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一震,定定地看向她。雖然不曾說話,但從她那晶瑩的眼眸中,便很快洞悉了一切。
淡淡地笑了笑,他說道:“朕還以爲是什麼事兒呢這不過是個小問題,前些日子朕偶感風寒而已,現在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你無需掛心。”
“可是皇上,爲何臣妾卻聽說太醫讓您一定要好好休息,不可過於操勞呢?”婉貞一點都不放鬆,步步緊逼地問道。
光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說:“太醫說的,病人需要靜養,朕也已經聽足了太醫的吩咐,好生休養了一天,所以現在已經沒事了啊”
婉貞凝視着他,發現他的鬢角已經多了許多白髮,整個人的面色暗沉,眼中充滿了血絲,神情很是疲憊的樣子,若是仔細看,還能看出他疲憊的神色下那不正常的蠟黃膚色。原本她也曾發現這些,但都以爲不過是因爲他太過勤於國事、疏於休息所致,只要能多多休息就能好了,卻沒想到這竟然是生病的徵兆,不由暗恨自己爲何那麼粗心?
他是那麼全心全意地關注着自己,不僅要處理紛繁的政務,還要分心照顧自己母子,相較而言,自己對他的關心卻是太少太少了啊
“皇上……”她有些哽咽起來,說道,“皇上乃是萬金之軀,請您不要再逞強了就算是爲了天下蒼生、大清社稷,也要請皇上您多多保重龍體啊”
光緒終於有些笑不出來了,眼神閃爍了兩下,有些牽強地笑道:“你怎會說這種話呢?朕自己的身體,自然是會多加註意的,你大可放心”心中卻恨恨地埋怨手下人多事,沒事到處亂嚼舌根,尋思着定要將這散播謠言的人找出來,重重懲罰纔是
婉貞卻盯着他,一步不讓地說道:“皇上若是要臣妾放心,就請答應臣妾,再也不要專心於國事,而忽略了自己的身子了”
光緒被她看得有些狼狽。這些年來,他沒了慈禧的掣肘,乾綱獨斷、大權在握,再也沒人敢給他什麼臉色看。如今卻被婉貞如此咄咄逼人,心頭不由煩躁起來,不悅的情緒在心中跳躍,說出的話便也有了幾分剛硬:“朕的身體,朕自己知道,你就不必多問了。”
婉貞看着他,心中一片酸澀,不是因爲他的怒氣和疏離,而是對自己的埋怨、對他的心疼。咬了咬牙,她站起身來,“噗通”一聲跪下了。
“皇上,臣妾知道自己沒資格干涉您的決定,可看到您如今這樣,臣妾真是心如刀絞。您對臣妾的好,臣妾都記在心裡,可臣妾卻一直沒能爲您做點什麼……您的身子已經到了不能不休息的時候了,再這樣下去,臣妾恐怕……”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深深地磕下頭去,泣不成聲道,“就當是臣妾求您了,您就休息一下,好好兒地治病吧”
光緒心頭大震,怎麼也想不到婉貞居然會這樣做,不禁一時之間慌了手腳,急忙站起身想要扶她起來。誰知他方一起身,忽然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榻上,頓時失去了知覺。
婉貞一愣,腦子裡頓時有三秒鐘的空白,隨即便駭然大叫起來:“皇上?”
她惶然站起身衝過去,搖動着他的身子,他卻一動不動。她頓時全身冰冷,似乎掉進了冰窟裡,渾身都在顫抖着卻渾然不自覺,臉上血色在一瞬間褪得乾乾淨淨,顧不得許多扯開嗓子便叫了起來:“皇上——來人啊來人快傳太醫”
聽到這番喊叫,鍾德全第一個衝了進來,一眼便看到光緒此刻的情形,頓時兩眼一黑,差點就暈厥過去。急忙定了定神,他轉頭厲聲對聞聲趕來的小太監們吼道:“快快傳太醫”旋又回頭衝到皇帝身邊,連聲叫道,“皇上皇上您這是怎麼了?”
“鍾公公,皇上暈過去了”婉貞又急又怕,哭着說道,“方纔說話還好好兒的呢,怎的就突然暈過去了?”
鍾德全定了定神,苦笑了起來,說道:“福晉,想必皇后娘娘也跟您說過了吧?皇上這身子……唉”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婉貞早知道光緒病得很重,卻直到現在才明白究竟嚴重到了什麼程度。看着不省人事的光緒,她只覺得心痛欲裂,什麼都說不上來了,只是哭。
鍾德全看着她,眼眶一溼,勸道:“福晉,太醫馬上就來了,您先別擔心。還是先把皇上扶到牀上去吧。”
“不,不行不能挪動皇上”婉貞定了定神,知道此刻不是哭泣的時候,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聽到鍾德全的提議,她不假思索就否定了,在後世,她雖未學過什麼系統的急救方法,但對於不能隨意搬動病人的這個禁忌還是知道的,此刻最好不要挪動光緒,等太醫來檢查過之後再說,於是說道,“先讓皇上平躺下,等太醫來看過再說吧。”
鍾德全並無異議。對他來說,光緒躺在這兒與躺在牀上區別並不大,當下急忙吩咐宮女拿走了炕蓆,然後他親自與婉貞合力將光緒放平躺下,再蓋上被子。此時,急宣的太醫也趕到了。
爲了讓太醫診治,婉貞只得讓出身來,走到一旁靜靜等待着太醫的診療結果。看着面無血色、躺在牀上一動不動的光緒,若不是胸口還有些微的起伏,幾乎就要讓人以爲他已經去了,頓時,剛纔止住的淚花又再流淌了下來。
她的心中充滿了恐慌。
此時跟載濤那時不同,在她昏迷之際,載濤便已經去了,她醒來之後,只覺得撕心裂肺的痛,卻並不曾經歷那種足以摧毀人心的等待。然而她現在嚐到了
不敢想象,萬一光緒就這麼去了,該怎麼辦?這個宮廷會變得怎樣?這個國家會變得怎樣?她……會變得怎樣?
前所未有的恐慌襲上心頭,驀然之間,她發覺原來自己竟是這般深深地依賴着他啊
之所以能夠平靜安詳地生活,是因爲有他在背後默默地守護;之所以能夠由着性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是因爲篤定他定會支持自己。雖然還有載灃和載洵也在關照着她,然而這一切若沒有他的寬容,卻都會不復存在……
原來,載濤走了之後,真正支撐着她活下去的,是他呀
她卻一直將他的付出視作理所當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溫柔卻毫不在乎,甚至肆意揮霍他的寵愛而毫不自知
直到現在,他倒下了,她才真正去審視自己的內心,看清自己的懦弱與逃避,將自己的自私與怯懦暴露在陽光之下
愧疚和羞慚如潮水般涌來,而害怕他會就此一睡不醒的恐慌更是幾乎將她沒頂。載濤走了,難道他也要離開自己了嗎?
不不可以她怎麼可以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眼淚模糊了視野,她卻拼命也要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個靜靜地身影,唯恐一個不小心眨了眼,他就會從眼前消失。她欠他的還沒有還,他怎能就這麼離開她的生命?
這時,門外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皇后驚慌失措地衝了進來,劈頭就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皇上到底怎麼了?”
鍾德全默嘆了口氣,迎上前說道:“回皇后娘娘的話,皇上突然暈厥,眼下太醫正在醫治,還請皇后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你叫本宮怎麼稍安勿躁?”皇后又急又怒,看向婉貞,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婉貞流着淚,搖了搖頭道:“我……我不知道。我正在勸皇上,可他突然就……”
皇后眼睛幾乎都紅了。皇帝是她的丈夫啊卻把整顆心都給了眼前這個女人她身爲他的妻子,不得不苦苦哀求別的女人來拯救自己的丈夫,而現如今,竟反而讓他陷入如此的險境
長久以來積壓的憤怒和無奈似乎在一瞬間爆發,她腦子裡那根理智的弦“叮”的一聲斷裂了,幾乎是不經思考地,她擡起手來,“啪”的一聲,婉貞的臉上便瞬間出現了五道紅痕。
這個動作把所有人都驚呆了。
皇后雖然是名義上的六宮之主、一國之母,但她和婉貞,誰在皇帝的心目中更重要,這卻是個想都不用想的問題。當下衆人均是心頭一緊,尤其鍾德全更是頭皮發麻。要是讓皇帝醒了之後,知道了這回事兒,他的腦袋還要不要了?
當下急忙一使眼色,便有兩個粗壯的宮女並小太監走上前來,不動聲色將皇后圍攏起來,同時他自己則上前勸道:“娘娘不必着急,皇上一向洪福齊天,此次想必也應該沒什麼問題纔是,一切都還是等太醫出來了再說吧”
皇后看見鍾德全和宮女太監們的舉止,如何還能猜不出他們心中所想?當下更是驚怒交加,滿腹的委屈,寒着臉,重重一哼,轉向皇帝的方向,再不看婉貞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