘地瞪着他————

“保重。”

只兩個字,卻象嘆息。

直到斗室裡回覆原有的幽靜,空氣裡繼續迴旋着悠揚曲折的調門,我的淚才滾燙地奪框而出。慕夜旋身緊緊地抱住了我,頸項邊,全是悲憤的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