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偌大的斂房陡然變得冷清下來,孤燈人影在沉雷翻騰的夜色下顯得詭異陰森。錢日生乾站着看着假仵作的雙腿,不由得目光上移,恰巧對方正側眼睨着自己,他心裡更是一驚趕緊避開。

“那個殺手跟你說過話沒有?”假郡守沉思着問道,他要重新估量一下這個仵作,如果知道的太多,今夜就要做了才行。

“說了一些。”錢日生瞳仁忽明忽暗,手藏在袖子裡緊緊攥着刀。

假郡守也跟着目光閃爍:“說的什麼?”

“他說——看到你們在城外殺人了,殺的是個當官的,而且把屍體也拉了過來。”說完眼睛往角落的一具棺材瞄。

假郡守瞳仁鍼芒似的一閃,錢日生說的話不多,卻勝過千言萬語,他回身看了一眼外頭,只見漆黑一片,唯有雷聲隆隆翻滾,他在沉默中斟酌着殺心,仵作死在衙門裡總要有個合理的說辭,畢竟還有五天吶……

沒來由的,他覺得今晚特別壓抑,眼皮一跳一跳的,總有點心神不寧的感覺。他料想着此次前來明明是爲了立功的,計劃的不可謂不縝密。他望着黑壓壓的濃雲,不禁回想起那個毒蛇一般的老者。

像他這樣承襲父輩功爵的官宦子弟,如果還沒有實打實的功勞,以後是很難再有所建樹的。如今年將不惑的他,太需這次機會了!

臨行前,那個老者的話語還歷歷在耳:“虎父無犬子,勉之。只要十天,你能做到吧。”老者當時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那種信任和寄託帶來的壓力此刻更是愈加強烈。

還有五天!他噓了一口氣,胸口的壓抑卻沒有半點舒緩。

潛伏大雍各部的諜探冒着暴露的風險紛紛配合了這次行動,伍哲林將軍的三千精騎也已經便衣奔踏而來,當時飛鴿傳信,已經敲死了入關日期……

劉昂將軍的部曲只待佳夢關狼煙升起,立刻就從桐關以西揮兵北進,截斷海昌郡與大雍內地的聯繫,蜂腰一斷,海昌孤立無援……

一切就看自己在佳夢關的表現了!

作爲一名情報參贊,之前也參與過一些涉密行動,從未有過過失,這偏偏這一次卻出了意外。他看着眼前的錢日生,對方膽怯的迴避開他的目光,人雖低微,處理起來卻有些扎手。城外殺官頂替被人看在眼裡,城內頂替上任又漏了行藏,眼看着日期將至,萬一再節外生枝……

他心裡泛了嘀咕:勝固然好,敗的漂亮的無妨,主要是不能落下把柄。他遊移不定的又看了一眼身後的錢日生:就怕不勝不敗,搞成僵局。

假郡守下了決定,爽快到:“好,既然你立了功,我答應你!”

“我要出城。”錢日生目光灼灼的盯着假郡守,準備了許久的說辭,在這一刻變得簡單直白:“現在。”

假郡守眼睛慢慢眯成了一條縫兒,立刻察覺道今天的仵作不太一樣。

“現在?”他意味深長的重複了一邊,好似漫不經心的,將雙手從背後拿了出來,隨即眉梢一跳,冷笑道:“我要說不行呢?”

天空陡然一個明閃,接着石破天驚的炸雷轟然響起,撼的廳房顫動,震得人耳中一陣嗡響。

錢日生緊張的臉色煞白的如同窗紙,聲音都打着顫:“那個殺手不在我家,我告訴你下落,你放我出城。”

假郡守注視着錢日生,良久,突然嗬嗬大笑,聲音磔磔如同烏鴉一般。這聲大笑驚得錢日生毛骨悚然,一身的涼汗頭骨勝寒,情不自禁的瞟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又迅速將視線收了回來。幾天前瘦狗就躺在那裡,死的無聲無息,如同路邊雜草。

假郡守笑聲陡止,冷森森的笑道:“真有你的,你——是故意把我的人支開?”說着回頭看了兩眼,悠然踱到門口見外頭沒人,然後將門一闔。

錢日生心裡一突突,瞬間明白對方是起了殺心,他想動卻硬是邁不出步子,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假郡守飄然而至,終於顯露在燭火的光圈之中。

“一臂距離之內你才能出手!”馬先的告誡在他耳邊響起:“你唯一的勝算就是你不會武功!”

錢日生喘着粗氣,藏在袖中的尖刀攥的發燙,硬犟着直視對方:“他的傷已經好了!”

這句話一出口,假郡守眼神明顯變了,那個人武藝高強,馮師爺恐怕未必能拿得下!他想到此處心裡咯噔一下,鍼芒似的光在瞳仁上游移不定,對於仵作的言語他頓時信了。

假郡守又往前靠了兩步,將自己的身影牢牢的罩住錢日生,今天說什麼都不能讓這個仵作活着了!

“他人在哪裡?”這是最後的問題,又往前走了兩步。

錢日生下意識的想往後退,卻硬是忍住,他死死盯着假郡守的雙眼,聲音咬金斷玉:“就在你身後!”說完不待對方反應,閃身躲在立柱之後。

恰在此時,一陣陰風鑽入廳內,假郡守腦後生風慌得連忙往後一看,廳內無人!可剛要轉臉,地上的“屍體”猛然蹦了起來,對着他凌空就是一掌!

假郡守大驚失色但覺掌力撲面,他倉皇間不敢硬擋趕忙撤步避開,馬先早就憋了半天,此時出手更是殺招,緊跟着邁步前蹬,左手成拳橫甩面門,右手如槍直點丹田,可他重傷未愈內勁難以爲繼,招式打到一半竟然凝滯了一下,那假郡守一眼看出破綻,右掌外翻切開馬先手腕,左腿忽起砰的聲將馬先一腳踹飛!

假郡守殺心已起,望見馬先臉色蒼白,胸前泛起了一片殷殷的血漬,只能躺在柱子旁閉目喘息。

他心頭一個閃念劃過,藉着這個“殺手”殺了仵作,豈不一了百了!他扯着嗓子高喊了一聲:“來人!有刺客!”話音剛落便如一隻大鳥撲身而至,獰笑着看着柱子後瑟瑟發抖的錢日生,雙手齊發直往馬先頭頂拍下。

一道閃電劃空而至,映的大廳一片雪亮,躺在地上的馬先冷不丁的雙目暴睜陡,猛地把假郡守雙手一架,刁手繞腕使了個“金絲纏腕”的擒拿招式將都對方死死攥住!

假郡守大驚失色,剛要掙開可馬先雙手又是一抻,瞪着眼睛大喊道:“動手!”

錢日生躲在柱影之後看的分明,知道此時生死攸關只得把心一橫,一個箭步前衝撞了過來,袖中出刀力貫手臂,壓着自己的身體狠狠捅了上去!

假郡守只覺得餘光一閃心裡登時慌了,他趕緊再次運勁,可剛要發力馬先卻一腳頂住他的腰胯,如同扳弓一般讓他無處使勁!

他下意識的勉強踢腳上揚正踹上錢日生脛骨,錢日生只覺得骨痛鑽心,可他還是鼓勁前衝一個踉蹌直接栽倒假郡守懷裡!

“捅他媽的!”馬先沙啞的嘶喊一聲!

與此同時只聽噗的一聲,假郡守剛要發出聲“來人——”聲音卻戛然而止!錢日生死撐着身子一把摟住假郡守,左手將他嘴死命摁住,尖刀一頂,假郡守只覺得肋下鑽心剜骨般的劇痛驟然傳來,呼救的話語硬生生的卡在喉嚨裡,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

錢日生雙眼血紅,一招得手之後身體死死壓住刀柄,手上又是一擰一提,隨即抽拉出來又是一刀捅入!但見激熱的血水滋的飛濺,噴出一尺多遠!

轟的一聲驚雷爆響,大風吹的門窗作響,只聽外面壓抑許久的大雨終於簌簌而下,頃刻間竟如同萬馬奔騰一般!

錢日生緊咬牙關刀柄擰的骨節都發白了,只見假郡守雙目圓瞪着瞳仁倏然散開,緊接着手臂一沉,對方的身子如同爛泥一般軟倒在地,身下一片殷紅透黑的血漬順着地縫蔓延開來。

錢日生臉色白的跟窗紙似的,也跟斷了線的木偶似的癱倒,手中的尖刀哐噹一聲掉在一旁。他繃得緊緊的心絃,陡然鬆開!滾滾熱淚噴涌而出,幾天來的壓抑,一下子放肆而出,藉着磅礴大雨,盡情的釋放。

冷風捲着雨霧襲入大殿,蓋屍的白布被吹得在空中橫飄隨即翩然落下。雷聲滾滾如同巨大的車輪碾壓冰面,卻夾雜着傳來人聲:“賀大人——來人——”

馬先和錢日生對望一眼,心裡都是一驚。錢日生心思急轉,倉促的說道:“沒事,等人來了,直接說明他是冒牌貨,我們……”

馬先瞪着眼睛罵道:“你傻啊!還有個師爺在外頭呢!”

錢日生還來不及問明白,遠處的聲音已經清晰了幾分,想必有人往這裡來了!馬先這時驚慌失措,錢日生一眼瞅見地上的郡守,一個大膽的想法在心中萌生。

“趁屍體還沒硬,把他翻過來!快!”說完他隨即起身,踉蹌着趕忙將廳門緊閉。

剛一關門,人聲又清晰了幾分,竟然已經過了二堂了!馬先哪裡還來得及辯駁,和錢日生兩人咬着牙將地上的假郡守又拉了起來。

“賀大人在嗎?”官差的聲音如同催命符,逼的錢日生心亂如麻。

錢日生眼瞼下泛着遊離不定的光,青灰的臉色凝重異常,一閃之間,他彷彿做出了什麼決定,錢日生一把撩起假郡守的衣袍……

馬先咦的一聲,感到莫名其妙,這仵作中邪了不成?可錢日生的動作讓他越看越是心驚,慢慢的明白了錢日生的用意。

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匪夷所思一幕:

眼前的錢日生竟然將郡守的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然後仔細的撕扯下那人的鬍鬚,往自己的腮上貼合。

驚風密語中,只聽外頭的呼叫聲:“賀大人,在斂房嗎?”隨即又呼喝了一聲:“斂房裡有人,去看看!”

馬先看的都愣住了,彷彿見了鬼似的,壓着嗓子走上前去罵道:“你幹嘛呢!你魔怔啦!”

風聲吹的門窗簌簌作響,大廳裡顯得有種獨特的靜謐。錢日生不語,手在腮邊繼續輕輕的抹着,隨即又認真真的帶上假郡守的髮套,整理着衣衫……手竟穩的沒有一絲顫動。

馬先焦急的直跺腳,張皇的看了一眼廳門:“你到底要幹什麼!”

錢日生抖直了衣袖,學着平日裡郡守的模樣將雙手背後,然後挺起胸膛,慢慢的,直起自己佝僂的背!

馬先目瞪口呆,這才發現,這人竟然能和自己平視!眼前這個窩囊懦弱的仵作,彷彿變了個人似的,瞳仁映着燭光,鬼火一般閃爍不定。

直到多年以後,馬先都會不時想起這個驚心動魄的雨夜:

燭火闌珊,將錢日生的背影映射在牆上,顯得高大無比!馬先只覺得莫名的感到脊背躥上一股涼意,不禁打了個寒顫:“你……你不怕露餡啊!”

“日生哥,真讓你過一天郡守的日子,換你一條命,你換不換?”

瘦狗的言語在空蕩蕩的大廳裡泛着迴響,沉雷遠遁,錢日生若有所思的望着角落的一具棺材,彷彿回答大漢,也好似自言自語:

“我今天就要當一回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