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見證了49人的崛起,這就是最美好的一件事了。”
瑞恩平靜地說道,沒有怨天尤人,沒有忿忿不平,沒有憤世嫉俗,甚至沒有波瀾起伏,話語之中帶着一絲釋然,彷彿就這樣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事實上,陸恪沒有辦法反駁。因爲就現在的醫療條件來說,肌萎縮側索硬化症就是絕症,沒有治癒的可能,甚至就連有效遏制的治療手段都沒有。
哪怕陸恪知道這就是束手就擒、繳械投降,哪怕陸恪知道這就是自暴自棄、聽天由命,他也沒有辦法說,“你不能放棄希望”;也沒有辦法說,“你的結局可能有所不同”,更沒有辦法說,“再努力看看再堅持看看”,因爲那都是不負責任的謊言。
比起喬納森來說,瑞恩更加坦然,也更加平靜,卻也更加苦澀,兩年時間的苦苦掙扎,他所經歷的是旁人所無法想象的。
人人都知道,生命的終點是死亡;卻不是人人都知道,終點什麼時候來臨。陸恪永遠都無法知道,當一個人接到了確切的死亡通知書時,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心境;但他知道,哪怕是死亡來臨之前,他也希望自己能夠如同夏花一般絢爛綻放地釋放所有芳華。
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卻因爲視線落在了瑞恩那瘦弱的肩膀之上而停頓了下來,面對喬納森和麪對瑞恩終究是不同的。
陸恪的視線看向了那件十四號球衣,開口說道,“你知道,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嗎?”瑞恩不明所以,卻也沒有辦法轉頭,陸恪不得不補充說道,“球衣上的那句話。”
瑞恩微微愣了愣。
這句話,瑞恩當然知道,當初喬納森親手送給他的時候,他就曾經仔仔細細地閱讀過,但在那之後,那句話就漸漸成爲了球衣的一部分,與“十四號”一樣,融爲一體,他卻不曾再次思考過,那一句話到底意味着什麼。
“你知道,生老病死是每一個人都必須學會的課題,沒有人可以逃避,卻也沒有人可以真正地學會。即使經歷過一次又一次,我們終究還是學不會。”陸恪的視線也看向了窗外,靜靜地說道,“就好像傷病一樣,我們都知道橄欖球賽場之上的傷病在所難免,但真正發生的時候,我們還是難以接受,開始抱怨,開始抗爭,開始掙扎。”
“死亡和離別,這是早早就註定的事情,所以每個人都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在有限的旅程之中綻放出萬丈光芒,試圖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但遺憾的是,卻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只有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是夜空之中璀璨閃耀的巨星,而其他都是微弱而渺小的光芒,普通而平凡,它們的消失,似乎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到。”
“但人們卻忘記了,如果沒有這些渺小的光芒,也就無法襯托出那些璀璨光芒的耀眼和偉大。”
整個病房之中,只有陸恪一個人在靜靜地訴說着,這是一個瑞恩從來不曾見過的陸恪,沒有球場之上的果決和強勢,也沒有訓練場之上的親切和專注,就像是一個鄰家大男孩一般,平易近人得感受不到任何光芒,但他的身上依舊綻放出那股一往無前的堅毅,如同太陽一般綻放出暖暖的光芒。
突然,陸恪就轉過頭來,看向了瑞恩,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你知道嗎?一直到現在,我都仍然在懷念着約翰-沃德,我的大學同學。我和他一樣是陪練組出身,在大四的時候,雙雙並肩進入了替補陣容。”
“我們的天賦都不太好,無法和洛根、馬庫斯他們相比較,更不要說卡姆-牛頓、安德魯-拉克這樣的天之驕子了。”陸恪突然就變得興致勃**來,“但就是約翰,在2010年NCAA收官之戰上,最後時刻,我和他連線成功,完成了絕殺,擊敗了南加州大學特洛伊人,上帝,那一次接球,他簡直就是小飛俠彼得-潘,整個人幾乎就要騰飛起來,太不可思議了。”
即使那已經距離現在好久好久,但每一次回味起來,陸恪還是忍不住細細地咀嚼,那些青春那些肆意那些張揚,現在依舊曆歷在目。
“然後呢?”瑞恩也忍不住開口詢問到,因爲他不曾始終聽過約翰-沃德這個名字,2011年選秀大會之上,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最著名的三個火槍手就是舊金山49人現在的鐵三角,卻沒有約翰-沃德的身影。
“他退役了。”陸恪輕描淡寫地說道。
“啊。”瑞恩的驚呼聲就這樣輕溢了出來。
陸恪卻絲毫沒有落寞的哀傷,“好萊塢的童話,我一個就已經足夠了。”這自我打趣的調侃,讓瑞恩也是忍俊不禁。
“約翰的天賦還是有限,現在白人外接手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即使他參加了那一年的選秀,很有可能也是落選。所以,深思熟慮之後,他選擇了退役,將那些美好永遠地留在了大學賽場。”陸恪接着把故事說完了。
沒有跌宕起伏,沒有驚濤駭浪,甚至平靜得有些無聊。現實終究不是電影和小說。
“但對於我來說,約翰永遠是我回憶之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陸恪嘴角的淺淺笑容帶着一抹堅韌不拔的光芒。
突然,瑞恩就好奇地詢問到,“甚至比洛根和馬庫斯還要重要嗎?”
陸恪啞然失笑,但還是認認真真地思考了起來,最後點點頭給予了肯定,“是的。對於我和約翰來說,洛根、馬庫斯也曾經是遙不可及的主力球員,當然,我和洛根認識了將近一輩子,我們的友誼是不可取代的。但在訓練之中、在橄欖球之中,我和約翰同爲陪練球員出身,這種經歷都是無可取代的。”
說完之後,陸恪擡起右手,指了指瑞恩的球衣,“這就是那句話的意思。”
瑞恩低下頭,在肩頭找到了那句話:
“致瑞恩-鮑德溫,
若他們說,誰會在乎又一道光芒熄滅,在漫天億萬繁星之下,它正閃爍?是的,我在乎。
陸恪。”
不由自主地,瑞恩就輕聲念出了這句話,那些熟悉的音節拼湊在一起,演變出了截然不同的韻律,妙不可言。
陸恪的話語緊接着響了起來,“是的。在漫天億萬繁星之下,又有誰會注意到一道光芒熄滅呢?在浩瀚宇宙的滄海一粟之中,又有誰會注意到一段生命的終結呢?”
瑞恩突然就意識到,這就是自己。
他慢慢地、慢慢地轉過頭去,對於普通人來說如此簡單的一個動作,卻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整個人都顯得無比艱難;但他卻沒有放棄,堅定不移地做完了整個動作,視線牢牢地落在了陸恪的臉上。
終於,他終於對上了陸恪的眼睛,那雙如同黑曜石一般的明亮眼睛。
“是的,我在乎。”陸恪如此說到。
不由自主地,瑞恩嘴角的笑容就上揚了起來:是的,我在乎。他喜歡這句話。
沒有什麼長篇大論,也沒有什麼高深道理,甚至沒有提起瑞恩的病情,但那股汩汩作響的亢奮和激動卻正在瑞恩的懷抱之中涌動沸騰着。因爲此時此刻,陸恪的話語再次喚醒了瑞恩的熱情:
他是一名球迷,不是病患,只是一名純粹的球迷,舊金山49人的球迷。
果然,陸恪緊接着說道,“瑞恩,這是屬於我們的賽季,我們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之上,我們還將堅持不懈地繼續下去,朝着最終的目標一路走下去,並且期待着能夠走到終點。我是這樣認爲的,那麼你呢?”
陸恪的笑容是如此堅定又如此燦爛,“我希望九人們能夠陪伴着我們一路走下去,我的意思是,每一位九人,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位,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每一位。”
瑞恩的眼底不由浮現出了濃濃的笑意,“你的意思是,我是微不足道的一道光芒?”
陸恪張嘴,“……”
那瞠目結舌的表情讓瑞恩爽朗地笑了起來,儘管笑聲顯得有氣無力,似乎正在努力控制,避免自己的呼吸紊亂,但那個熟悉的瑞恩還是重新回來了。
陸恪啞然失笑,輕輕搖了搖頭,“難道你不想要看到我們重新登上巔峰嗎?”
“你是說,今年?還是明年?給我一個期限,否則如果你說是十年登上巔峰,那估計我會比較困難。”瑞恩又開始開玩笑了,自嘲的話語讓人忍俊不禁。
陸恪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進一步地說道,“如果我們進入了超級碗,你願意到現場來觀賽嗎?”
瑞恩靜靜地注視着陸恪,同樣拒絕讓步,“你是說今年嗎?”
這一次,陸恪沒有回答,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交換着視線,互不相讓,但最後,還是陸恪敗下陣來——他怎麼能夠和病人計較呢?他還是大人不記小人過,表達一下自己的寬容胸襟,“我期待着你前來現場的那一天。”
陸恪離開了,他沒有在醫院停留太久,悄悄地出現,而後悄悄地離開。
喬納森親自護送着陸恪離開了醫院,從開始到結束,他還是覺得有些不太真實,陸恪居然就這樣出現在了醫院。
重新回到病房,瑞恩依舊安坐在牀沿,似乎聽到了動靜,他就主動開口詢問到,“喬納森,是你嗎?我現在肌肉有些發麻了,可以麻煩你幫助我一下,重新坐到牀/上嗎?還有,你不是過去拿筆記本和鉛筆嗎?我應該開始今天的復健了。”
喬納森站在原地,鼻頭猛地發酸起來,卻是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連連點頭,“好。好。我這就過來幫忙。”
注:那句話語來自林肯公園(Linkin-Park)的一首歌,“又一道光(One-More-Light)”,希望永遠沉睡的查斯特-貝寧頓能夠尋找到內心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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