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錢日生都住在“風水輪流”的後院,一切起居都有夥計照料,可錢日生髮現老楊頭和馬先反倒走的很近,經常一起喝酒聊天,有意無意的好像避着自己,錢日生也樂的自由,漸漸的也開始出門走動。
樊陽城街道縱橫,櫛次鱗比的店鋪一眼望不到頭,錢日生一家一家的看着,順着河邊左右顧望着前行。此時落霞繽紛,彩雲輝映,一抹夕陽將河水照曬得粼粼泛光,河岸兩邊張紅掛彩,街市上人來人往,在吆喝販賣聲中更顯熱鬧。
終於,在直通城門的大道上,錢日生停下了腳步,瞳仁顫動的盯着對面的一個店鋪,只見一個泥金匾額擱在寬敞的門楣之上,上書四個大字——隆盛錢莊。
他看了看天色,在來來往往的行中彷彿河流中的一顆將動未動的石頭,終於還是猶豫了一下轉身便走,天邊的夕陽已經墜落,只能看見遠處的一抹殷紅的霞光,錢日生順着街道拐過路口,在吆喝叫賣聲中走過石橋,然後轉到河邊的道路上,“風水輪流”門前的石獅子映着檐下燈籠的光,一個有些熟悉的背影站在旁邊正在迎來送往。
錢日生一臉平靜的走過去,隨意的瞥了一眼,登時嚇得汗毛乍立,“呀”的一聲叫出了聲來,眼前的人白麪微胖,見着錢日生滿臉堆笑,看上去依舊十分和氣,。
可錢日生卻如同見到鬼一般,昨晚親眼看到他被老楊頭一刀割喉,此刻竟然活生生的站在自己臉前,他兩腿肚子直抽筋,膽膽怯怯的喃喃道:“蔣……蔣掌櫃……”
蔣掌櫃笑吟吟的偷偷一把攥住錢日生,臉上還是掛着笑:“錢小哥莫慌,我是東家剛提拔的……”
錢日生倒抽着涼氣,這才明白過來:“宋……宋……”撐着雙眼仔細看着眼前的面龐,竟然難以辨出真假,燈影下更是容光煥發,簡直一模一樣!
還沒等他叫破,宋掌櫃點了點頭衝着遠處頷首叫道:“孫爺趙爺慢走!”隨即對錢日生急促的說道:“楊頭兒在後院等你呢,你快進去吧。”說完捏了捏錢日生,離身拱手朝街邊走去:“哎喲,馬當家的,你可算來了!”
錢日生彷彿踩着棉花,腳下虛飄飄的一顆砰砰亂跳的心這纔回到腔子,不知不覺的後背已經出了一層的細汗,他心神不定的穿過前廳,竟然忘了剛纔的宋掌櫃的吩咐,直接就往自己的臥房走去。剛一推門就聽見裡面有人說話,老楊頭和馬先見到錢日生來,都哈哈大笑。
“是不是嚇着了,他奶奶的,我剛纔進來也差點嚇尿了!楊爺可真有手段!”馬先看着錢日生臉色慘白的模樣樂的直拍大腿,言辭之間已經極爲親近。
老楊頭抽了口煙說道:“沒辦法,不能打草驚蛇嘛。只得讓宋掌櫃在外頭招呼着,說不定就能釣到魚。”
щщщ ▪тт kΛn ▪co
錢日生還有點魂不守舍,詫異的問道:“那門前的那個蔣……宋掌櫃是——易容?”說罷一臉不可思議的盯着老楊頭。
師父說過易容之術子虛烏有,都是江湖傳言。人臉肌肉錯雜,顱骨各異,哪怕顴骨高一點,下巴長一點,眼角上下一些,立馬就是天壤之別,怎麼可能做出一模一樣的臉皮?
可剛纔的確見的清晰分明,那宋掌櫃的容貌真就做的如假包換,如此神技真令他目眩神馳!
他此時心裡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用意,原來老楊頭是想借屍還魂,好查看究竟是誰和蔣掌櫃私下勾連,打的順藤摸瓜的算盤!他頓時想到假郡守陰狠的笑容,心頭陡然一悸趕緊轉過神來不再去想,只是空洞着雙眼喃喃道:“我真以爲是見着鬼了。”
老楊頭點了點頭,乾咳了一聲說道:“笑話!宋掌櫃戴的‘人皮’可是東家的幕下高人所制,讓人看出來那還玩個卵子?所以我事先沒說,就是看你能不能發現什麼不妥。”
錢日生連連搖手:“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太像了。”他眼神有些黯然:“人皮……世上竟然還有這種手藝!”
老楊頭有些得意的說着嘬了口煙:“這天底下有的是能人,不過因爲是禁術不準流傳罷了。”
“禁術?”錢日生緩過神問了一句,假郡守的容貌又在他腦中若隱若現,不過冷靜下來細想比對一番,假郡守一行的喬裝的手段卻遠遠沒有這麼高明,宋掌櫃所裝扮的“人皮”簡直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
老楊頭磕了磕煙鍋,不知道什麼緣故對錢日生說的極爲詳細:“有幾種秘術不論哪國都不準民間私學,”老楊頭一邊說着,煙桿一邊點着:“天相、易容、繪圖、望氣。”
錢日生一臉錯愕,這些詞他只是大略聽說過,也從未有人跟他細說過,便有些似懂非懂望着對面的兩人。
老楊頭繼而解釋道:“星象之學是列國朝堂設立專司專人歷代傳授,這種東西太要命,流到民間就怕有人妖言惑衆圖謀不軌,說起來和望氣倒有些類似,不過望氣更多的是給貴人觀瞻,用的妙了也是能影響國儲定奪,動搖國本的技藝,所以民間自然禁學。”
老楊頭說的什麼“國本”、“立儲”太過玄虛高遠,錢日生也聽的懵懵懂懂,只不過覺得新鮮罷了,於是豎着耳朵聽老楊頭繼續說着:“繪圖則是防止城防、駐軍、山川、地勢等被敵國知曉泄了軍機大事,所以私藏私繪那必然是死罪沒得說的。”
這個錢日生一聽就懂,他心底最感興趣的便是後面的易容,不由得雙眼期待的看着老楊頭。
對方似乎讀懂了眼神莞爾一笑,語氣卻帶的極爲凝重:“而易容就更加危險了,宵小之輩如若掌握易容之術用來謀財害命,那是防不勝防而且極難緝捕的,更有甚者,比方說——假冒郡守……”
說到這裡老楊頭頓了頓,意味深長的看着錢日生:“明白了吧,所以只有官家才能掌握秘法,用於打探軍情,刺殺要員或者其他見不得光的事情。”
馬先在一旁咧嘴笑着接口道:“說句不當說的,萬一錢仵作假扮個西昌國主,嚷嚷着說朝廷裡那個是假的,說不定真能鬧出事來。”
錢日生尷尬的笑了笑:“怎麼可能,我就算假冒也沒人信吶。”
老楊頭卻是一臉凝重,煙霧繚繞中喑啞的說道:“就怕有人故意相信,硬說你是真的,那就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事成之後把你一殺了之,誰又能知道呢。”
錢日生聽的意猶未盡,自從三河鎮和老楊頭重新認識,短短几天,他已經領略到東家的深不可測,儘管素未謀面,可手下真是臥虎藏龍,竟然還有掌握秘術的能人!
馬先冷不丁的哈哈大笑說道:“說到易容,我聽我爹說過一件奇案,說是一個地痞流氓,從一位高人那裡練了一身採花之術。”
他說道這裡錢日生已經笑了,這種市井葷素段子他聽了太多了,但是馬先卻不管,反而坐正了姿勢,臉色正經的繼續說道:“那人也是下了一番苦功啊,先是把鬚髮燙掉,然後柔骨拉筋,練習女人走路身姿,不僅如此還要吞藥變聲,苦練書畫女紅,你們想想,這等修習一般人誰受得了。隨後他便開始喬裝打扮,以侍女丫鬟的身份進入女子的家中,再尋機用麻藥得手。女子被污也不知何人所爲,更不敢到處聲張,只能忍氣吞聲,有的甚至直接就掛脖子自殺了,簡直做的天衣無縫。”
錢日生奇道:“那他怎麼被人發現的呢?”
馬先拍着大腿又笑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他他媽功夫練的太深了,有一次想要對人家小媳婦下手,結果小媳婦的丈夫酒後回來正好撞見,他趕緊裝作端茶倒水就要出去,可這丈夫醉眼迷離,一眼就把他給看中了,當時就要上下其手。”
馬先連說帶比好像他就在當場似的:“那傢伙這哪裡能行?那人趕緊擰着身子推着就要往外走,可人家丈夫一來剛武有力,二來還就喜歡這個調調,一把把這丫鬟腰給摟住,另一隻手順着就往下滑,結果那麼一摸——”馬先說到這裡恰到好處的頓住,一隻手也隨着往前一探:“那丈夫當時人就傻了,發現丫鬟的那貨竟然比他的還大!頓時麻了抓,喊得跟殺豬得似的,哈哈哈哈哈!”
馬先笑得前仰後合,錢日生也一掃心中的驚悚莞爾一笑,老楊頭煙霧繚繞中嘿嘿笑了兩聲說道:“錢仵作,喊你來不是聽笑話的,東家有件事情要交代給你。”
錢日生笑容一僵,已經嗅出味道不對,這個東家手下這麼多能人肯定不是個尋常商販,交代的事情也肯定不一般。
他有些膽怯的試探道:“什麼事情呢?”
“簡單,就是做個隨從,幫忙照料東家的一位——摯友,”錢日生稍稍鬆了口氣,老楊頭慢慢的噴出煙,耷拉的眼皮下瞳仁閃着幽幽的光:“每天看見什麼聽見什麼,可以跟宋掌櫃聊聊。”
監視?錢日生眼皮一顫,心裡立即明白了老楊頭的言外之意,這個所謂的“摯友”恐怕也不簡單。他瞟了一眼馬先,對方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顯然老楊頭和他已經私下交代過了。
“爲什麼選我?”
“蔣掌櫃不是做不了嘛,現在就交給宋掌櫃和你了。”
錢日生一下驚醒過來,懇請道:“楊伯,我做不了這個,讓我走吧。”
“錢老弟,”老楊頭踱着步子經過錢日生的身邊,在背後輕輕拍着他的肩膀款款說道:“你還不明白嗎,要不是東家護着,你早死了。我把話說明了,通天下只有‘東家’能護你周全,你好自爲之。”
老楊頭的手輕拍着錢日生的肩頭,讓他有種自己是蔣掌櫃的錯覺,生怕自己也被老楊頭一刀割了。想到這裡,錢日生身上驀的冒出一身汗來,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見了這麼多“東家”的人和事,喉結無聲的吞嚥了一下。
老楊頭移步走開發出喟然一嘆:“你已經出了佳夢關,難道還想回去當個小仵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