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傍晚,市郊公墓,一座沒有銘文的黑色小石碑,一身黑衣的身影肅然站立。
男人戴着墨色眼鏡,黑色的碎髮擋住額頭,面無表情,倏地鏡片下霧氣瀰漫,柔聲細語地說道,“大寶,對不起,爸爸一年前才知道,世界上還有個你。如果你還活在人世,應該快七歲了,爸爸第一次來看你,不知道你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喜歡什麼,就多帶了一些玩具。”
謝嘉篪將一束黃色的菊花放在墓碑前,又放下玩具盒,“以後,每年假期爸爸都會來看你。等爸爸老了走不動了,就把你接回中國,埋在我和你媽媽身邊。到那時,咱們一家人就真的團圓了。”他又林林總總說了許多,直到天公不作美,飄下雨滴,才原路返回。
一個生命來了又悄悄地走了,相信這條優美的生靈,就是一曲無字的輓歌,雖然漫過心際的孤獨,蔚然成冰,卻是這個季節裡最美的音符。
天漸漸黑了下來,看不清來時的路況,謝嘉篪開車出了陵園。門口,正好有一個打着雨傘,胸前掛着一個背嬰袋的女人往門裡走。
恰好地上有個水坑,謝嘉篪的車與她相向而行,濺起一陣水花。
雨水濺溼她的衣裳,女人鬱悶地用德語喊道:“沒禮貌的傢伙,喂!你給我停下,小心我報告給交管局!”
謝嘉篪聽得語調熟悉,便停下車向後張望,卻見一個穿着雨衣的高大男子疾步跑過去,爲她撐起傘,摟着女人的肩膀,女人懷抱中的孩子轉過臉,那是一個胖嘟嘟的女嬰,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之後兩個人匆匆消失。
那個女子身材高挑纖細,像極了記憶中抹不去的倩影,他有心下車追逐,無奈後面的車一下下按着喇叭,催促不停,只得將車開出墓場。
這一刻,命運讓他們擦肩而過。
無名墓碑前,安安懷抱女兒,看着滿地琳琅滿目的男孩玩具,有些發愣地站立,“這是誰放在這裡的?”
“哇,好多啊!”尼克走近一看,不覺愣住,想了半天,“會不會有人放錯地方了?”
“不會吧!這片墓區只有這塊沒有碑文的是兒童墓碑,其他都是成人墓碑呀?”安安想破腦袋也搞不清楚,索性不再糾結。
她抱着女兒肅穆地挺直身子,“大寶,媽媽帶妹妹來看你了。”
“小魚兒,快叫大哥。”安安逗着依依呀呀的女嬰,“往後,每年我們都會來看哥哥,咱們要永遠在一起……”
這段時間,尼克試着告訴安安曾經發生的事,雖然那些東西根本不存在於自己的腦海中,但她還是很配合地接受。
如同現在,尼克告訴安安,她曾經懷過兩個男嬰,其中之一就葬在這裡。她便冒着大雨來到墓園祭奠。
回程的路上,小魚兒被車搖晃,睡得很沉,口水淌到安安身上。
“那個男人在哪兒?”她橫空問出一句。
“誰?”正在開車的尼克明白安安的意思。
“讓我兩次懷.胎又兩度落.胎的混蛋。”
尼克一腳踩住剎車,汽車迅速停靠在路旁,“你想起來了?”
“沒有,”安安搖頭,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但是,只要我試圖回憶,這裡就會很疼,悶悶的痛。能告訴我這是爲什麼嗎?”
雨夜,車廂中,一位男子將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徐徐講述。
與此同時,謝嘉篪已然來到安安就讀的柏林音樂學院,卻被院方告知,餘安安已經休學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又來到提前打聽到的她的居所,公寓大門緊閉,任他怎樣按門鈴都沒有迴應。
幾天的行程已經結束,明天就要回到中國。
謝嘉篪背門而立,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爲什麼自從白天在陵園遇到那個女人之後,腦子就鬼使神差地亂想,甚至聯想到李陌手機上的那個黑黑胖胖的女孩。
他漫無目的地開車亂兜,這個陌生的國度裡,放下車窗,減慢車速,不時向外眺望。尤其是在川流不息的街道商鋪,他會踩住剎車四處張望,或許下一秒,就能在人羣中找出那個人來。
他突然愛上這個城市,不是因爲這裡的繁華,而是由於這裡的氣息,安安生活過的地方都有屬於她的味道。
兜兜轉轉又回到來時的地方,她的公寓樓下有一間中國餐館,雖然面積不大,但是生意興隆,裡面的客人還真不少。
謝嘉篪奔波了一整天,水米未盡。於是,坐在一個相對乾淨的桌子前。
老闆娘是個東北人,見到國人,笑臉相迎,“吃點什麼?”
“你們有什麼?”
即便忙得熱火朝天,可老闆娘見到這個天神一樣的男子還是熱情地招待,“大衆溜炒,特色風味,都是咱們中國人平時稀罕的菜。”
“那,一盤風味小排,一碗米飯吧!”他記得那是她最愛的菜,價錢不貴,味道香美。
“好咧,十二號桌,一共三十六元,走菜。”
謝嘉篪掏出一張百元大鈔,隨手遞了過去,“不用找了。”
點餐都上齊了,謝嘉篪根本沒有胃口,盯着熱氣騰騰的飯菜相面般沒動一筷子。他點燃一根香菸,抽了兩口掐滅,再點一根吸兩下再次滅掉,周而復始,不一會兒,菸灰缸裡滿滿都是菸蒂。
老闆娘是個會察言觀色的,眉開眼笑地說道,“老鄉,你嚐嚐,咱家的風味小排味道可好了,這附近有位賊拉水靈的中國姑娘,每次來都點這道菜。”
“她長什麼樣?”
“怎麼說呢?漂亮是漂亮,不過不是純種的中國人,估計是個二串子(東北話:雜交或是混血兒)。”
謝嘉篪微愣,剛想再問,這時,門口進來一個人,“請問,門口的車是您的嗎?麻煩挪一下,我們的車別在裡面出不去了。”
他起身朝門外走去,上了車往相對寬闊的地方開去。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走後,一男一女相繼來到這家餐館。
“老闆娘,老樣子,一盤風味小排,兩碗米飯。”安安是這裡的常客,不用招呼,自給自足。她環顧一週,每個餐桌都滿滿登登的,只有十二號空着,便拉着尼克過去,“這裡有人嗎?”
“剛纔有位長得老帥的男神坐在這兒,這會兒不知道上哪兒去了。”老闆娘伸着脖子往外看看,沒看見人影,“你們先坐這兒吧!”簡單的小飯店,顧客拼桌是常事。
安安坐下後,盯着盤碗中一口未動的風味小排,又看了看菸灰缸中熟悉的“道”牌香菸,面露猶疑,一種熟稔感襲上心頭。
“安安,你怎麼發呆?”尼克瞧出她的異樣。
“沒什麼,就是腦子有些亂亂的……”似乎想起了某個人。
待到謝嘉篪將車子開出來,才發現那裡原來是單行道,想要回去必須繞很大一個圈子。這一天忙着趕路,休息不好,睏倦來襲,根本沒心情再吃下去,索性沒再回去。
汽車沒有目標地行駛在馬路上,謝嘉篪想起張大師的話,人與人之間相處需要姻緣,若是緣分斷了,就算迎面走來也會失之交臂,那麼處在同一城市的兩個人,到底能否再續前緣呢?
想到這些,他毫不猶豫地停下車,也不管時差問題,直接給阿龍打了電話,“能馬上給我找到張千的電話和住址嗎?”
阿龍猶豫一下還是接道,“我即刻派人查詢,不過大概需要一天的時間。”
“好吧!等我回國再說。”
轉天早晨,謝嘉篪乘坐首班飛機回到中國,還沒來得及到公司覆命,就馬不停蹄地趕往橫頭山。
橫頭山,位於冰城北部的一座名山,住在這裡的人大多數是與世隔絕的隱士。穿過崎嶇不平的小路,一座古典的別墅赫然呈現。
叩開緊閉的門扉,一箇中年婦女笑着出門迎接。由於提前打電話預約,張千正坐在棕色的藤椅上,搖搖晃晃,一副沉沉入睡的模樣。
“謝少,又見面了。”張千哈氣連天。
“張老,沒多久不見,我看您的身體更加硬朗了。”謝嘉篪與對方寒暄幾句。
兩人聊了幾句客套話,隨後,謝嘉篪單刀直入地說道,“我這次來是有求於張先生,上次在紫香園,聽您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張千一笑,“怎麼,都被我說中了?”
謝嘉篪點點頭,表情恭順,“請問張老,我和內人這次分離是否能重修舊好?”
“您和夫人是天生的一對,即便歷盡劫波,也能相逢一笑。至於骨肉,我曾經說過謝少財官太旺,官印財三者皆克子星,故子嗣凋零,四柱干支全陽,終身無子。這話並非虛言,從生辰八字上顯示,您本命強勁,易刑剋兒女,也就是說您的命相對兒女不利,這也是兩子皆損的原因。至於您的一女,孩童五歲之前,命格相對羸弱,爲了她不再性命堪虞,是故還是不見爲妙。”
“真的要分離五年嗎?五年之後,我的女兒就不會再面臨險境嗎?”
“謝少不必憂慮,人的事都是命中註定,違拗不得。”張千老神在在,“只要您多行善舉,爲她累積福澤,相信總有一天風雲散盡,撥開烏雲見月明。”
菠菜:三更齊發。