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自從那一夜後,錢日生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跟在扶風身邊也隨之而然的坦然從容了。

扶風公子簡單像一張白紙,可又神秘的讓人難以揣測,比如到現在錢日生都不知道對方姓什麼,從哪裡來,更不明白爲什麼東家要派人教公子唸書。但是他心裡清楚,這個扶風不是一般人。

甚至直覺的推測出,宋掌櫃因爲扶風的存在纔會顧忌,某種程度來說是扶風“庇護”了自己。

馬先終於出現了,銀票的事情他好像還不知道,錢日生沒說也也沒問,只是就着扶風公子閒聊。馬先吱的咪下一口酒頗爲得意的告訴錢日生,但凡以號示人,都是貴胄之後,這個與財富無關,講究的是出身。哪怕一貧如洗,出門在外都是號在名前,輕易不道姓氏。

錢日生特地向宋掌櫃細問過這個扶風公子的來歷,可宋掌櫃卻搖頭不知,只說自己也是剛剛拔擢的,隨後意味深長的說道:“‘東家’這裡的規矩是,如果你不知道一件事,說明你還不該知道。”隨後偷偷告訴錢日生:“銀票立案了,東家說下不爲例。”

對於錢日生來說堪比天塌地陷的大事,卻被那個東家“下不爲例”四個字輕巧的蓋過,他對東家的手段更加驚歎,如果有朝一日能見到,真想看看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宋掌櫃順帶着還問了鳶兒母子的情況,錢日生簡單的回答了幾句,因爲實在沒什麼可說的。

在他眼裡,鳶兒是個非常嫺靜溫良的女子,沒有一絲的脂粉氣,和扶風生養了一個三歲的孩子叫叫霖。可馬先卻跟錢日生私下說過,這個女人並不是妻子,起碼沒有明媒正娶。錢日生問過馬先是怎麼知道這些的,馬先卻吹噓他自己萬花叢中過,這種事情一眼就能看穿。

鳶兒一直堅持自己做女工換錢度日,手頭上會接一些針織手工的生意,寧願穿的寒酸,也不碰東家的銀錢。

也正是這個原因,宋掌櫃在字裡行間也透露過一些不滿的意思。但是每次派人去扶風家中,都再三強調對鳶兒不能有絲毫怠慢,甚至會偷偷幫忙介紹“生意”,價格給的也是最高的。

錢日生從來沒有跟蹤過別人,在他看來這有種暗中偷窺的意味,只是跟蹤和驗屍確實是有相通之處的:都是通過細微的觀察來甄辨一個人的秘密。

“他女人不是正房,孩子也沒姓,可能是賭氣私奔的公子哥。”

“剛搬來不久,使不完的錢,可婆娘孩子卻穿的寒酸。”

就如同他在佳夢關也會被人議論嘲笑一樣,街頭巷議如同畫筆勾勒的側影,選取的角度往往是人最不在意也是難以遮掩的隱私。在他印象裡,扶風就是一個任性的紈絝子弟,紙醉金迷,可總會有人暗中呵護着他。

他有時候自嘲,同樣是人卻天差地別,都是投胎的造化。可馬先顯得不屑一顧,並且告訴他,憑運氣賺到的終究會憑本事輸回去,他見過太多這樣的廢物了。錢日生想到自己,當時也曾被人暗中監視着,如今反過頭來貼身觀察一個富家公子,還真有種“風水輪流”感覺。

扶風今天穿了一身玄色長褂,搭配着一條石青色的鑲玉腰帶,走起路來悠哉遊哉的,遠遠聽着似乎還哼着曲兒,似乎心情極好。這條路靠近內城的西北門,街道筆直寬闊,兩邊的店鋪多以各國流通的商品爲主,吆喝聲也是南腔北調。只聽一聲熟悉的口音對着街道叫着:“大雍的旗渠大醴,高沫甜香!”

兩人都情不自禁的站住了,錢日生微閉起眼睛情不自禁的嗅着家鄉的酒味,扶風說了聲:“喲,新開的店?還是大雍的商戶,進去嚐嚐。”說完就邁了進去。

公子挑了個靠窗的座位,一邊看着窗外的河景一邊扇着扇子,錢日生則招呼夥計過來伺候,正說着話只聽一陣腳步聲,佳夢關特有的口音在嘈雜的店鋪中顯得親切異常:“摸不是搞錯咯?兩條腿能跑這麼遠咯?”

錢日生不由得擡頭看了一眼,只見幾個身穿收腰布褂的人一邊說着話一邊在不遠處的一張桌前坐下,其中有個身材佝僂的中年人,正恭順的點頭附和,背影看去有些熟悉,錢日生瞳仁一縮,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不禁多看了一眼,確認後趕緊收回目光,他一邊幫公子燙着碗筷一邊偷偷打量,中年人隱沒在光線昏暗處,微微佝僂的坐着,腮邊能看見上翹的鼠須,正舉杯放在脣邊慢慢的啜飲。

門口突然爆發出一陣鬨笑,明燦燦的日光下行人都在議論紛紛,似乎發生了一件好玩的事情。可錢日生卻感到有點冷,心想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情,他又止不住的偷偷瞥了一眼,竟然越看越像,頓時被心中的猜想嚇得手腳冰涼。

店裡人來人往,公子吃菜他按例是站在一旁的,這本沒什麼,可此時此刻他站在公子身邊讓他就顯得有些刺眼,他靈機一動,悄聲跟公子說想去方便一下。

公子啪的放下筷子,非常嫌棄的埋怨了一句:“懂不懂規矩?去去去。”

錢日生躲着人偷偷往後院的茅房走去,站在院裡來回跺着步子,他咬咬牙還是想要悄悄探頭看一看,到底是不是看錯了!可剛往通門走去,只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匆忙一瞥大驚失色,趕緊閃回身子,原來剛纔那幾個人竟然一齊走了過來!

只聽聲音越來越近,錢日生都來不及邁步,對方已經走到了院裡,他趕緊回頭背過身假裝整理衣衫。余光中,幾雙黑緞靴從他身旁走過,他渾身繃得緊緊的,低着頭擺弄着衣角,彷彿怎麼也理不順。

一陣微風吹來,地上斑駁的樹影不停的晃動,耳聽沒有什麼聲息,錢日生偷偷的用眼角一掃,只見地上的腳步卻都停在那裡,有一雙腳尖正對着他的方向。

他腦子嗡的一下,此時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強自鎮定着慢慢的往前挪,身子一動就聽見耳邊格格冷笑:“嘶——我道是誰,想不到佳夢關的錢仵作當真越活越瀟灑咯,要不是我見着眼熟,還真就錯過咯。”

錢日生聽的身上汗毛一炸,頓覺頭昏耳鳴,只得勉強的乾笑了一下擡起頭:“啊——是劉師爺。”

對面四個冷麪漢子一聽到“錢仵作”三個字,立刻互相看了一眼,錢日生迅速一瞥,對方都是寬肩厚背一身錚勁顯得孔武有力,正盯着人自己打量。劉師爺閃着一雙三角眼,腮邊的鼠須一翹一翹的,錢日生小腿一陣的發虛,做夢都沒想到天底下竟然有這麼巧的事情,佳夢關刑房的師爺竟然能在這裡找到了自己!

一個念頭在胸中閃過——有人把銀票出手了?

馬先跟他說過,當時讓劉師爺拿着信出關求援,他自己便躲了起來。後來老楊頭也說過,劉師爺被人拿了,並且說了自己和馬先的名字。佳夢關的案子撲朔迷離,竟然在明暗兩條線上同時案發!

他一度以爲劉師爺身陷大牢或者已經死了,萬萬沒想想到對方不僅活得好好的,而且還在今天跟自己狹路相逢!

劉師爺歪着頭打量着錢日生,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你怎麼逃出來的,老楊和那個馬先呢?”

短短一句話勝得過千言萬語,錢日生往後退了一步,正撞上一個人,他嚇得一哆嗦,回頭一看身後已經被人擋住了去路,他慌不擇路的冒了句:“我……我……我不知道。”

劉師爺哦的一聲長音,邁步上前一把拉住錢日生的手腕,聲音激動的嘴角都抽搐了起來:“你們害得我好苦!他鄉遇故知,走咯,我們好好敘敘咯!”

“你好了沒?”扶風冷不丁的站在身後的通門口,帶着一臉的不滿看了看:“叫你出來談天說地的?快點!”

劉師爺雙眼賊光閃爍的盯着扶風看了又看,可能一時摸不清底細,加上西昌境內,光天化日的不敢貿然用強,猶豫之間手上的力道也就鬆了。

錢日生第一次對扶風感到如此親切,他麻利的一聲答應掙脫了劉師爺的手,趕緊走了過去,攔路的漢子得到了示意,便側人讓了讓。錢日生冷汗淋漓的跟在扶風身後,背後冷森森的聲音喑啞傳來:“我要馬先。”

錢日生提着公子打包的酒菜,內心惶恐不安的把公子的鞋都踩掉了,捱了好一頓罵,他面無表情的聽着,對公子的責罵沒有一絲反應。

他隨意的回身看了一眼,只見一個勁裝漢子正不遠不近的跟着,這時他靈機一動,假裝得到什麼吩咐,隨後走到路邊賣膏藥的一個老者面前買了一貼膏藥,付錢的時候急匆匆的說道:“我被人跟了!”

那老者外號吳瞎子,眼白混混沌沌的讓人分不清他在看那裡,只見他收了錢遞過一個小紙包,含含糊糊的回道:“你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