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馬先轉過身問道:“我什麼時候能回去。”

老楊頭停下煙,瞳仁闃然泛光:“東家在大雍已經安排妥當了,這幾天應當就要動身。”他掃了一眼馬先和牀上的錢日生:“咱們這次的對手勢力極大,可以說手眼遮天,眼下我們已經露了行藏,所以要趕緊換個地方了。”

宋掌櫃看了錢日生一眼,轉身便去安排,夜裡趙把頭的人通過水路將一行人接走,他們沿着秦河南下,隨即轉入了一座叫做平陽的小城,低矮的城郭掩映在夜色裡,一眼望去其實比佳夢關也大不了多少。

幾十年來諸侯並起,將顯赫近三百年的樑朝蠶食的只剩一座孤零零的都城。儘管搖搖欲墜,可強如北齊、東洛、西昌這樣兵強馬壯的諸侯豪強卻誰都不敢僭越,生怕落下諸侯弒君篡國的口實,而平陽作爲王室唯一的食邑也得以保留,以示恭順。

“這裡是東家的‘安全地’,任憑是誰都不敢在這裡撒野,要不然就是‘犯上謀反’。”老楊頭看着夜幕中徐徐後退的江岸,神色黯淡的嘆息一聲:“這裡也是絕地啊。”

錢日生傷勢終於轉好,卻變得更加沉默,時不時的就會看着自己缺指的左手呆呆走神,漸漸的他享受這種獨處的安靜。

他被安置在一處清冷的院落中,遠離街市但四通八達,老楊頭要他安心住着,本以爲是離羣索居遠離是非,可當宋掌櫃帶着他走進宅院的時候,錢日生知道這是不可能了。

霖兒看見錢日生尖叫着就撲了過來,錢日生神色複雜的看了看,只見扶風公子正半躺在正廳中抿酒,只是轉頭看了他一眼。烈日當空,錢日生手心卻滲了一絲涼汗,這種壓抑的感覺讓他想起了佳夢關的驚險遭遇。宋掌櫃對錢日生悄悄說道:“就在這裡呆着,別多嘴多事,絕對不會出岔子的。”

真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扶風公子對錢日生沒有半點疑問,錢日生也不多說一字,心照不宣的每天繼續陪着公子讀書出行,有時真令他有種恍惚的感覺,可斷指處的疼痛卻提醒他這一切都不是夢。

扶風公子有個習慣,每天中午都要去棋盤街的一個館子聽曲,他似乎到哪裡都執拗的要聽曲,錢日生作爲隨從自然是要跟着的。爲了防止公子嫌棄自己身上的“怪味”,錢日生每天都洗得乾乾淨淨,宋掌櫃也給他送來了幾套新做的衣衫,質地考究卻不喧賓奪主。錢日生往日穿衣都是破爛邋遢,陡然穿了新衣反而感覺渾身不自在。

“這樣的料子,你不經常穿吧。”

公子一眼就看出了錢日生的拘謹,鼻子嗅了兩下便面無表情的往前走去。錢日生跟在一旁,保持着不近不遠的距離。自從入了平陽,扶風只去宋掌櫃的酒樓吃飯,宋掌櫃會特地爲他安排一間包間,然後親自作陪和公子在裡面密談。

錢日生無心介入,只是默默的冷眼旁觀,公子的吃穿用度都是東家暗中資助的,按道理關係應該親密無間,甚至感恩戴德才對。自從離開了樊陽,扶風也好像起了變化,特別是每次看到宋掌櫃,眼波都會閃閃爍爍的,而對待錢日生則變得前所未有的平和。

一個人的變化不會突如其來,就像自己也絕不會無緣無故的變得這麼敏感。

這種若即若離的感覺非常微妙,讓他想起身爲仵作的師父和刑房劉師爺之間的關係。大面上互相依仗,可暗地裡都生怕對方拿捏着什麼把柄,久而久之竟然達成了一種奇特的默契。

每次遇到需要“改刀”的命案,驗狀上師父籤劉師爺的名字,劉師爺署師父的名,如果東窗事發,筆跡覈對起來誰都跑不掉嫌疑。正因爲如此,師父每次驗屍完都會把案件的來龍去脈詳細的記錄在小賬上,而劉師爺那頭肯定也有類似的底檔。

所以每當郡守調任升職,師爺都會隨身帶走,而仵作行的規矩則是明哲保身,絕不和官員合槽,都會留在當地紮根。

兩人心照不宣的維持着原本的陌生,但是扶風卻會用各種各樣的語氣挖苦嘲諷錢日生,比如說要把他賣回人市上,讓他們把自己賣到番邦,但是他絕口不提宋掌櫃,只是或明言或暗示,繪聲繪色的描述着前任隨從們的悽慘下場。

錢日生知道他是虛言恫嚇,因爲宋掌櫃說過——“公子對自己一無所知”,可幾次三番下來他多少也有些惴惴不安。

“我知道你的小秘密。”扶風有時候會冷不丁的用一種虛飄飄的語氣攻擊着錢日生的內心,至於是什麼“秘密”,他從來不說具體,只是會湊上來細看錢日生的表情變化,隨後哈哈大笑。彷彿一隻老貓抓住了老鼠,卻不急於下口,要盡情的捉弄一番才行。

錢日生已經習慣了扶風的尖酸刻薄和喋喋不休,但是“秘密”二字還是讓他心裡一顫。心中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東家究竟能不能依靠?

令錢日生意外的是範老先生也跟着輾轉而來,每天繼續來上課,依舊是一副古板冷漠的面孔,對周遭的變化沒有任何反應。這次是講述北齊的舊事。

“北齊開國之初,齊王被人暗殺,國內大亂。朝中兩派互爭上下,但是國不可一日無君,於是雙方紛紛派人將扶持的兩個質子火速擁護回國即位。”

範老先生抑揚頓挫的講述着百年前的那場驚心動魄的紛爭,彼時公子遙質於宋國,公子驤質於呂國,這場奪嫡之爭影響頗爲廣泛,誰能即位不僅關乎齊國氣運,更意味着宋、呂兩國勢力誰能夠掌控北齊的朝堂。列國爭霸弱肉強食,某個微妙平衡的破壞都會帶來身死國滅的代價。

於是在避免戰爭消耗的情況下,這場北齊的奪嫡之爭成了一場先到先得的賽跑。爲了防止公子遙搶先,公子驤派兵劫殺,最終公子遙中箭詐死麻痹了對手,日夜兼程終於搶先回國繼承君位。

扶風聽的特別的認真,從都到位連喘息聲都沒有,連錢日生都聽的津津有味,只聽範老先生最後一句作爲結尾:

“公子驤事敗逃回呂國,在書冊上留下的最後一筆僅僅是一句‘遙乃踐祚,於是劫呂,使呂殺公子驤’。”

最後老先生留下了一句疑問:“請公子細思,公子遙回國後爲何能夠順利即位。”

扶風閉着眼睛想了想說道:“因爲呂強而宋弱,如果公子驤即位,北齊只能淪爲強國傀儡,而宋國也脣亡齒寒。”

“那爲何再沒遭刺殺?”

扶風聽完語塞,很鄭重的對着範老先生行了一禮:“謝先生教誨。”

錢日生在一旁聽的雲裡霧裡,聽的不明所以卻又感覺有些懵懂的,彷彿風中飄舞的柳絮,越想抓卻越抓不到。突然,他抓到了,他站在扶風身側,對着範老的背影輕聲默唸着自己對問題答案的理解:“因爲身後有強大靠山。”

待範老先生消失在門外,公子沒有喝酒而是盯着錢日生不停的看,最終停留在錢日生的左手上,不易覺察的哼了一聲:“我真不明白要你有何用?”

錢日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是他覺得有必要巴結一下這個扶風公子。不光是因爲東家對的照料遠超他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扶風的簡單。他甚至願意永遠躲在這個公子的身後,暗中觀察每個面對他的人的表情面孔,相比佳夢關狡詐陰險的周旋,如今面對這種直率簡直就像微風拂面。

於是他幾乎不加思索的說道:“我想留在公子身邊。”

“哼,天生的奴才。”

錢日生覺得扶風彷彿是一面擋風的牆,跟在他身邊他覺得安全,反而是晚上的夜風讓他心悸,那院門輕輕的叩響讓他有些害怕,他有些失眠了。

宋掌櫃的要求也變嚴了,嚴峻的如臨大敵。他讓錢日生開始用筆記錄扶風公子每天的行程,何時出門、行蹤經歷、和誰交談,要做到事無鉅細一一報備。錢日生甚至覺得無聊至極,索性就把一篇篇流水賬交給宋掌櫃。

“十九日,巳時出門,入和悅樓獨飲。未時一刻,入雅樂坊聽曲。酉時二刻回。”

他燈下吹乾了墨,將賬冊闔上,隨即悄悄走出院門看着天上閃爍的星光,他隨意的扭頭髮現偏房正亮着燈,一個女子的影子映在窗紙上時不時的身體前傾然後手臂橫移一下,機杼聲特有的節奏在夜風中隱隱約約。

錢日生看着心頭就像被人戳了一下,他忽然就想到了翠兒,也是這樣幫自己縫補衣服,晚上織布繡花賣些銀錢。

“翠兒,我當仵作了,”窗紙上的影子在錢日生眼前漸漸朦朧,他看到了自己喜滋滋的邁進翠兒的小院:“以後我就能掙錢了,一個月一百二十文。”

翠兒擡頭看着他笑,她又瘦又小,眼睛彎的像月牙一樣,一笑倆酒窩,錢日生想着想着泛起了一陣酸苦,繼而又念起了瘦狗,想到自己如今鬼不像鬼賊不是賊的境遇,老楊頭隨口的那句話,讓他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你已經出了佳夢關,難道還想做個小仵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