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駱撫臺你的一個幕僚,叫方如許。”
不得不叫人佩服老狐狸駱秉章的城府,即便聽到了吳超越跨省抓捕他心腹部下的話,駱秉章臉上的表情也仍然沒有太過激烈的反應,只是很疑惑的向吳超越問道:“方如許犯了什麼罪?吳撫臺爲什麼要派人抓他?”
“他和漢口的一樁案子有牽連。”吳超越輕描淡寫的說道:“有個不法的商人,說他來漢口行違法之事,是出自那個方如許的指使,招了供畫了押,晚輩不得不派人去長沙抓那個方如許過來審問。”
駱秉章的眼中閃過異樣光芒,欲言又止的看着吳超越不說話,吳超越也不說話,只是微笑看着駱秉章,神態鎮定而有自信。倒是旁邊的官文不明究竟,發作道:“大膽!駱撫臺是與你平級的巡撫,他的幕僚,是你說抓就能抓的?跨省抓人,駱撫臺就在武昌城中,爲什麼不先和他打個招呼,取得他的同意?!”
“回官制臺,就是因爲那個方如許是駱撫臺的幕僚,下官爲了讓駱撫臺避嫌,才故意沒有提前告訴他。”
吳超越不卑不亢的回答,又轉向了駱秉章微笑問道:“駱撫臺,你說是不是?晚輩這也是爲了你着想,要是下官提前知會了你,抓捕過程中又不小心出了什麼意外,叫那個方如許提前跑了藏了,瓜田李下的,你即便不會受到牽連,也會影響到你的清譽,你說下官考慮得周到不周到?”
“周到,吳撫臺確實考慮得周到。”駱秉章連連點頭,臉上笑容依舊,內心之中卻是連連叫苦,知道這會再想通知方如許提前逃跑,肯定已經是無論如何都來不及了。
儘管吳超越和駱秉章的話就象在打啞謎,但官場老吏官文還是嗅到了一絲異味,更看出表面上鎮定自若的駱秉章實際上已經完全處於了下風。當下官文稍一思考,馬上就又問道:“吳撫臺,那你爲什麼不提前知會本官?”
“官制臺抱歉,按理來說,下官是應該提前向你稟報此事。”吳超越恭敬回答,又微笑說道:“但是沒辦法,按照大清律典,下官不能向你稟報此事,國法爲重,下官身爲湖北巡撫,必須帶頭遵守國法!”
“那條國法叫你不能向本官稟報?”官文更加覺得情況不對了。
“當事人避嫌那一條。”吳超越輕描淡寫的說道:“我朝律典,在職官員涉案者,一律不得參與查辦所涉案件,也不能探聽案情。下官就是因爲這條國法,纔沒有向官制臺你稟報此事。”
“你是說,這個案子和老夫也有關?”官文的臉上終於變色了。
“回官制臺,正是如此。”吳超越點頭答道。
“到底是什麼案子?和老夫有什麼關聯?!”
官文驚得站起身來喝問,吳超越微笑不語,官文本想繼續追問時,他身後的唐時曩趕緊大聲咳嗽了一下,得到提醒,官文才猛的回過神來不敢再問,只得緩緩坐回了座位,輪流打量滿臉奸笑的吳超越和麪色平靜的駱秉章,心中既驚且疑,更隱隱發現情況不妙。
等了許久不見官文和駱秉章說話,吳超越笑得自然是更加得意,又轉向了曾國藩,微笑說道:“恩師,學生也得向你道一個罪,學生前天同樣派了些人趕赴田家鎮,去捕拿你的幕僚朱鼎芳回省城接受審訊。”
曾國藩的城府雖不及大他十八歲的駱秉章那麼深,卻也還能保持鎮定,側擡頭疑惑問道:“朱鼎芳?他犯了什麼罪?”
“和駱撫臺那位高幕一樣,也是有不法商人供出了受他指使,來漢口行不軌之事。”吳超越恭敬答道:“人證物證具在,學生身爲朝廷命官,不得已而爲之,萬望恩師體諒學生的難處。”
曾國藩不吭聲,心中卻如驚濤巨浪一般,腦海裡更是一片空白,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時,曾國藩再偷眼去看駱秉章,卻恰好碰到駱秉章也來偷看曾國藩,四目相交,全都看到了對方目光中的震驚與絕望。
好不容易掌握了出動,大大出了一口惡氣,吳超越卻還是不肯罷休,又轉向了官文,主動拱手說道:“官制臺,還是對不住,這個案子還是和你有關,按照朝廷的規矩,你必須避嫌,所以下官之前沒有知會你,這會也不能告訴你究竟是什麼樣的案子。”
官文一聲不吭,只是把狐疑的目光又轉向了曾國藩,曾國藩則是做賊心虛,始終垂着頭不吭聲,心裡連連叫苦,“糟了,這事怎麼會被慰亭這小子發現?現在派人去通知朱鼎芳逃命肯定來不及了,他要是被抓後把本官賣了怎麼辦?到時候我該怎麼辦?”
“官制臺,駱撫臺,恩師,我的話說完了,我們開始商議擴軍的事吧。我還是那句話,官制臺要把湖廣軍隊擴編多少我都贊同,但湖北連遭戰亂之苦,百姓貧窮藩庫空虛,擴軍所需的軍餉錢糧,湖北最多隻能承擔四成!”
接下來的會議仍然是吳超越完全佔據主動,講歪理扭曲事實一口咬定只願承擔四成的錢糧軍餉,把柄已經被吳超越捏在手裡的駱秉章卻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垂着頭幾乎沒有吭聲,曾國藩更是不敢再拉什麼偏架,從頭到尾幾乎就沒有說一個字一句話。
只有官文和吳超越爭辯了幾句,但明顯也是心不在焉,心裡所盤算的,也是更加重要的問題,“吳超越這個小蠻子,爲什麼會變得這麼張狂跋扈?駱秉章和曾國藩,爲什麼會突然變得這麼縮頭縮腦?這一切肯定和吳超越派人去抓他們的幕僚有關,到底是什麼樣的案子,能把駱秉章和曾國藩逼成這樣?這個案子,又到底和老夫有什麼關聯?”
基本上就是吳超越一個人在瞎攪蠻纏,胡說八道得口水都快要乾了後,吳超越乾脆又來了一個更狠的,說道:“官制臺,既然駱撫臺和曾部堂都沒什麼異議,那說明他們都贊同下官提出的新的錢糧軍餉分配計劃,那麼幹脆就這麼定了吧,請官制臺讓人擬文,下官與駱撫臺一起在上面簽名,上報朝廷請皇上和軍機處批准頒行。”
聽到這話,各懷鬼胎的駱秉章和官文終於回過神來,趕緊異口同聲的說道:“不忙,待本官再考慮考慮。”
“行。”吳超越一口答應,拱手說道:“官制臺,駱撫臺,既然你們都不急,那下官更不用急,下官先告辭了,什麼時候考慮好了,再約時間一起商議不遲。”
說罷,吳超越再一次起身就走,官文則趕緊招呼道:“慰亭,請留步,還有點事,本官想和你單獨商量商量。”
吳超越笑笑,雖然留步卻沒有答應留下,只是轉向了駱秉章和曾國藩問道:“駱撫臺,恩師,你們之前不是說也有些重要的事想和我單獨商議嗎?你們看,是我先和官制臺商議,還是和你們先商議?”
駱秉章和曾國藩全都緊張了起來,知道官文想留下吳超越肯定是想打聽那兩個案子的真正情況,更知道吳超越如果搶先把案情捅給官文,官文肯定是一邊殺人滅口毀滅證據,一邊用血腥歹毒的手段報復自己。慌張之下,駱秉章和曾國藩根本就來不及去考慮官文的感受,異口同聲就說道:“慰亭,我們的事急,先和我們商議。”
話音剛落,官文的臉色當然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吳超越則是笑得要多開心有多開心,衝官文拱手說道:“官制臺,對不住了,駱撫臺和恩師他們的事急,下官得先和他們單獨議一議。”
“什麼事那麼急?”官文憤怒問道:“什麼樣的急事,爲什麼不能當做本官的面議?老夫是湖廣總督,湖廣的事,老夫都有權力知道!”
吳超越微笑着不說話,笑容下賤得只能用一句話來形容——我是流氓我怕誰?!
大同小異,駱秉章和曾國藩都是一聲不吭,全都是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任由官文如何咆哮怒吼,就是不肯說一個字一句話,最後官文也急了,吼叫道:“好,你們聯合起來架空老夫是不是?架空得好,滾,都給老夫滾,滾回去等着聽參吧!”
官文的威脅仍然還是毫無作用,不但沒作用,駱秉章和曾國藩還抓住機會起身告辭,然後一人一隻手拉起吳超越就往外跑,生怕吳超越被官文強行留下,留下官文在大堂上暴跳如雷,同時也更加驚疑恐懼——這架勢,傻子也看得出來有危險臨近啊。
聯着手把乾瘦如柴的吳超越給架出了總督衙門,顧不得找僻靜的地方談話,駱秉章和曾國藩直接就叫心腹親兵守住四周不給外人靠近,然後就在轎子旁邊低聲交談了起來。駱秉章還直截了當的向吳超越問道:“慰亭,你想怎麼樣?”
“駱撫臺,應該問你想怎麼樣?”吳超越微笑說道:“我爲什麼這樣做,你心裡很清楚,如果不是你們和官制臺聯手整我,我能做出這樣的事被迫還擊?”
“那件事是你抖給我的!”駱秉章壓低了聲音怒吼。
“證據呢?”吳超越向駱秉章伸出了瘦手,微笑說道:“請駱撫臺把證據和證人拿出來?”
“你這無賴!”駱秉章無語了。
“我無賴?”吳超越笑笑,說道:“好吧,就算我是無賴,可是駱撫臺,你派人來漢口查證消息和收集證據這點,你如何向官制臺解釋,又如何向朝廷和皇上解釋?就算駱撫臺你可以拿忠於職守這一點來搪塞,可是你拿到了證據卻不上告,知情不報和涉嫌匿私要挾的重罪,也同樣跑不掉吧?”
駱秉章徹底的無話可說了,曾國藩更是心驚膽戰,聲音都有些顫抖的說道:“慰亭,那你究竟打算怎麼辦?”
“當然是拿到人證物證後,向朝廷如實奏報。”
吳超越淡淡的說道:“恩師,別說學生忤逆沒良心,學生可是給了你時間和機會,現在寫摺子揭發控告,你還來得及!”
曾國藩的臉色頓時陰沉得十分可怕,駱秉章則迅速冷靜了下來,說道:“慰亭,你也別高興得太早,就算你拿到了證據證人,但你這次面對的是一個總督一個巡撫和一個兵部侍郎,朝廷未必會爲了這件事一口氣摞倒三個大員!”
“這我當然知道。”吳超越笑笑,向不遠處的總督衙門努努嘴,微笑說道:“可我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和官制臺聯手,到時候你說朝廷會怎麼選擇?”
駱秉章徹底無招了,知道吳超越一旦把事抖給官文,那麼官文爲了自保和報復自己,絕對就會選擇和吳超越聯手,而這兩個坑貨聯起手來,想弄死自己絕對是易如反掌!
“駱撫臺,恩師,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吳超越微笑說道:“這次我真不怪你們,因爲有句老話說,人不爲己,天誅地滅,你們爲了自己站在官制臺,是人之常情,換成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但你們也得仔細品品這句話,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是你們的官職清譽和仕途前程重要,還是得罪官制臺重要?”
“告辭。”吳超越又拱拱手,一邊轉身一邊說道:“一天,我給你們一天時間選擇。明天這個時候,見不到你們的告發摺子,我馬上就過來拜訪官制臺!”
說罷,吳超越還真的騎上了吳大賽牽來的戰馬,而曾國藩也終於下定了決心,說道:“慰亭,等等,爲師去你那裡坐一坐,爲師有道摺子,想請你派人用驛站發出。”
曾國藩見風使舵倒向了吳超越,駱秉章當然更沒了選擇,同樣是馬上就說道:“慰亭,伯涵,等等我,我和你們一起去。”
是日,在吳超越的巡撫衙門裡,當着吳超越的面,駱秉章親自提筆,寫了一道與曾國藩聯名彈劾官文收受茶商賄賂損公肥私的奏摺,又違心的按照吳超越的要求,在摺子上又多彈劾官文幾條罪名——蔑視國法,逼迫湖廣官員向他的小妾拜壽,大違朝廷禮制;寵好龍陽濫用職權,將朝廷官職授以孌童張臨君;貪污受賄,縱兵爲禍,罪該萬死,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珍而重之的接過了駱秉章和曾國藩親筆簽名的聯名奏摺,密封好了以後,吳超越馬上派專人送往京城交給軍機處,然後才衝駱秉章和曾國藩笑道:“感謝駱撫臺和恩師爲國除奸,揭發檢舉禍國殃民的大清蛀蟲,這一本上去後,想來朝廷和皇上必然會秉公而斷,斬奸除惡,將湖廣鉅貪官文革職拿問!”
“那有那麼容易?”駱秉章搖頭,苦笑說道:“就算朝廷爲了湖廣的安定,不願看到督撫皆爲死敵水火不容,被迫拿下了官制臺,還不是照樣會派滿蒙旗人來坐湖廣總督的位置?我們三個人的日子還不是照樣不會好過?”
“不一定吧?”吳超越笑笑,說道:“官制臺之前的楊霈,還有再之前的吳文鎔,不都是漢人?”
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地步了,駱秉章也懶得再拐彎抹角,說道:“絕無可能!你和我都是漢人,朝廷除非是想把湖廣重地全部交給漢人,否則就只會派滿蒙旗人擔任總督!”
“無所謂。”吳超越聳聳肩膀,笑道:“只要駱撫臺你和晚輩象今天這樣的齊心協力,派什麼總督來都一樣。”
駱秉章冷哼,掐死吳超越的心都有,心裡所盤算的,也就是等這件事的風波平息過後,如何討好新來的滿人總督,同時如何配合新總督報復和打擊吳超越,爭取儘快把吳超越給趕出湖廣——這個小刺蝟實在是太危險了!
吳超越當然也知道駱秉章心裡其實深恨自己入骨,更知道駱秉章今後絕無可能與自己齊心協力,吳超越心裡所盤算的,也是另外一個重要問題——自己是否有可能,乘機當上湖廣總督?
逼着駱秉章和曾國藩上摺子彈劾了官文,在接下來的擴軍問題上,吳超越理所當然的是暫時和駱秉章站在了同一戰線上,異口同聲的一起反對官文過於倉促的擴軍計劃,要求官文縮減擴軍數量精兵簡政,爲百姓減輕負擔。而官文則是一眼看出駱秉章和吳超越已經並肩作戰,便一邊和兩個部下扯皮吵架,一邊把怒火發泄到同樣臨陣倒戈的曾國藩身上,藉口湘軍佔用錢糧過多卻寸功未建,逼着曾國藩選擇裁軍解散或者出兵江西,證明湖廣錢糧不是白白供養湘軍。
知道官文是拿自己當出氣筒,又知道官文在湖廣已經時日無多,被迫無奈下,曾國藩只能是一邊答應立即出兵江西,一邊含着眼淚在心裡控訴,“你們湖廣的督撫打架,憑什麼讓我這個外人遭殃?爲什麼受傷害的總是我?!”
含淚控訴的同時,和忤逆門生完全就是一丘之貉的曾國藩也忍不住生出了這樣的念頭,暗道:“弄倒了官文,這湖廣總督的位置,能不能有我的份?很難,告發者接任被告發者的職位,太過駭人聽聞。不過嘛,如果能夠把新來的湖廣總督給討好了,本官的錢糧軍餉,武器戰船,有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