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曾國藩陣亡之後,曾經在湖南風光一時的老曾家就迅速走向了衰落,全家老小都象撞了邪一樣,各種各樣的黴運不斷,徹底的一蹶不振。
首先就是曾國藩之父曾麟書出事,因爲受不了曾國藩陣亡和曾國華重傷殘廢的打擊,本就有病在身的曾麟書聽聞噩耗後,還沒過去一個月就病重過逝。發喪之時,往日裡三天兩頭登門拜訪的湘鄉縣令連看得沒來看一眼,派個師爺送份祭品就走完了過場,讓極愛面子的曾家人很是丟臉了一把。
其次是滿清朝廷和咸豐大帝待曾國藩也很刻薄,做爲一個傳統封建地主家庭,曾家當然非常希望曾國藩能在殉職後獲得封建文人夢寐以求的最高諡號——文正,然而咸豐大帝卻連‘文’字都捨不得給曾國藩,隨便打發了一個‘愍烈’的諡號就算買了曾國藩的命,讓曾家上下又很是心寒了一把。——當然,話又說回來,就曾國藩在這個歷史層面的表現,也的確沒資格高攀文正二字。
接下來還有無窮無盡的羞辱和糾纏,從湖南湘潭一路打到鄱陽湖畔的灰山,大小數十戰,數以萬計的湘軍將士葬身疆場,失蹤降敵者也不計其數。犧牲的士兵中,找到了屍首的士卒家屬倒是多多少少領到了一些撫卹,少數幸運者還迎回了親人的遺體或骨灰,然而那些連屍體都找不到的犧牲士卒卻被劃爲失蹤之列,家屬不但領不到分文補償,還得面對地方官府的盤問審訊,甄別他們的親人是否降敵或者逃亡,往他們的傷口裡繼續撒鹽。
死了親人領不到補償,相反還得受到牽連,那些悲痛欲絕的親人當然要找地方喊冤,找官府喊冤,找湘軍喊冤,也找當初把他們兒子、兄弟、丈夫和父親拉上戰場的曾家喊冤。所以三天兩頭的,總有那麼一家幾個苦主跑到曾家門前哭喊索命,逼着曾家還他們親人,給他們撫卹金,還有一個寡婦和一個傷心過度的母親在曾家門前上吊自殺,曾家衆人應接不暇,焦頭爛額,受盡羞辱還百口莫辯,委屈到了極點。
更加打擊曾妻歐陽氏的還在後面,意外迎回曾國藩的遺體雖然讓中年喪偶的歐陽氏喜出望外,但歐陽氏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長女曾紀靜卻爲此付出了差點失貞的代價,即便風聲暫時還沒有走漏,曾家門第暫時還沒有蒙羞,但自幼剛強倔強的曾紀靜卻因此不願嫁人,不願帶着心頭傷疤和危險隱患再去禍害其他人家。
歐陽氏當然不願讓大女兒孤苦終身,但歐陽氏卻絕不容許長女嫁給別的男人做偏房,那怕這個男人是曾國藩最得意的弟子、當今中原風頭最勁的青年名將、官居二品的湖北巡撫吳超越。歐陽氏丟不起這個人,宗聖曾家更丟不起這個人!
愁雲慘霧中,咸豐八年不知不覺過去,除夕夜,一度富甲湘鄉的曾家飯桌上連葷菜都沒有幾道,家族成員也大半沒有參加年夜飯,五妯娌中有三個硬是帶着兒女回了孃家過年,就只剩下曾國華之妻守着已經面目全非的丈夫,長嫂歐陽氏強作笑顏招呼家人用飯飲酒,回到冰冷的房間後卻痛哭終夜,不明白上天爲何如此殘忍,讓曾家淪落到如此處境?
三個妯娌帶着兒女逃回孃家過年絕對是聰明選擇,即便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年,也那怕是在咸豐九年的正月初一,仍然還是有失去了親人的湘軍家屬上門鬧事,負氣回家的曾國荃聞報大怒,親自操刀衝出了門外,衝着跪在門前雪地裡的鬧事者怒吼,“你們有完沒完?你們的兒子是長毛殺的,有本事找長毛報仇去?找我們幹什麼?”
“我們就要找你們!是你們把我們兒子拉走的!”
白髮蒼蒼的年老父母哭喊,還挺起胸膛去迎曾國荃的雪亮鋼刀,他們的寡婦兒媳則抹着眼淚說道:“將軍,民女不敢要你們賠命,民女只想問一句,我男人究竟是死是活?爲什麼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還有,你們答應的三十兩銀子的撫卹,爲什麼快兩年了,到現在連一文錢都看不到?”
“你男人是誰?湘軍那麼多將士,我怎麼可能一個一個全記得住?”曾國荃怒吼。
“我男人叫常棟,他最後一次帶信回來時,說他給你們九帥當了親兵。”
寡婦怯生生的回答讓曾國荃如遭雷擊,呆立了半晌後,曾國荃才扭過頭,不忍再去看面前的孤兒寡母,聲音沙啞的說道:“你男人死在了灰山,那一仗我們大敗,所以沒辦法把你男人的屍體帶回來。”
終於從曾國荃口中確認了噩耗,常棟的父母妻兒頓時抱頭哭成了一團,曾國荃心如刀絞,腳步沉重的回到家裡,先到自己房中取出五十兩銀子,然後就要出門交給陣亡親兵的家人。可早就看出情況曾國華妻子卻拉住了他,說道:“九弟,你不能給,開了這個先例,我們家以後的麻煩更多!”
“他家那個男人,是我的親兵。”曾國荃的聲音益發沙啞,說道:“灰山時,兄長騙我上船之前,他男人就已經戰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這也不能給!”曾國華妻子堅持道:“你今天給了他們銀子,明天要銀子的人就能把我們家門給擠破了,到時候你怎麼招架?!”
曾國荃猶豫時,門外的常棟老母突然叫罵了起來,“曾國荃,你這個挨千刀砍血脖子的,原來我兒子就是給你當的親兵,被你害死在了灰山,你還不承認,不說出來,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曾國荃有些詫異常棟的家人爲什麼會突然知道自己的身份,然而看到常棟家人身邊已經圍滿了同村百姓時,曾國荃又醒悟過來,知道肯定是有什麼缺德的鄉鄰故意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好看笑話。明白這點,曾國荃幾乎把牙齒咬碎,也忍不住在心裡說了一句,“還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門外的叫罵聲越來越淒厲,看熱鬧的百姓也越來越多,白楊坪的地保也擠在人羣裡看好戲,卻半點沒有出面阻止的意思。而更麻煩的是,又有一個湘鄉本地失蹤士兵的父母妻兒來到曾家門前鬧事,哭着喊着只是逼曾家還他們的兒子和丈夫,還直接動手砸起了曾家的大門,曾國荃在院中垂頭喪氣,卻連回罵一句的勇氣都不復存在。
“上吊了!有人上吊了!”
令曾國荃魂飛魄散的聲音傳來,曾國荃趕緊從門縫裡向外望去時,卻見是常棟的妻子在自家門外的樹上掛了一根繩子,準備上吊自殺,同村百姓雖然也有一些人阻攔,常棟的妻子卻哭喊大叫,“讓我死!讓我死!我男人沒了,我還活過什麼勁?我活着還能有什麼用?”
“讓開!讓開!縣太爺來了!縣太爺來了!滾!”
喧譁中,囂張跋扈的呼喝聲突然傳來,人羣分開處,一隊耀武揚威的衙役突然衝了進來,接着是湘鄉知縣厲學潮的轎子上前,在曾家門前落定,然而就在曾國荃奇怪厲學潮爲什麼沒擺什麼知縣儀仗時,厲學潮的轎子卻飛快擡走,下了轎的厲學潮也快步跑到了後面的一頂轎子面前,滿臉諂媚的親手掀開了轎簾,請出了一位衣飾華貴的中年貴婦。
另外來的轎子還有三頂,轎簾掀開間,三名同樣衣飾華貴的美貌女子先後走出轎子,還每人都帶着一個幼小的女兒,另有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單獨保護她們。厲學潮則一邊命令衙役人羣,一邊衝着那中年女子和那三名美女點頭哈腰,諂媚模樣比以前討好曾家時遠過之而無不及。
“這些娘們是誰?”
曾國荃心中納悶的時候,那中年貴婦徑直走到了曾家門前親自敲門,很大方的問道:“有人在家嗎?有客到訪,請主人開門。”
這時,歐陽氏、曾國潢和曾國葆等人也來到了曾國荃身邊,低聲商議了幾句之後,曾國荃還是親手打開了大門,又請長嫂歐陽氏上前接待那中年貴婦,互相見禮之後,那中年貴婦很直接的就問道:“請問夫人,你可是曾國藩曾公的夫人?”
“我就是。”歐陽氏點頭,又疑惑問道:“敢問你是……?”
“我夫家姓聶,曾夫人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直接叫我聶家嫂子。”
那中年貴婦並沒有擺任何架子,還主動請歐陽氏用民間稱呼對待她。不過家教有方的歐陽氏當然不會用這麼粗俗的稱呼,行禮說道:“原來是聶夫人,敢問聶夫人,我們素不相識,不知你爲何突然大駕光臨?”
“曾夫人,我們是素不相識,但是卻有淵源關係。”中年貴婦微笑說道:“曾國藩公的得意弟子吳超越,就是我的女婿。”
“你女婿是吳超越?”歐陽氏的臉色頓時變了。
“不錯。”聶士成的兇悍老孃點頭,說道:“我的乾女兒楊玉茹,就是吳超越吳撫臺的正室妻子,玉茹,快過來給曾伯母見禮。”
抱着年幼次女的楊玉茹上前,向歐陽氏盈盈一拜,彬彬有禮的口稱伯母,接着傅善祥和馮婉貞也先後上前向歐陽氏行禮,聶母一一介紹,也順便介紹了吳超越的三個女兒——還好,三個女兒都幸運的沒有遺傳吳超越的醜樣,都長得蠻可愛。
“吳超越的岳母和一妻兩妾怎麼都來了?她們想幹什麼?”歐陽氏心中疑惑,忙問道:“那麼聶夫人,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曾夫人,這裡說話不方便。”聶母微笑說道:“天冷,孩子小,能進去坐下說話嗎?”
歐陽氏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開口邀請聶母和楊玉茹等人進門,然而聶母剛要進門時,曾國荃卻突然攔在了門前,鐵青着臉說道:“慢着!我們曾家和吳超越早就已經一刀兩斷了,不歡迎吳家的人進來!”
“這位將軍,你和吳超越一刀兩斷,與我有什麼相干?”聶母不卑不亢的反問道:“再有,長兄如父,長嫂如母,你的長嫂都已經請我進門了,你還要攔着,這難道就是曾聖後人的家風?”
曾國荃無言以對,下意識的想起湖北軍中的一個笑談,說吳超越的大舅子聶士成在戰場上勇猛如虎,回到了家裡在老孃面前卻是一隻病貓,那時候曾國荃還覺得誇張,現在才知道這是事實——碰上這麼一個兇悍的老孃,聶士成真是想不聽話乖巧都不行。
這時,歐陽氏也已經好言勸說曾國荃,曾國荃無奈,也這才讓開道路,任由長嫂把聶母一行人請到了家中落座,聶母帶來的隨從則全部留在門外等候,湘鄉縣令厲學潮也乖乖的站在冰天雪地裡等待,還不斷衝着聶母等人點頭哈腰,笑容諂媚得讓曾國荃恨不得給他鼻子一拳——勢利眼到這地步的,還真不多見。
在陰暗寒冷的曾家大廳裡各自坐定後,身爲客人的聶母首先開口,對歐陽氏說道:“曾夫人,說了也不怕你笑話,我來這裡的目的,是替我的女婿向你的女兒曾大小姐求親,請你成全我女婿和你的女兒。”
“你……,替你女婿提親?”歐陽氏差點以爲自己聽錯了,曾家幾兄弟也是面面相覷,全都懷疑自己聽錯了,不敢相信世上還能有這樣的奇事——丈母孃替女婿向別的女人求親?
“的確如此。”聶母坦然點頭,說道:“曾夫人,你一定覺得很荒唐,這世上那有岳母替女婿向別的女人求親的事?但我今天就是要荒唐一把,請你玉成超越和你女兒的好事,別誤了你女兒的一生。”
“伯母,那天超越哥哥和曾姐姐的事,我在現場。”馮婉貞也開了口,說道:“超越哥哥他是和花制臺喝酒,被花制臺灌醉了,昏頭昏腦的回到了家裡,當時曾姐姐又恰好住在我房裡,超越哥哥就誤會了,把曾姐姐當成了我。”
詳細介紹了當時發生的事都是一場誤會後,馮婉貞放下吳超越的大女兒,離座向歐陽氏跪下,說道:“伯母,這件事我也有責任,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我硬拉着曾姐姐住我房裡,超越哥哥就不會誤會,也不會把曾姐姐害到現在這個地步。我有錯,你罵我打我都行,但請你不要責怪超越哥哥,他是好人,難得的大好人,他不是故意的。”
歐陽氏張口結舌了,萬沒料到吳超越的這個小老婆竟然會這麼通情達理,爽朗豁達。結果令歐陽氏更加沒有想到的是,吳超越的正妻楊玉茹和二房傅善祥也向她跪下,一起說道:“伯母,我們可以做證,郎君他是無心之舉,他事後也悔恨萬分,常說他害了你女兒一輩子。還望伯母你念在郎君的一片悔過誠意份上,也念在你女兒的終身幸福份上,成全郎君和曾小姐。”
“你們……。”歐陽氏張口結舌了半天才說道:“你們的相公娶小,你們不反對?還替他求親?”
三女一起點頭,旁邊的聶母則說道:“曾夫人,你是不知道我這三個女兒有多懂事,因爲種種陰錯陽差,超越家裡的人一直把婉貞當做他的正室夫人,但我帶着玉茹到了上海後,婉貞馬上就逼着超越娶玉茹做正室,她自願做偏房。她的父親,可是現在的湖南提督馮三保馮將軍啊。”
把馮婉貞、楊玉茹和吳超越之間那些事仔細說了之後,聶母又說道:“我也是前幾天才從超越那裡知道他和曾姑娘的事,當時我也生氣,還打了他耳光,但超越不但沒還手,還跪着求我來替他提親,跪了整整一夜,直到我點頭之後他纔起來。曾夫人,超越是好孩子,他是真心悔過,望你一定要原諒他,也成全他和你的女兒。”
“那他怎麼不來我面前跪?”歐陽氏黑着臉問。
“我也這麼問過他。”聶母回答道:“他告訴我,現在花制臺病得太重,他如果離開湖北,湖北就再沒人可以控制局面,長毛捻匪很可能趁虛而入,到時候戰火塗炭,湖北的萬千百姓就會又遭受戰火之災。所以他沒辦法,只能是求我出面,替他向你謝罪,也替他向你求親。”
說着,聶母站起身來,又說道:“曾夫人,我知道你們曾家是宗聖之後,絕不可能答應把女兒嫁給別人做偏房,更何況曾姑娘還是長門長女?但事已至此,我那女婿如果再不娶你女兒,你的女兒這一輩子就完了,你總不能不替你親生女兒着想吧?”
言罷,聶母也向歐陽氏雙膝跪下,神情莊重的說道:“曾夫人,超越跪我的,我替他跪你!望你原諒超越,給他一個悔過彌補的機會,也救一救你的親生女兒!”
看着跪滿面前的吳超越家眷,歐陽氏淚如雨下,哭得死去活來,曾家幾兄弟也是個個垂首,暗道:“慰亭這次,看來是真心悔過了,也是下了大本錢了,不然的話,能求得岳母爲他求娶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