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最是難測,所以纔會有那麼多的誤會,就是因爲無法瞭解彼此的心意。
沒有人能夠明明白白看懂別人的心,因此需要交流,需要彼此都說出自己的想法,溝通才能帶來理解,化解矛盾、產生默契。
婉貞早就猜到先生他們一定會派人來說明情況,但卻沒想到會是夫人親自前來。
不過這也正表明了他們對此事的重視程度。
婉貞對此非常滿意。
畢竟良好的關係需要雙方共同來維繫,只有其中一方努力,那就是剃頭擔子一頭熱,這份關係也維持不了多長時間。
她又跟夫人說了好些話,通報了一下彼此最近的情況。
夫人關心地問道:“也不知娘娘現在身體如何了?傷口恢復得怎樣?”
婉貞便笑道:“已經不妨事了。本就不是什麼嚴重的傷勢,他們又服侍得仔細,用的藥也盡是好的,能不好得快嗎?”
說話間,是一徑的甜蜜。
夫人也笑了起來,道:“天下誰不知道,皇上是最疼娘娘的”
婉貞便不由得羞紅了臉。
對着夫人這樣的女性,談論自己夫妻之間的私生活,這種感覺令她感到非常的不自在。她於是便趕緊轉換了話題,問道:“時間已經過去四個月了,不知先生那裡的事情處置得如何了?”
那天跟光緒的談話間,她意識到還是應當過問一下革命黨那邊的後續工作進展,但卻一直沒找着機會。如今夫人到來正是天賜良機,絕對不該錯過。
夫人聞言,不由苦笑了一下,道:“我們的內部還好說,畢竟整合工作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完成的,急也急不來。況且,我們也不能強求他們一定要認同我們的方法,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的信念的權利,如果他們真的不能接受,我們也毫無辦法。”
婉貞不禁默然。
沉吟了一會兒,她笑着說道:“夫人不必擔心。之所以會有理念上的不同,是因爲他們還有疑慮,不是每個人都能有您和先生那樣的遠見卓識的。我相信,等我們的合作展現出成果,等你們一步步達成目標,他們一定會理解、一定會認同的”
夫人展顏一笑,點點頭道:“確實是這樣,娘娘,您的看法跟我和外子不謀而合。很多事情,不用說得太多、太漂亮,說一千道一萬,不如做出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出來,反而會好很多。”
婉貞點頭附和着,卻看到夫人臉上顯出了一絲難色,不由奇怪地問道:“夫人是否有什麼煩心事?”
夫人勉強笑了笑,說道:“如今的分歧,可不止是出現在我們內部,我們跟朝廷……似乎也有些隔閡啊”
婉貞不禁便斂了笑容,正色問道:“怎麼回事?”
夫人苦笑了一下,道:“娘娘,您也知道,君主專政跟民主政治,根本是兩種不相容的政治體制,二者有着本質上的區別,並不是人人都能夠理解並且認同民主政治的。”
這點婉貞早就很清楚了。
她立刻便把握到了夫人想要傳達的信息。
中國幾千年來一直都實行的是君主專政,在這種體制下,已經養活了一大批的特權階級,包括各級官員、皇室成員、皇帝等等。然而實行民主政治的代價就是必須犧牲這些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官員不再憑着皇帝的喜好和八股取士,青天大老爺不再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就連皇帝都不能再隨心所欲,以天子的意志來決定整個國家的動向。
法制和人制,是根本上的變革,牽涉到太多人、太多事。若是暴力革命推翻現有政權也就罷了,在一片廢墟上重建,總好過一點一點改革,冒着隨時有可能失敗的風險,與既得利益者展開拉鋸戰,延宕一代甚至幾代人的時間。
如果要說簡單快捷,自然是暴力革命更加方便,但因此而可能帶來的流血犧牲卻也是難以估計的。但用改革的方法,卻又有着成效緩慢、耗時耗力的弊端。
兩種方法都各有利弊,所以說不存在對錯,只是方法理念的差異而已。
而現在,先生他們無疑就碰到了改革道路上最大也是最困難的一個難題——與既得利益者之間的博弈
毫無疑問,朝廷的大員們,包括光緒在內,剛剛打了一場大勝仗,正是自信心極度膨脹、自我感覺非常良好的時候,在這種時候要求他們交出權力,那基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
而革命黨的性質和使命決定了,他們不可能妥協,不可能拖延,肯定會在勝利後第一時間提出民主政治的訴求,這就跟光緒他們的心理形成了鮮明反差,雙方必定會產生對立的情緒。
一般來說,這樣的情形是不可避免的,是一定會發生的,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但這樣的情形卻也不能任其發展下去。對立和矛盾累積得太久、太多,總有一天會爆發出來,而到了那個時候,便沒有人能夠阻止,這場改革也就成爲了一場鬧劇,最終功虧一簣。
婉貞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也做好了相應的心理準備。然而當她親耳聽到時,卻還是覺得心頭沉甸甸的。
她緩緩走出了大殿,擡頭望着陰雲密佈的天空,腦中不期然就飄過了譚嗣同當年說過的一句話:“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難道一定需要有人死才能實現中國的變革和崛起嗎?
難道一定要經歷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才能帶來中國的復興嗎?
不,不會的一定還有其他的方法,能夠避免一場浩劫的方法
她用力捏緊了拳頭,甚至連手臂的傷口都開始覺得有些疼痛。
“夫人,自古以來,凡變法便沒有一帆風順的。”她笑着,對夫人說道,“但,每個時代都會有那麼些人,努力着、奮鬥着,所以時代纔會一天天進步,社會才能一天天發展。今日的挫折,我想夫人和先生應該都早已有所預料,我也是。不過不要緊,出現了問題,我們解決問題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會有辦法的不是麼?”
她笑得燦爛,眼望着遙遠的天邊,厚厚的雲層下裂開一道縫隙,金色的光芒從縫隙中透出來,看得人心頭一振。
“只要我們齊心合力,就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解決的。皇上這邊,我自會想辦法,但夫人,”她轉頭看着她,正色說道,“請轉告先生。每個國家都有每個國家特殊的國情,在別國適用的方法不一定在中國就一定也能適用。朝廷會作出讓步,你們也需要做出讓步,不能強行套用他國的經驗。我們必須找到一條在中國能夠走得通的道路,否則就算是強行實現了民主政治,最終也只會是一條死衚衕,沒有出路和將來”
婉貞的話仿如暮鼓晨鐘,振聾發聵。夫人聽得呆住了。
她和先生都是意志堅定的人,用畢生的精力去尋求着讓中國國富民強的方法。他們曾經去過很多國家,看到過許多成功的案例,讓他們相信民主政治纔是唯一能夠令中國擺脫被人壓迫奴役的慘況的可行之路,併爲之奮鬥着。
然而他們卻從未考慮過,民主政治是否只能有一種模式?西方的那套做法在中國是否能行得通?
她的腦子裡似乎閃過了些什麼,卻又有些模糊,有種層巒疊嶂、看不清真容的感覺。
她便看着婉貞,肅容問道:“娘娘的話,似乎有些道理,可我卻還是有點不明白,能否請您再解釋一下?”
婉貞笑了笑,要例子嗎?後世最不缺的就是這個了啊
她跟夫人緩緩在宮殿前的迴廊上走着,慢慢說道:“我舉個例子吧。夫人,您和先生久居國外,應該會知道外國人對後代的態度,跟中國人是截然不同的。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獨立、自主,從小就在培養他們獨立生活的能力,給他們許多的機會和考驗去發現自己、創造自己想要的生活。夫人認爲這樣的理念是否正確?”
夫人點了點頭道:“不能說他們的做法錯誤,事實上,外國中產階層的孩子相對於中國同等階層的孩子,在個人生活能力上確是略勝一籌。”
婉貞又道:“夫人請再想想我們自己。當我們的孩子出生之後,我們便教導他們要聽從大人的話,要依從大人的命令,無論對錯,否則就是不孝。孩子最好不要有自己的任何思想,只要接受大人的灌輸就好了,那樣纔是聽話懂事的好孩子。這,可是實情?”
夫人皺起了眉頭,又點了點頭,道:“確是如此。”
婉貞便笑了,問道:“夫人覺得,這樣的思想是否需要改變?又能不能夠改變?”
夫人不由猶豫了,思忖了半晌,才緩緩說道:“改變自然是可以的,但……”
她若有所悟,有些明白婉貞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